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可有何处不适?”陈霖仔细问询,以防救治不及时,出岔子。
迷情散对旁人来说,是助兴的药,对一身是毒的方子衿而言,未必。
方子衿刚想摇头,记起方才险些气走林青青的沉痛教训,搅着手指说道:“我头很痛,非常痛。”
少年眼巴巴地望向林青青:“哥哥抱抱我就不痛了。”
陈霖误会了方子衿天真无邪的话,以手抵唇轻咳一声:“陛下,殿下的情况有些复杂,不能再吃任何药物,烦请陛下观察他几日,期间若出现四肢疼痛的情况,可能会有无法预料的危险,若无,便是无大碍。”
方子衿慢悠悠开口道:“我四肢疼痛,很痛。”
陈霖闻言色变,又为方子衿诊治了一番,实在无法从他混乱的脉搏里,探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药量引起的变化。
陈霖凝眉注视方子衿的神态,发现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异常,平静得近乎诡异,他很难相信方子衿说的话。
“再观察观察。”陈霖抱着侥幸心理说道。
方子衿也不在意,趴在桌案上玩自己的手指。
陈霖走后,林青青又探了探他的脉象,和陈霖的感觉一样。
方子衿身上的毒是当世用毒最厉害的毒妃所下,掺杂无数剧毒,毒素衍生出千种变化,于某一个临界点达成相互制衡的状态。
但这个平衡被方子衿从未尝试过的迷情散影响,稳健的脉象也因此出现变化,变得杂乱无常,显现出平日探不到的中毒之症。
而陈霖不开药,也是怕擅自用药改变方子衿体内的毒素平衡。若是用错药,便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以至于让人无从下手。
见林青青一次又一次摸他的脉搏,方子衿眉眼带出了点温柔笑意,趴在桌上乖乖任林青青探脉。身体实在太难受太痛,他便把脑袋搭在胳膊上,眉梢都是一派安宁之色。
“哥哥,你要不要抱抱我?”
少年从未想过他的提议能被林青青采纳,问完就把自己说过的话抛之脑后。林青青虽然关心他的身体,纵容他捣乱,容忍他折断鹿卢剑,却从不亲近他。
话本上都是骗人的。方子衿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泄气地把脸扣在桌案上。
林青青敲了敲桌面,提醒道:“沾到朱砂了。”
少年抬起脑袋,额头撞到朱砂盘,留下一道艳红的朱砂印。
林青青瞥了一眼,低头继续处理公文。方子衿软声道:“哥哥,有你在真好。”
林青青莫名其妙,头都没抬:“有多好?”
方子衿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量,示意只有一点点。
林青青表现不在意,却暗戳戳地觑了几眼。
林青青:“……”
她就不该好奇。林青青唾弃自己。
方子衿手指比量完,张开怀抱道:“哥哥若是能抱抱衿衿,那就是有衿衿的怀抱那么大的好。”
油。好油。林青青低笑一声,手中的笔在掌心翻转,敲了方子衿的额头。
“别撒娇。”
“这是撒娇吗?”少年若有所悟,跟着林青青笑了起来,“那便是撒娇吧,哥哥高兴就好。”
林青青额角靠着笔端,偏头看向方子衿,看见他逐渐发紫的脸色,收敛笑意,凛眉去探他的脉搏。
“会比以往更痛吗?”
听着外头雨打残叶的簌簌声,少年抿唇不语,倦丽的眸子弥漫起黑雾一般,诡秘莫测。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方子衿下巴吧嗒地砸在桌子上,像是才醒过神,白皙如玉的手沾上朱砂,淡淡道:“我感觉不出来。哥哥,你相信有一种人吗?他每日都痛苦地想死,可每次都舍不得死,他怕自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没有笑,只是控制着自己不显露抽搐的嘴角,暴露出他深陷在一个无人理解的另一个世界的惨然。
林青青开口道:“我以前见过一个人,明明一副全世界都不稀罕的模样,像从里到外被掏空,只剩下一具皮囊,可他还是想要活着。人若死了,便是一捧飞灰,活着至少还能等。”
方子衿问:“等什么?”
