赵新月低头摆弄汤盅。
她自己有保温杯,瓶盖拧下来,盛了小半碗的汤,余下的大半,都推到汤瑶的面前。对方笑着推辞道:“您吃吧,我最近减肥呢。”
赵新月“噢”了一声,讷讷地捧起那碗,埋下了脸。
“最近手头工作有点多,暂时找不到能接手的,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她慢慢地喝汤,也慢慢地说话,汤做得清淡,她品不出滋味,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风景。
公司楼层不高,放眼望去,外边到处都是遮挡视线的高楼建筑,还有那逼仄拥挤的、灰扑扑的天空。
“交接是要做好,”汤瑶点着头,表示非常理解,“也不是很急,可以先慢慢挑学校。”
顿了顿,还是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不过,要留点时间来准备考试呢。”她继续询问,“赵小姐,有没有中意的学校啊?”
没有回答,赵新月似乎只顾拣着碗里的米粒,筷子上那么点儿米数了半天。
“我也不懂这些,”她耷拉着脑袋道,“汤经理,不如你帮我决定吧。”
周日,赵新月去了趟钟山。
疗养院办了一个小型的文艺汇演,她姐姐在里面参加了个节目,一开始说出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是钢琴独奏。
护工是曾说,音乐课有学五线谱,媛星常常一个人泡在琴房里自己跟自己玩,也没人认真教过。赵新月从没想到,她还能坐在台上,独立完整地演奏一首曲子。
“你姐姐,以前都没学过?”礼堂里,清澈动听的琴音潺潺流淌,陪坐在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问赵新月,“还蛮有天赋,是不是?”
赵新月嘴角恍有笑意,一双眼睛认真而出神地望着台上。
疗养院拥有漂亮的三角钢琴,赵媛星侧对观众而坐,没有穿平日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他们给她穿了裙子,还化了妆。
赵新月也不懂乐器,在她单薄的概念中,只要是双手能同时弹奏不同的音符,配合成调,就意味着水平非常高。
“挺好的,”她点一点头,很简略地点评,隔一会儿,同样的话不觉重复了一遍,“挺好。”
待到表演结束之后,赵新月就去了贵宾室,签次年的会员续约申请。
“现在直接续约三年可以享受八折活动,很划算的,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费用,您确定不要参加?”接待的小姑娘极力推销,临签字前,扶一扶眼镜,再一次把传单放在她的面前。
“不了吧。”赵新月本来不假思索,也许是销售任务压得太重,小姑娘用哀求的眼神巴巴望着她:“真不再考虑考虑?”
赵新月的拒绝终究是有所犹豫,她重新看了遍传单,嘴里轻声念叨着:“我都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还能不能付得起这么多钱……”
赵新月开始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等反应过来,生硬地收住尾音。
小姑娘一脸的迷惑不解。
她刚参加工作不久,不了解有关“赵小姐”的种种,只从前辈那里得到叮嘱,说这位是有潜力的优质客户,努力努力,签下长单不是件难事。
而现在看来,对方透露着拮据,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跟描述略微不符。
“赵小姐?”她疑问道,赵新月回过神来。
“嗯,我再想想。”赵新月挠了挠头,心不在焉地说。
她最终办完了手续,去找媛星。
山上的阳光很好,赵媛星放松地坐在草坪上,一个小坡的位置,姿势懒散地晒着太阳。赵新月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掏出包里的饼干盒。
上次从疗养院离开后,赵新月就找了朋友圈里的代购。
赵媛星双手撑在草地上,眯着眼睛好奇地看过来,赵新月这次不给她收着不吃的机会,直接拆了包装,从里面拿出一个,撕开道口子,递到她面前。
“最近没打架了吧?”看着人接过,赵新月问道。
赵媛星捧着饼干袋瞪起眼:“你怎么这样?”她这人有时很小气,经不起挪揄,赵新月爱逗她玩,得逞了就会哈哈直笑。
笑完,便靠在她的肩膀上,说出真正想说的话:“表演好棒好棒啊,姐姐你真厉害。”
媛星垂头咬了一口饼干,也忍不住笑了。
“好吃吗?”赵新月问她,她也不讲话,只是吃了一块又一块。
赵新月在疗养院一直赖到饭点,吃过食堂的午餐,还硬陪媛星睡了个午觉。
但实际她又没有午睡的习惯,眼睛闭了不久便睁开,从床上坐起身,回头看看睡熟的姐姐,帮人把搭在被子外的手臂塞回去。
病号服的袖口宽松,稍稍一动,便露出手腕上苍白的旧疤痕,落在眼中,一道一道交错着。
赵新月试图装作没看到,念头一转,脑海还是不可避免地重现了画面。
——“新月,我胃痛。”夜半三更,姐姐趴在自己的床前,迷惘地盯着她的脸,“我不想活了。”
“新月,我不想活了。”
“新月,我不要活了。”
赵新月又试图装作自己根本没有想起,早把这事忘了。
她学习白拓明风轻云淡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努力赶走脑子里的那些话,从包里摸出对耳机塞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能吵着了人,媛星刚还沉沉睡着,这会儿哼唧了几声,在身边睁开了眼睛:“嗯?你不睡吗?”
