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
杨安和夏依相继被按跪在地。
轮椅上的瘦削少年垂着眼,双手横执一条蛇骨鞭,骨鞭倒刺鳞次栉比,尖端银白如针。
“还不肯说吗?”萧殷福青白的手指收拢,握起骨鞭,抬手挥下,甩在杨安身前两寸的地面,砂石飞溅。
杨安害怕得牙齿颤抖,闭上眼睛回避。
“下一鞭打的便是你们的皮。”萧殷福病态地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野兽獠牙,森白阴冷。
“这种鞭子最适合折磨你们这些奴才,不会伤筋动骨,也不会当场要了尔等的命,却能逼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依身子一颤,露出惊恐之色,顿时趴伏在地,不断叩首:“殿下去了东宫,其他的我们一概不知!求小公子饶过奴婢们!”
“还不会把人找回来吗?”萧殷福背抵轮椅,浑身散发着触目惊心的邪恶,他抬鞭指着夏依,“就你了,去叫方子衿回来,莫要向他通风报信,否则……”
长鞭玩似的甩出,横劈杨安的头顶。
杨安的冠帽被打落,蛇骨鞭的刺扯下几缕头发,飘落地面。
他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夏依云瞧见鞭子上的血迹,起身的双腿瘫软,倒坐着向后缩起身子。
“看来是没明白本公子的意思。”萧殷福轻轻一勾唇,舔了舔牙齿。
蛇骨鞭狠厉地甩向夏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犹如夺命响尾。
夏依紧闭起眼睛,惊恐地捂住半张脸,长鞭落下,带起一声清脆又短暂的鞭打声。
可她迟迟没有感受到鞭子甩在身上的疼痛。
周遭陷入诡秘的安静,紧张的心跳声在安静的气氛下清晰可闻。
“嗤。”萧殷福嘴里发出鄙夷的声音,“一个奴才而已,竟也有人舍不得。”
夏依提心吊胆地睁开眼,只见黑衣少年立在她身前,手掌握紧蛇骨鞭,血沿着鞭身往下落。
“主子……”夏依嘴唇颤动,看见来人,眼眶一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主子……您不可以……不……”她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少年握紧挂满倒刺的长鞭,臂肘猛地拽向身后。
萧殷福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力道拉起,身子踉跄着跌下轮椅,一脸空白地望着方子衿。
“你怎么敢……!”萧殷福被少年拉着衣襟提了起来,少年的臂力惊人,单手便提起他整个人。
萧殷福这才发现,方子衿的眼眸盛着一片不正常的红。
他倚然不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十五岁少年,也不像当年那样的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如今的他更像一个随时会失控的怪物。
郇州一战,究竟是折了他的骨,还是泯了他的人心?
萧殷福瞪大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传说中的天之骄子,勇猛无敌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终究与我殊途同归,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看戏的于太妃终于坐不住,手中的茶盏放下,“碰”的一声,高腿老红木圆凳跟着震了震。
“方家小儿!放开福儿!你敢动福儿一根寒毛,本宫叫你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方子衿听话地撒开手。
萧殷福狼狈摔落,他的双腿早已萎缩,方子衿放得太快,他直愣愣地倒在地面,椎骨钻心作痛,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屁股火辣辣的疼。
宫女们手脚麻利地抱起萧殷福,扶坐上轮椅,而后萧殷福的脸一阵扭曲。
于太妃身边面白眉淡的太监,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鼻孔朝天怼着方子衿:“一个不容于世的男妃,竟敢对小公子出手?太妃娘娘的地方,容得了你个武夫到处撒野?!”
方子衿像是遇到了难题,眉头紧锁。
他求知若渴,目光认真地询问:“皇宫不是皇帝的,而是太妃娘娘的,太妃娘娘是长辈,所以官比皇帝的还要大,是这样吗?”
少年皮肤白皙,眼神深邃孤傲,眼白还残留着少许血丝,询问语气也是淡淡的。
在场所有人都不觉得这是童言童语,皆以为方子衿是在断章取义地反讽。
于太妃大怒,反手砸在茶桌上:“竖子无礼!休逞口舌之快!”
萧殷福假惺惺道:“娘娘息怒。陛下倒是吩咐过,要好好对待这位未来废后,让他在后宫举步维艰,不得快活。我们自是不敢违背陛下的。”
方子衿俊脸变白。
萧殷福递给白面太监一个眼神。
白面太监微微颔首,瞪着方子衿,张牙舞爪地呵斥:“你是想恶心死谁?若非先帝下旨赐错婚,后宫怎会容得下一名男子!
你当真以为陛下好男色喜龙阳?陛下不过是尽孝道,才留你至此。你莫要给脸不要脸,以为自己就是未来皇后了,可谓笑掉人的大牙!”
