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合欢宗的夜色从来不是孤寂的,外边绕山的溪水反折着粼粼的月光,枝上青雀抱翅而眠。合欢宗那些弟子们,在夜色中轻歌曼舞,看似妖娆的舞姿后边隐藏着冷冽的杀机。
慕星遥没有入睡,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从大开的窗户中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和依依树枝。
不同的世界,看见的月亮是一样的吗?
月华洒在慕星遥脚边,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变淡,一只手就能穿过。
红衣女子说得的确没有错,慕星遥仰起头沐浴着月华,她是个不合格的修士,无法适应修真界的环境,而红衣女子,虽然和花姨她们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只要她是合欢宗的圣女,她就和合欢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而她自己呢?
她在修真界,只能跌跌撞撞,靠着运气、靠着亲人、靠着苟,活得小心谨慎。
慕星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好失败啊。她此刻从未有过的清醒,慕星遥想到了李斯溷鼠这个故事。
秦相李斯年轻时只是一名小吏,他看见厕所的老鼠无论再努力,吃的东西也很差,而粮仓的老鼠,随随便便就能吃得膘肥体壮。李斯由此决定前往强大的秦国,谋求发展。
慕星遥的兴趣、爱好都不是修炼,适应的规则也不是修真界的规则,纵然她天赋不错,可她的顾虑总比天赋大。
对于她来说,现代社会才是她的粮仓。
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一件事,慕星遥的身体已经变得很淡了,水烟色的裙子现在犹如真正的烟雾,风一吹来,仿佛要原地散开。
贺兰涯出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慕星遥。”
贺兰涯白衣胜雪,他宛如月中仙一样降临于此,见到慕星遥这样沮丧,本要过去,手却穿过她的肩膀。
她已经很淡了。
贺兰涯毫不怀疑,这样下去,慕星遥随时会脱离这个世界。他收回手直接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床上的女子沮丧地抱着膝盖,纤细的身躯如烟,越来越淡。
这种时候,任何术法都是没用的,能决定慕星遥去留的,只有她自己的意志。
这样的事,哪怕在贺兰涯意料之内,此刻也让他格外不快。贺兰涯高高在上,习惯了掌控一切,偏偏对于慕星遥,他告诉过她,她不可能离开。
慕星遥离开的心还是那么明显。
也对,她从来不反抗,却也从来没有真正顺服。贺兰涯看得很清楚,修真界这样的环境,尚且无法改变慕星遥,她看似柔软实则固执,他自然也无法改变她。
“你忘了本尊告诉你的事?你不可能离开。”贺兰涯冷冷道,“你对一切没有眷恋、对合欢宗也没有眷恋?”
他此刻的话很不客气,含着冷硬的怒气,外边的天空因为他的怒火,阴沉得可怕,连那轮温和的月亮,此刻也冷漠森森。
一声细弱的声音响起:“贺兰涯。”
慕星遥抬起头,她脸色苍白,动人的面庞上此刻满是泪水,一滴清泪含在盈盈眼波之间,咬着唇,不让泪水决堤。
贺兰涯一腔冷怒戛然而止:“你哭什么?只要你不想走,没人能强迫你,有什么值得哭的?”
旋即,他又皱眉:“本尊也并未责怪你。”
慕星遥也没想过她的泪水止不住,她的性格中少了一种坚毅,让她在分离之际,会痛彻心扉。
慕星遥含着泪水,在月光下,她眼里的泪水如同流动的波光,根本包不住:“贺兰涯,我要走了。”
贺兰涯险些被她给气笑,既然要走,对着他哭还有什么用?她明知他不会让她走,怎么,难道她以为她哭一场,就能让他改变立场?
“我要走了,你给我的那些灵石,我也用不上了,我没有乱花,都在芥子戒里,全部还给你。”慕星遥几乎是交代后事了,她来这个修真界一场,总不想离开后还留着一滩烂摊子。
该她解决的事,她总不能再拖。
贺兰涯面无表情:“你在羞辱本尊?”
送出去的东西,她再还回来?