林青青轻声道:“等一个奇迹。只有拼命地活下去,才有机会看见曙光。”
方子衿微垂眼帘,看着覆着细茧的手指。
不置一词。
方子衿最后就宿在太璟宫的配殿,林青青收拾完东西,踏入配殿给方子衿探脉时,他已经睡着了。
夜晚,林青青做了一个梦,梦见方子衿代表大宣和东胡使者比赛蹴鞠。
乖张崽抬手一指擂台上高挂的旗帜,对林青青说:“等着妾为你揭竿而起。”
林青青低笑了一声,便听见寝殿的机关响动声。
她倏地睁开眼帘,从榻上坐起,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黑暗中,他走向林青青,哭得伤心而绝望,泪水划过清瘦苍白的面颊。
“哥哥,我好疼。”
少年站在林青青十步之外,殷红的血从他的心脏位置向下流淌。
不好,机关。林青青废止所有机关,快步走过去抱起吐血的少年,焦急地向外跑:“我带你去找陈霖,他可以救你,坚持住。”
少年气若游丝,靠在林青青耳边哭泣道:“哥哥,我好想抱抱哥哥,我不想死。”
林青青被门槛绊了脚,身体向下摔倒。
她一激灵,睁开了眼。
林青青望着窗外的晨光,抱着头痛的脑袋想要哀嚎,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怎么做这么奇怪的梦。
一场梦中梦之后,林青青换身衣服,提起精神去配殿查看方子衿的情况。
少年安然地躺在床上,脸色较之昨日有所好转,他身体自愈能力很强,体内的毒素不断中和,在排斥和交融下再次达到新的平衡。
方子衿的脉象恢复平缓,林青青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少年的睫羽颤了颤,睁开迷茫的双眼,视线落在林青青身上。
“你……”
林青青看着他眼神里的陌生,再结合昨天做的梦,便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方子衿眨了眨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林青青,打了个哈欠,哑声道:“哥哥早。”
林青青:“……”
自己吓自己可还行?
不对,这有什么可怕的,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才没有害怕。
林青青冷淡颔首,一脸淡定地起身上朝。
方子衿身体转好后也没有搬出太璟宫,林青青不说,他就不动,大有把自己永远扎根在太璟宫的趋势。
林青青干活的时候,他趴在桌边睡觉。林青青用膳的时候,他就坐在对面跟着用膳。林青青上朝的时候,他就面朝窗外发呆。
时间一长,林青青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发呆?
龙傲天幼崽喜欢发呆吗?不是给他一根杆子,他就能翘起整个地……呃,就顺着爬到她身边吗?
莺时,也就是三月,桃花盛开的日子。
林青青收到新科殿试名单,其中有一个叫慕丞时的人。
原著提到过这个慕丞时,他是于严秉一手提拔的门生,和于严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人来自东胡,改名换姓用了一名书生的身份。
以他为切入点,或许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于严秉叛国的证据。
林青青叫来唐尧,让他合并调查于严秉和慕丞时,慕丞时的身份是一个突破口。
影二来报,有黑衣人潜入镇国府,但具体有没有放东西,没探查出来。
林青青看过原著,对镇国府的书房有个大概的判断,亲自走一趟找到的概率会更高。
她半夜潜入镇国府,找到一份与东胡交易的信函。还未将信函收入怀中,便见一道黑影闪身进来。
影二和影首在外面望风,什么人能从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混进来。
来人看见林青青便出手探取她手中的信函,两人一来二往,对方愣是没碰林青青。
“朋友?”林青青趁他失神,迅速将信函塞入怀中。
周遭没有烛火,林青青看不清黑衣人,黑衣人没有伤她,大概率是发现望风的影首和影二,得知了她的身份。
不管对方是谁,林青青都不欲和他纠缠。
这份信函是根据真正的叛国信函伪造的,于她还有用处。
拿到这份信函,即便殷昊再伪造一份,也无法证明镇国府与东胡确有交易,两份假信函叠加的效果不会坐实镇国府的罪名,反而会让人察觉栽赃之事。
真的信函殷昊手上没有,那是于严秉的命,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把柄交给殷昊。