龙傲天在半路上听说萧殷福拷问昭阳宫的人,长腿一迈,走得飞快,林青青不过是懒得追,跟丢了几步,就被人扣了顶黑锅。
方子衿日后还会变回那个手段狠辣的龙傲天,林青青当然不能认下这口锅,进门时脸色便不大好。
于太妃挺直背,余光扫向门口。
林青青今日一身淡金色,佩戴白绶玉双佩,加宝饰,泛光华。
她沉着脸,不自觉给人一种压迫感。
于太妃雍容典雅地冲方子衿微笑:“二郎,你也太过直白坦率了,本宫一句戏言,你何必当真。你说本宫的不是,本宫不予计较,为何连陛下都敢讽刺?
本宫的人见不得陛下遭受丁点儿污蔑,口不择言了些,二郎切莫心怀怨恨而胡乱编造。”
方子衿盯着于太妃,嘴唇抿得死紧。
林青青左耳进右耳出,把太妃夹枪带棒的话当耳旁风,眼神示意带刀侍卫把方子衿手里的蛇骨鞭拿走。
方子衿乖乖地张开手指,神色冰冷,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说。
“方才是谁说,朕吩咐过要好好对待皇后,让他在后宫举步维艰,不得快活?”林青青目光冷然地在众人身上掠过,最终定在萧殷福身上。
“朕何曾吩咐过人羞辱皇后?朗朗乾坤口不择言,是腿疾未好,又患耳疾?身患耳疾,早日寻名医还能救治,若是心疾,那便无药可救了。”
原主一向默认苛待这件事,用行动冷落方子衿。
不曾给谁下过命令。
你们在自己头上扣顶黑锅还不满足,硬是给我也整了一口吗?
求求了,别闹。
于太妃神色凄然:“青青,起因是方家二郎害死福儿豢养的祥兽。我们不曾招惹过方家二郎,他却平白无故在我们头顶撒野。冤有头债有主,他难道不该向福儿认错吗?”
林青青眼皮没抬,对着少年下命令:“说对不起。”
方子衿整个人都僵住了,良久才出言:“对不起。”
他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他不该随便摸路边的小黄鸡。
林青青故作好奇:“太妃既说是祥兽,不如呈上来让朕看一看,也好为萧小公子寻一只一模一样的。”
于太妃用丝帕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幽怨地半掩杏眸:“新的也取代不了原来的。到底不是陛下喂养的,哪能体会福儿的心情呢?”
“呈上来吧。”林青青直接下命令,黑眸沉静,表情淡然得不正常,“朕给你们做主,不好吗?”
于太妃斜眼瞥向萧殷福。
萧殷福缓缓摇头。
于太妃心领神会,哀叹一声,疲惫道:“青青,此事便到此为止吧,哀家累了。”
萧殷福阴冷地瞪了方子衿一眼,被人推着离开昭阳殿。
气势汹汹的一大群人偃旗息鼓,鱼贯而出。
方子衿眼珠微动,昭阳殿内目之所及一片狼藉,他跑过去查看杨安的情况。
杨安的额头被蛇骨鞭蹭破一层皮,伤口不深,不算严重,只能算皮.肉伤。
“奴婢没事,主子不用担心。”
夏依从头到尾都在紧盯方子衿的手,瞧见殷红的血液渗透出指缝,洒落在黑色的衣袍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主子……奴婢不值得主子挡鞭,不值得呜呜……”
夏依今年刚满十三,家里人没饭吃就把她卖进宫里,她没感受过温情和维护,在她十三年的人生里,除了饥饿,就只剩对死亡的恐惧。
主子是第一个愿意出面保护她的人。
她扭头跪到林青青脚边,急得以头抢地:“陛下,求您看看主子的伤吧。”
夏依知道主子不受宠,昭阳殿虽然该有的都有,但主子搬进来的这些天,陛下一次都不曾踏足昭阳殿。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厌弃主子,他们都在等着主子被废。
凤凰栖梧桐,立万丈枝头,被折断翅膀,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奴婢……”夏依拼尽一切想要留下林青青。
可她只是一个奴婢,她什么也给不出,而她仅剩的命,陛下又瞧不上,急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呆呆地不断叩首。
“求陛下留下来,求陛下……”
杨安比夏依更早进宫,明白夏依的哀求只会让主子们反感,凑过去同她跪在一起,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
“起身吧。”林青青命人去请太医。
方子衿受伤的手垂在身侧,见林青青朝他走来,警惕地往后退。
林青青没再靠近,眼神示意他看他自己的手掌:“不疼吗?”
方子衿张开手,垂眸凝视血肉模糊的掌心。
疼。
可他习惯了。
有比受伤更痛的东西。
“他们为何会轻易松口?”
林青青反问:“朕逼你道歉,你气恼吗?”