慕星遥摇头:“不是羞辱,我没有做到你想我做的那些事,这些东西我本来就不该再拿。”说着,她目光微微黯然,“其实以前的我也不该拿,我什么都没有帮到你……贺兰涯,下次选人别看天赋了,选择真正能帮到你的人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正还是邪,你一会儿帮混沌魔族,一会儿又借齐玉书的手帮修真界……但我想,能忍我这么久的人,不会是大奸大恶之徒,也许你达到你的目的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
“你现在很不自信。”贺兰涯不愧是贺兰涯,眼光何其毒辣,一眼瞧出慕星遥的症结所在。
慕星遥低下头,那双流光溢彩的清澈眼眸变得黯然许多:“我……很没有用。”
“你看,魅惑你这么一个简单的任务,你全力配合,放水都快放满了一整个楚河,我都没有完成,如果换一个人……贺兰涯,你唯一的错就是不该看好我的天赋,我的天赋根本比不过其余缺点,换个人有我这样的天赋,她早都得到一切了。”
慕星遥乖乖抱着膝,她知道一切,也认为自己今日的离开是由自己的性格造就。
谁也怪不了。
末了,她抬起头,朝贺兰涯透出一个带着泪的笑:“不会有比我更差更没用的人了,下一次,你要好好擦亮眼睛。”
一滴眼泪掉到床上,染湿锦被。
贺兰涯从未见她如此自怨自艾过,他此刻表现出极强的耐心:“你猜,换个人把你的天赋发挥到极点,本尊能不能打赢她?”
“能吧……”慕星遥抽抽鼻子,贺兰涯可是造就今天的混沌魔族的人。
“所以,你猜,本尊会不会杀她?”贺兰涯腰间空荡荡,只有一块玉佩,他的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慕星遥看过几次那柄剑,印象颇深。
她摇摇头,贺兰涯什么情况会杀人,什么情况不会杀人,她根本不清楚。
贺兰涯把窗户关上,隔绝隔壁的红衣女子。
他站在窗下:“会杀。太月灵谷的仙,本尊也说杀就杀。你能在我手下活这么久,你猜是什么原因?”
这还用想吗?
慕星遥盯着自己透明的身体:“因为我对你有用。”
“只是有用的话,本尊只需要你活着就好,不必管你活得是否好。”贺兰涯睫毛纤长,侧脸如神如玉,“你认为你很差,因为你修为不精,不够坚毅,无法吃苦?”
不等慕星遥回答,贺兰涯直接往下接话:“许多人或许也会如此想,他们认为,实力是一切,实力强者自动受人尊敬。你实力不高,不够刻苦,在一些人眼中,就是很差。”
他说了一堆,慕星遥眼泪流得更凶了。
感谢贺兰涯,她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没用。
“但是,世上除了实力、除了刻苦地追求实力外,还有许多东西。”贺兰涯创造的世界,根本没有那么单调,“你被本尊带离合欢宗后,为了保全合欢宗,没有再联系她们一次。”
“混沌魔族来临,你救了留仙居的女侍,从而身陷囹圄。”
贺兰涯现在说这些话,是为了开解慕星遥,让她留下来。但他一边说,一边也是在整理自己的内心,贺兰涯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松动,他似乎也终于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对慕星遥的一再容忍。
贺兰涯不是慕星遥这样的人,他杀伐果断,颇为冷漠,掀起整个修真界的浩劫也不会手软。
但男女之间奇怪的一点就是,这样的贺兰涯,会不自觉地去看另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慕星遥。
“还有许多,慕星遥,你的确修为不高,但是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哪怕连本尊都认为,你根本没必要做那些。”贺兰涯说,“许多人的目光,都只能看到实力,和追求实力的刻苦,却对其余的东西视而不见。”
“本尊不至于此。”贺兰涯一字一顿道,“身为弱者,坚持己心,是比强大的实力更重要的事。”
贺兰涯试图以此,来解析他对慕星遥的另眼相待,就像对齐玉书的另眼相看那样。
但是,他对齐玉书也和对慕星遥不同。
慕星遥全神贯注听贺兰涯说话,她有些冷,贺兰涯顺便以灵力操纵她旁边的锦被,帮她拢一下。
他的动作做得自然无比,连慕星遥都习惯了,贺兰涯这次却没有略过这一点。
他微微皱眉,慕星遥则脸颊绯红,她今日真正认为自己很差很差了,贺兰涯却一反常态,温和开解她。
她有些扭捏:“其实,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有很多缺点。”
“人人都有缺点,这难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贺兰涯很快把刚才的疑惑丢开,他自然而然靠近慕星遥,在她面前,很近地看着她泪汪汪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许多滴的泪水像是许多面镜子,每一面镜子相互交映,最终都只映照出同一张脸。
“合欢宗的人,应该最清楚你的缺点,她们有因此厌恶你?”