黑衣人似乎也不想信函落在她手中,与她交起手来,次次都对准她怀里的信函。
林青青暗骂自己蠢,把信函放在怀里,真让黑衣人拿到信函,她最大的秘密差不多也暴露出去了。
林青青一着急,踢到书房里的瓷瓶,眼看着花瓶砸落下来,黑衣人旋身接住,将花瓶送回去,林青青跳窗跑得无影无踪。
黑衣人偏了偏头,施展轻功追出去。
影首和影二收到信号,往林青青离开的方向追寻。
离开镇国府,林青青没有立刻呼唤影首和影二,她不确定直接出声后唤来的是影卫,还是尾随她的黑衣人。
保险起见,林青青躲进一户无人居住的院子,藏了起来。
她算着时间,觉得人怎么也不可能再回来找她,才从院子里走出去。
夜凉如水,一柄利刃落在林青青的脖子上。
“好汉,有话好好说。”林青青转过身,面向黑衣人,望见他的眼睛,微愣。
眼熟。
林青青第一个想法是,眼熟。
没等她再去细看,黑衣人的手指探向她怀里的信函,林青青怎么可能让他取信函,淡淡开口道:“你将东西交给我,我还能帮你。若你拿走,下一次便不会有这般好运了。”
林青青思索,黑衣人认识她,最有可能是两个阵营的其中一个,要么是为了保护镇国府,要么是为了陷害镇国府。
但他不杀她,便说明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上。
黑衣人动作一顿,很快意识到林青青的话模棱两可,对付任何人都管用。
而林青青趁机打开他手中的长剑,抽剑架住他的脖子:“小心,此剑削铁如泥,你动一下便会身首异处。”
黑衣人没有林青青胆大,也可以说他不觉得林青青会给他留一条命,便没有轻举妄动。
林青青盯着黑衣人的眼睛,眼中有探究和疑惑,她伸手摸向他脸上的面巾,手指停在半途,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罢了。”林青青收回手道,“信件是伪造的叛国罪证,镇国府不该背负这样的罪名。”
黑衣人落在信函上的目光移开,注视林青青的眼睛。
林青青心里觉得古怪,这时,影二和影首落在她身边,黑衣人转身离开,轻功之快,与林青青真实情况不分上下。
难怪半日都没甩掉。
拿到东西,林青青便回了宫。
她拿出信函仔细辨别上面的内容,东胡的文字与宣国的文字不同,这种文科生该干的事,显然不是她能点的金手指。
林青青把信函上的字拆分写在纸上,让影二带着这些字多找几个东胡人翻译。
虽然靠着穿书金手指,她大抵知道信函上写了什么内容,但这种事情牵涉甚大,越谨慎越不容易出岔子。
处理完信函的事情,林青青便看见方子衿揉着眼睛从配殿走出来,他软软地叫了声‘哥哥’,然后就趴在林青青手边,半阖着眼帘昏昏欲睡。
林青青暗啧,破天荒地动手rua了把龙傲天的脑袋。
龙傲天迷茫地抬起头,半眯起凤眸,像只金毛享受着林青青的特别对待。
影帝。林青青在心里佩服了一句。
想起郊外五里追寻,跑得她腿疼,林青青把他一头柔顺的头发打乱打散。
少年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到林青青如此摧残,不声不吭地拿可怜巴巴的眼睛看她。
林青青说:“怎么还没睡?”
方子衿垂眸低声道:“没有哥哥在,睡不着。”
“哦?”林青青挑眉,“知道朕出去了?朕出去后你在做什么?”
方子衿把头埋在桌上,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困意席卷,他无精打采。
林青青观察他的眼睛,少年抬了抬眼眸,不躲不避地回望她:“哥哥在看什么?”
看一位演技精湛的大佬。林青青心道,她竟然被方子衿演了整整两个月,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五岁的龙傲天幼崽已经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龙傲天。
她是养崽界最失败的个体户。
林青青收回视线,靠椅背上,说道:“回去睡罢,朕也要休息了。”
方子衿看着林青青起身离去的身影,稍懒的眸子随着他抬起下巴的动作抬高几分,他出声叫道:“哥哥。”
林青青侧身回首,看他:“怎么了?”
少年沉静优雅地端坐,睫羽密长如扇,他站起身,走至林青青身前,将脸埋在她肩膀上,依赖又缱绻:“我想相信哥哥。”
林青青‘嗯’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
“我是真的很希望陛下是我的哥哥。”方子衿深吸口气,主动往后退了几步。
林青青扫了眼他身上的玄衣,心底还有几分伤感,再一想她两个月没发现端倪,嘛伤感都没了。
“然后呢?”