“我摸死了他的宠物。”少年手指错位后切入指缝,牵动伤口,血液流得愈发激涌。
林青青凝视他的脸,伸出手掌:“怎么摸的?示范一下。”
方子衿盯着林青青那只纤长白皙的手,低垂的长睫毛轻轻颤动,摇了摇头。
他发誓一般:“我日后再也不碰活物了。”
林青青嗤笑:“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五岁的方子衿不谙世事,性格单纯,听到林青青的话,羞愧得脸颊泛起红晕。
林青青不再逗他,沉吟片刻道:“萧殷福偏执乖张,喜怒无常,他的所有物宁愿弄死,也不会放出去,更别说让你遇见。
他故意要招惹你,放一只奄奄一息的活物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便是要向你发难。而真实情况,他给小鸡崽喂了毒,懂吗?”
简言之,你被钓鱼执法了。
听到林青青说小黄鸡不是他摸死的,方子衿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望向林青青的眼珠像月光下的黑水晶,深埋的猜想终于得到另一个人印证,眼底都透着不一样的神光。
林青青还没看明白他的眼神,少年点头如捣蒜,还有些气愤:“他先是夸我勇猛无敌,用兵如神,有当少将军的才能,然后又骂我是个废人。此人确实喜怒无常。”
太医给方子衿诊治时,出现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方子衿不让人碰。
“悬丝诊脉。”林青青拍手提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意见。
老太医一听,对着地面吹胡子瞪眼,心里对来这一趟后悔极了。
悬丝诊脉?炼仙丹还靠谱点。
碍于帝王淫威,老太医还是假模假样地摸着线感受了一把“脉搏”,最后果断拿出极品金疮药交给林青青,告退了。
在杨安和夏依殷切的视线下,林青青轻攥着药瓶,笑问方子衿:“要朕帮你吗?”
方子衿不吭声,盯着林青青满是笑意的眼睛,有些走神,迟疑又缓慢地点头,点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点了头,凤眸微睁。
林青青也跟着一怔。
她不是啰嗦的性子,扭开药瓶的布塞,用棉棒将药涂抹在方子衿的伤口上。
方子衿的手臂紧张地收紧。
布条包裹上手掌,林青青很谨慎,没有碰到他的皮肤,但他还是痛得快要死了,五脏剧痛,每一寸皮肤都在裂开,仿佛有人不断撕扯他伤口的豁肉。
有无数虫子没入他的皮,吞噬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头。
真的好疼好疼。
少年半阖眼皮,遮住赤红的眼眸,试图藏起逐渐疯狂的情绪。
他不想变成一个怪物。
方子衿嗓音沙哑,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楚:“青青是哥哥的名字吗?”
林青青感受到少年的战栗,抬眼道:“青青是朕的字。”
原主从深山老林回来前,靖宣帝就盯上方子衿这块肥肉,熙夜宴后赐字“青青”,是存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意。
这件事曾引起镇国将军的关注,粗老爷们儿心思没那么多,习惯了口无遮拦,还跟方子衿开玩笑说陛下这是要把他们凑成一对儿,被镇国将军夫人追着打。
方子衿表情不变,埋头捏袖子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哥哥,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青青没了声响。
包扎完毕,林青青才启唇说道:“没什么意思。”
方子衿收回手,目光落在掌心的白布上,心想:皇帝果然不喜欢他。
“他们为何说我是不容于世的男妃?”少年嗓音轻柔却不柔软,沙哑的音线十分突兀,不难听。
林青青不确定方子衿是否看向了她,他的眼神沉静,目光落不到边,睫羽像枯叶蝴蝶的翅膀静默不动,企图把自己悄悄伪装起来。
“自古鲜少有男妃,世人不能接受的事物,便会扣上不容于世的帽子。”林青青单手支起下颚,手指蹭过耳腹,思索道,“你不必放心上,此事朕会解决。”
方子衿抬起凤眸,眼中未散去的血色让他看起来好似一只诡谲残暴的妖魔:“你讨厌我,也觉得我恶心吗?”
林青青对答如流:“朕并不讨厌你,也不恶心你。”
方子衿没什么精神地垂下头。
两人相继默然。
“别多想。”林青青在昭阳宫坐了一会。
准备离开时,方子衿抬起头。
“哥哥不喜欢我,不如放我走。你废后,我回家,我们志同道合,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好不好?”
林青青站起身,有些哭笑不得,这些词是这样用的吗?
“也不是不行,但废后毕竟不光彩,你日后若想重回朝堂,废后的身份会成为你最大的阻碍。
不能再做大将军,不会再有平步青霄的机会,籍籍无名一生甚至背负令人耻笑的名声,你甘心吗?”
方子衿斩钉截铁:“我不怕,我也不做大将军。”
“万一呢?”林青青目光直视他,“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哪个儿郎不想干出一番事业,不想出人头地,受人敬仰。你不该沉没后宫,也不该被世俗的大浪淹没,你的成就不应止于此。”
林青青在心里补充道:咸鱼也是有梦想的。
方子衿清楚她故意说这话是为了安抚住自己,心中还是颇为触动。
“做大将军,就要先做皇后吗?”
林青青:……倒也不是这么个意思。
“我阿爹是大将军,那他以前……”少年纯真无邪的眼睛望着林青青。
林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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