“我坐一会儿。”赵新月若无其事地道。
赵媛星打了个哈欠,爬起身坐着,朦胧的眼神在她脸上扫过,手也跟着伸过来:“在听什么?”
赵媛星拿过一只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只听了一句,便还给了她。
是雅思课程里的英语听力,一连串生僻单词,天书似的。
“听得懂啊?”只读完高中毕业的媛星,脸上露出了可爱的迷茫。
赵新月倒被问愣了,也跟着迷茫了一下,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摇头。
“这里,是Notice Board。”一根手指点了点试卷上的考题,“不是Notebook。”
赵新月诧异地抬头,沈秘书目不斜视,在桌上找到白拓明要的文件,拿了便走开。
“你怎么知道?”她摘下耳机,翻来覆去地检查,确定它没有漏音,而沈秘书早已抱着沓资料出了办公室。赵新月反应过来,是她对学霸的世界,实在想象力有限。
赵新月学理科,未能免于俗套,她英语是短板,大学里的四级考过三次。
在白拓明的公司等他的空隙里,她无所事事地做了半套真题,其实大部分都靠连蒙带猜。
白拓明开完会回来,顺手拿起那张试卷,扫了一眼,赵新月捧着下巴不吱声,她知道有多惨不忍睹。
但他没发表看法,很平和地把试卷还给了她,只说:“我让他们给你找个老师。”
赵新月仰着脸,看他单手抬起,随意松了松衬衣的领带,清晰的喉结愈加明显。
“晚点儿再找吧。”她鼓起勇气说出想了好久的话,“温葵要结婚了,我想帮她分担点工作,到她度完蜜月回来,再离职。她平时很照顾我,大概可能要等一个月之后才……”
赵新月准备充分,有种种理由,不知白拓明仔细听了没有,话说一半,他的手便摸着她的后脑勺,示意她可以不用往下说了:“乖。”那是默许的意思。
她一怔,本来还以为要争取一下,肚子里还存着很多话,都没用上。
“我还没写完。”赵新月怔后起身,抓过纸笔,给男人让座位,准备换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去。
她被拉住,白拓明说:“不急。”
他坐下来,轻轻一拽,让她坐在了腿上。
温热的呼吸互相交换,赵新月不自然地搭着白拓明的脖子,他工作和私事分得清楚,极少在自己的办公室有这样的亲昵举动。赵新月的针管笔没有扣好,骨碌碌地在桌面上滚动,“啪”一下,落了地,她很想弯腰去捡,被白拓明抱回来。
他用手托住赵新月的脸颊,拇指来回摩挲。
“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白拓明问。
最近,他总是问一些听来突然的问题,用那种她拒绝不了的温柔语气。
“……什么?”赵新月眼神变得懵懂,这时,她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点害怕听到答案。
还好,白拓明只是问,没有真的告诉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短暂流转不知何种情绪的光,一晃而过,那句问话也就跟着揭过,白拓明靠住椅背,目光很平静,同往常一样:“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赵新月的生日在冬天,隔得不远,还是有些日子,他不说,她都记不得。
“我没想过,”她脸埋在他的掌心里,被他的体温暖着,“我想一想。”
赵新月想不出来,她对物质的渴望比大多数人淡薄,至于物质之外的,她更无法奢望从白拓明那里获得。有电话响了,她本能地要接,动作到了半空,发现是白拓明的。
他把手机放在耳畔,低沉的声音传过话筒:“喂?”
白拓明一个眼神过来,赵新月领悟到,那是她不该旁听的工作谈话。
赵新月顺着他的膝盖滑下去,他松了手,让她一溜烟儿小跑,避到办公室门外。走廊很空,如果这里不是白拓明的地方,赵新月挺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搓搓自己的脸。
“赵小姐,”汤秘书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走过来了,见到她守在门外,很是奇怪,“您怎么在这儿待着?”
赵新月指指里面:“在谈事。”
“这样啊。”对方恍然大悟,接着,体贴地询问她,要不要去自己那里坐一会儿,简短地寒暄两句过后,便直接敲敲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