方子衿这两个月遍遍回想郇州发生的事情,椎心泣血的画面历历在目,仿若昨日。
他若无其事地留在林青青身边,享受什么都不用管的颓废,享受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安然。
但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要奶喝的娃娃,他迟早要走出来,接受现实,面对自己的过去。
方子衿紧紧抿着唇,望着风流韵致的少年君主,目光顿在半途。
少年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仿佛能等他等到地老天荒,一如他五岁记忆里那样,让他不自觉想要依赖。
直到林青青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转过身,方子衿冷峻的目光才微微露出一丝暖意,淡声道:“我年岁比陛下大,不能叫哥哥。”
“朕倒觉得无妨。”有些东西一旦接受了,便会觉得习以为常。
方子衿叫她哥哥,或是叫她陛下,对林青青而言区别不大,哪一种她都习惯。
林青青抬脚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方子衿遥望窗外,睫羽染出一层月色渲染的白霜,浑身透着一股不似凡人的出尘气,高贵而冷漠,俊美又冰冷,从里到外剔透如荧。
风将他的发丝吹乱了些,依然不减他半分谪仙的气质。
他是画中走出的仙,是天上落下的雪,每个看到这幅景象的人都不忍打破此时的安谧。
林青青偏是个不解人间风情的人,神情散漫地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说道:“方子衿,莫把自己困死在枷锁里,你叫不叫哥哥,朕都当你是弟弟。”
朕都当你是弟弟。林青青心下绝望,她好像说了不得了的话。
“若不介意,我们可以做兄弟。”
方子衿的手紧了紧,半阖着眼,掩下深沉的眸色:“陛下不知我是怎样的人,我背负着血恨,却像个懦夫不敢出去面对。”
林青青浑不在意:“可你是方子衿。”
在林青青这里,方子衿和龙傲天画等于号。
少年疑惑地回视林青青。
林青青说道:“郇州的仇恨你不会忘记,你身上的耻辱,镇国将军和镇国将军夫人的冤屈,只有你能替他们洗清,无人能取代你去做这些事。
谁都可以做懦夫,凭何你不能做三年懦夫?你背负着的血恨终有一日你要亲手讨回来,一旦你踏出那一步,便是不死不休,不是吗?
方子衿,别把自己逼得太狠,把所有罪恶都揽到自己身上,你越是扼紧喉咙,越无法呼吸,你的手不该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你需要重新拿起你的银枪,还他们一个天下大白。”
方子衿静静地看着林青青,长久的停顿后,扯了下唇角,低下头不言不语。
林青青知道他这个小动作,想哭了。
还是那个小哭包。
出于对十五岁龙傲天的了解,林青青可耻地且没有心理负担地对着方子衿张开怀抱:“想要抱抱吗?哥哥答应了。”
她知道少年不会过来。
方子衿拿侧脸对着林青青:“陛下,我不是小孩子。”
林青青稀奇起来:“真的吗?”
方子衿转眸看向林青青,凭空虚长十岁,黑亮的眼睛却未曾改变。
林青青这回不确定他是否真会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了,忙作遗憾地收手:“既然你不想要,那朕便回去休息了。”
方子衿站在原地,始终保持着一动不动,周遭静谧无声,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几日后,林青青见到了于严秉准备进献的美人。
于严秉是于太妃的父亲,他借着探望女儿的名义来御花园走动,身边带着一名美少年。
林青青忘记还有这茬子事,美人来得猝不及防。
她在御花园赏花散心,美少年迎面撞来,碰瓷水平非常高超,所幸她反应快,在人撞上来时,一步岔开,不懂怜香惜玉地看着美少年扑倒在地。
美少年没讹上林青青,娇弱地倒在地上,泪眼朦胧地轻轻揉着脚踝。
林青青让身边的大太监把人扶起来,径直走向凉亭打算吹吹风,却听到于严秉和于太妃的对话,两人话里话外都是对方子衿的奚落。
镇国府二夫人也在,不仅没有替方子衿说话,还说出方子衿不喜陛下的言论。
于严秉和于太妃假模假样地发现她到来,立刻噤声。
他们是知道林青青来了御花园,专门说给她听的。
镇国府二夫人则是真的才意识到林青青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滚圆的脸庞煞白一片。
“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林青青看向于严秉:“君子当静察己过,勿论人非。”
于严秉拱手附和:“陛下所言极是,圣人也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微臣应当严于律己,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这次属实是微臣做得不妥当,微臣定会自省。”
于严秉已经通过镇国府二夫人的嘴,说出方子衿的过错。他轻飘飘的一句认错,对他没有任何损失。
原主当年正是被这么不经意地灌输方子衿对她有多不屑的言论,打心底讨厌方子衿。
林青青摇首离开,不打扰他们聊‘家常’。
于严秉对美少年使了个眼色,弱不禁风的少年被风一吹,再次朝林青青倒去。
林青青懒得理会,抬手便要将人拂开,却见一道白色身影在眼角一晃而过。
她分神的功夫,美少年便如弱柳扶风般靠上她拂开人的手臂,镇国府二夫人的眼睛不断朝林青青身后看,林青青也察觉到她身后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没有脚步声,轻功绝顶。
皇宫里还有谁能有这般出色的轻功,林青青心中不做第二人选。
方子衿走到林青青身后,目光在林青青和美少年身上来回扫视,突然低笑了一声。
“陛下,你新纳的妃?”