答案是没有,慕星遥很讨人喜欢,这样的特质不在于她的容貌天然吸引异性,合欢宗的许多女子也都喜欢她,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厨修也很愿意帮助她。
如果这是最差最没用,在贺兰涯看来,这个世界许多人更该死了。
慕星遥的优点,掩藏在她的容貌下,在她的懒散下,那些品质很容易被人忽视,因为品质只能在细节处被发现,而细节,如同流水,如同空气,最容易被忽视。
慕星遥本来雀跃的心,忽然又跌了下来。
……这里是修真界,无论她是不是真的差,她在真正的生死搏斗中没有自保之力是真的。会拖累自己,也会拖累别人。
慕星遥眼中的光一下又闪躲起来,贺兰涯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往后退。
这时候,她身体仍然很淡,好歹以贺兰涯的修为能够触碰到。
贺兰涯道:“别躲,还有什么问题?”
他此刻的耐心,真是从未有过,哪怕是齐玉书在此都会不敢相信。
慕星遥如实说:“我在这很弱,会死的,会连累合欢宗、连累自己。”本就是这么危险的世界,给别人添乱太不应该。
贺兰涯正要说话,慕星遥先他一步:“我知道你现在会保护我,你的力量也不会让你多费力气,可是……”她咬了咬唇,仍然决定说实话,“贺兰涯,你别生气,只是人都是会变的。”
“你强大,我弱小。”
“哪怕是修真界,哪怕是亲如道侣,也有很大可能分道扬镳。”
“的确。”贺兰涯颔首,“见异思迁、好高骛远或者抛弃一切独善其身,是一些人很常见的性格。”
“是吧……”慕星遥意料之中的叹息。
熟料贺兰涯再一转:“但你运气不错,这些恶劣的性格,本尊全都没有。”
他只是化为了人身,但不是人。慕星遥嘴一张,她怎么敢相信?
贺兰涯以指抵住她的唇:“更何况,本尊一直在教你如何变得更强。修真界的确危险重重,但你离去后,另外的世界难道就没有一点危险?”
他声音蓦然一低,带着某种蛊惑:“再则,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认为你自己没有一点用,只能逃离修真界吗?”贺兰涯那双眼睛里没有之前的锐利,却看穿了慕星遥的心,“你记录密林情况的留影石,还留在你身上。你用来封住混沌魔族的血魄弓,尚存余温。”
“你不是真正认为你自己没有用,其实,你更多的是在悲伤,悲伤为何这些点滴,不被视作有用。如果你真觉得自己无能,你的性格不会如此开朗,慕星遥,只是你现在太悲伤,所以,你流了泪。”
“贺兰涯……”慕星遥惊得想坐起来。
她没想过贺兰涯会这么了解她、也理解她。
“我真的……贺兰涯,谢谢你,从没有人这样对我……”她没说完,贺兰涯再度颔首,“你并非无能,如若你无能,本尊不会让你帮忙。”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急,不似刚才的和缓,盯着慕星遥的眼神也不如刚才平和。
“你猜猜,现在本尊的月亮有没有变红?”
“应该没有。”她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变红?
慕星遥心神混乱之际,贺兰涯已经以唇覆上,他的怀抱很冰冷,但是唇很热。
慕星遥本来很冷,现在也像是被温暖了一样,抓住贺兰涯身前的衣服。这个亲吻自然而然,既像是一种安慰、挽留,又像是两人谈心之后自然的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