林青青觉得方子衿说话有点不讨喜,可她偏生还挺愉悦的,她笑着摇首,推开美少年。
然而美少年是年糕做的,沾上就甩不掉了,黏糊糊地贴在她身上,幽怨又娇媚,眼尾画着桃花妆,风情万种。
“陛下,奴的腿扭伤了。”
方子衿凝视美少年,暗沉的黑眸洋溢着寒意。
美少年接收到那股冷寒的漠视,整个人十分不适,不甘心地看回去,却不自觉陷入冷若冰雪的霜眸中。
他好美。美少年不由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林青青有被美少年的眼神气笑到,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
“于相,管好你的人。”林青青拨开美少年,眼神肉眼可见地冷下来。
于严秉也知过犹不及,拉着美少年远离林青青,由衷叹道:“陛下身边仅有皇后一人,到底清冷了些,臣看此子秀外慧中,是个趣人,必是能让陛下得趣的。若是陛下喜欢,不如……”
林青青问:“朕的皇后比他如何?”
于严秉顿时有一种被噎住的感觉,一口气提不上来,又下不去。
“天壤之别。”
林青青略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于严秉:“……”
于严秉:“陛下日后总是要留后的,皇后毕竟是男子,无法为陛下延绵子嗣,陛下应当早作打算,充盈后宫才是。”
林青青收回刚才的眼神,冷冷道:“你在教朕做事?于爱卿,朕是给过你可以任由驱使的错觉吗?”
于严秉脸色骤变,当即跪下行大礼:“陛下,臣绝无此意!”
于太妃款款走来:“陛下恕罪,父亲也是为陛下,为大宣考虑,皆是出自一片良苦用心。陛下如今也不小了,当年先帝在陛下这个年岁,已是后宫佳丽三千。
陛下不喜与人亲近,便挑选相识的,哀家看镇国府的方娘子便不错,听闻自小还与陛下拜堂成亲过,是知根知底的。”
林青青笑了:“父皇佳丽三千,也未曾儿孙满堂,可见有些事情,还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朕刚及束发之龄,谈子孙还为时尚早,急于求成未必能有好的结果。”
林青青转眸看向镇国府二夫人:“至于那方娘子……”
二夫人满眼期待地看向林青青,林青青略一沉吟,惋惜道:“太过娴静温和,朕喜爱闹腾的。”
二夫人当即就要为方诗霜辩解,林青青话音未断:“自然容貌必须在首要,若能寻到比拟皇后的女子或男子,朕也不是不可考量一二。”
二夫人霎时便收了声,对方子衿又怨上一分,一个男子,容貌再好又有何用?
林青青走后,于太妃和于严秉也相继离开,方子衿被二夫人留在了御花园。
夕阳的辉光洒在纯白色大理石石桌上,泛着柔和温暖的光泽,二夫人在一旁敲打道:“你在宫中得了宠,也要记得帮衬府里才是,别光顾着自己个儿宠爱加身,忘了我们这些亲人。
你毕竟是做皇后的人,虽不能让侯府光耀门楣,却能帮衬你堂弟一把,不说状元,探花榜眼总要有一个的,不然别人欺我侯府无人,你的脸面也没处搁不是?”
少年一袭雪衣,气质清寒,静静地端坐在那里,身形被天空淡橘色的光镀上一层暖色,像是随时会被阳光融化的雪。
“嗯。”他简单地回复。
二夫人顿觉他开了窍,眼中贪婪暴涨:“还有你堂妹,她打小就喜欢陛下,陛下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先帝指婚便是要将她指给陛下。”
二夫人叹了口气:“可那时候先帝病入膏肓,写了你的名字,真论算起来,也是你强占了诗霜的凤凰命。你身为男子却进这后宫,也是遭人耻笑的事。
陛下如今对你身子偏爱,那也是图个新鲜,等哪日陛下到了如狼似虎的年岁,便会惦念起子嗣,届时皇后的位子还不得被别人抢去。依婶母看啊,你多跟陛下吹吹枕头风,把诗霜也给纳了,皇后的位子也不急于一时,先让陛下封个皇贵妃……”
二夫人喋喋不休的话如同炮弹一样,半天不带停歇的,她沉浸在自己幻想的无上荣耀里,眉飞色舞,春风得意,仿佛她马上就要做贵妃的娘亲。
二夫人心里舒畅极了,连带看方子衿都有三分顺眼。他们二房被大房的光芒掩盖,如今风水轮流转,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少年垂眸拨弄手指,低声说:“豺狼的心,毒蛇的液,地狱下的恶鬼。”
“什么狼?什么鬼?二郎你说什么?”二夫人看到方子衿把手翻出花来,像是在玩幼时的花绳,然而他手里空荡荡,她背后突然寒飕飕地。
“二郎,你的手别乱比划了,看得婶母瘆得慌。”
少年忽地停下手指,一如既往地乖顺,他抬起眼帘,眼底早已漫上可怖的血丝:“婶母,国仇家恨一日未报,镇国府便一日无脸面。”
“你的眼睛怎么都是血色?”二夫人像见了鬼一样,吓得从凳上蹦起来。
少年茫然地扫视二夫人的表情,抬手摸向自己的右眼,回忆起五岁之后的记忆,不甚在意地放下手。
见方子衿又玩起了花绳,修长的手指翻飞,穿线搭桥,二夫人脑海闪过十三年前沈娘带走方子衿时的画面,那时候他也在玩花绳,顿时肝胆皆炸,不禁夺路而走。
走前还不忘骂道:“方子衿,你就是个怪物!你早就该死在郇州了,逆天而为,终是要遭报应的!你爹娘该死,你也该死!要怪就怪你们仇人太多,老天不放过你们!”
二夫人逃走,方子衿停住手指,脑海里回响那个他在无数个日夜里,唯有捂住耳朵,放弃思考,才能假装没有听见,假装没有感受到那份悲恸与绝望的两个字——郇州。
陷战郇州,他历经凶险为郇州争来曙光,却遭知府背叛,眼睁睁看着贼寇砍下他父母的头颅。
鲜血染红天空,遮蔽视野。
敌人的长刀一刀又一刀刺进后背,一次比一次痛。
身后是厮杀,眼前是地狱。
他的长枪穿过漫天流矢,刺入知府的胸腔,捣碎他的心脏,钉进刻有郇州二字的界石。
他终于还是败给了人心,一场骗局,输的一无所有。
少年眼角湿润,面容平静得不生丝毫波澜,灰暗无神的眼珠不会转动般,像个被剪断提线的木偶。
木偶眼角落上一片冰凉的花瓣,无知无觉地站起身,垂眸面对满地残梅。
冬日的梅花花海杂着春日的桃花堆,它木着脸捡起桃花,微风渐起,吹去眼角的花瓣,桃花的香气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
它的身影在冷香中顿住,蓦然回首,却见树上坐着一个身穿金色锦袍的少年,少年掸开肩上的桃花花瓣,漫不经心地转眼看它。
“被发现了。”金袍少年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单手撑在枝干上自树枝跳下。
随着林青青走近,木偶生出骨,长出皮,获得片刻生机,心头微凉血带动千疮百孔的皮囊逐渐鲜活起来。
夕阳斜照,残红似火。
林青青身佩白玉和蓬莱剑,清雅矜贵,让人难以忽视。
她去而复返,带着一个目的归来,准备拉一把桃花树下惨兮兮的少年郎。
“方子衿,与朕做个交易如何?先别急着拒绝,听朕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