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楼里凌散的法器逐一收进储物袋,谢星摇长吁一口气,敲了敲酸涩的肩胛骨。
据雀知所言,城主修为飞速增进已有几十上百年。也即是说,从遥遥百年前起,他便开始将无辜之人拉进了九重琉璃塔。
百年过去,不知有多少条性命陨落在这里。
小楼中的遗物有新有旧,被随意扔在各处角落,绝大多数布满灰尘,显出灰蒙蒙的陈旧之貌。
衣物不少染了血,法器破损处处,只需瞧上一眼,就能想象出当年的景象何其惨烈。
至于被写在纸上的遗言……
整理好千年龙血盒中的张张纸页,谢星摇合上盖子,指尖发凉。
许多字句在仓促之下写成,九成是与家人道别。
也有的只来得及写下一两个字,紧接着戛然而止,字迹潦草凌乱,被鲜血晕出团团墨色。
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不见天日,与修真界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们求生无路,寻不见逃生的希望,最终悄无声息死在这种地方,无论家人亦或爱人,都不会知晓分毫。
倘若不是月梵发现了这处小楼,楼里的遗物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念及于此,谢星摇暗叹一声,将木盒小心翼翼放进储物袋。
“九重琉璃塔里遇害了这么多人,穆幽非但没被问罪,居然还能当上城主。”
月梵蹙眉:“实在讽刺。”
“因为九重琉璃塔里藏着仙骨,能压去邪气吧。”
谢星摇道:“更何况他设下了一个如此隐秘的小世界,除却被困在塔里的人,不会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说着心下一动,看一眼角落里的书灵:“小亡,幽都里遍布的那些石碑……是何人所写?”
“石碑?什么石碑?”
黑袍男人本在吭哧吭哧大用除尘诀,闻声回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说那些刻着歪歪扭扭鬼画符的石头?应该是外来的人族和妖魔写下的,毕竟我们邪祟基本都不——”
他毫无保留说了大半,愿望之力渐渐减退,理智终于占据上风,剩下的言语戛然而止,冷着脸不再开口。
月梵的好奇心被钓得老高:“都不什么?”
谢星摇轻眯双眼,若有所思。
从来到这地方、看见那些石碑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个疑惑。
邪祟凶残,常常以杀戮为乐趣。
那些石碑显然是一道道制约他们的枷锁,通过剖析规则,为无辜百姓们提供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果她是邪祟之一,定会毫不犹豫把石碑毁掉。
而它们之所以能保留到现在……
谢星摇挑眉:“原来你们不识字。”
被戳穿了。
书灵耳后发热,恨恨咬牙,瞪她一眼。
“不识字?”
月梵想不通:“你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吗?如果不识字,怎么看懂书上的愿望?”
“通过神识。”
男人冷声:“我与亡灵之书识海相连,只需用神识扫过书上的字句,就能明白含义。”
石碑不属于亡灵之书的一部分,面对城中四处伫立的碑文,他仍然是文盲一个。
就,不太有文化。
对于嗜杀成性的邪祟而言,一辈子只需追求修为与力量的绝对强大,它们不关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识字与否并不重要。
没成想,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小漏洞,成为了将它们死死压制的枷锁。
“那些石碑上,莫非写了什么?”
书灵终于意识到猫腻,眼中杀意更浓:“难怪靠近亡灵之书的人越来越少。”
他已经很久未曾蛊惑到崭新的魂魄了。
“这得多谢写下石碑的前辈。”
谢星摇笑笑:“说起那些前辈……小亡,这么多年过去,你知道塔里有哪些幸存下来的人吗?”
书灵淡淡瞥她,目露不屑。
“幸存?”
黑袍男人手中掐诀,拂去一件衣物上的肮脏灰尘,眸中却是冷戾阴沉:“你也看到了,九重琉璃塔邪祟丛生,无论人族还是妖魔,只要被困在这里,就注定无路可退。”
他冷哼一声:“你们的修为顶多炼气高阶,就这实力,还妄想能杀出重围?”
“我们只是被小世界压制了修为!”
谢星摇飞快反驳:“晏公子真实的修为已至金丹,比你更强,很厉害的。”
晏寒来原本神色淡淡、漫不经心,闻言侧了目,不动声色觑她一下。
“也就是说,”月梵低声,“塔里的人,极有可能全部遇害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一时间楼中沉寂,气氛有些压抑。
“不过,既然前辈们可以想出总结规则、刻上石碑的法子,说不定也能找到生路。”
好一会儿,谢星摇轻声开口:“如果现在仍有人活着,定不会让自己被邪祟发觉。幽都偌大,我们不妨再找找。”
她说着抬眸,静静望向窗外。
幽都分为外城、闹市区和内城,他们已然来到市集尽头,即将进入内城。
内城之中的邪祟……只会更多更强。
*
亡灵之书知无不言,通过它,谢星摇得知了不少关于九重琉璃塔的情报。
每个邪祟都有固定的活动范围,除非特殊情况,很少离开自己栖息的巢穴。
这个小世界已经存在了百年之久。邪祟没有记忆,不知因何而生,脑子里时时刻刻铭记着的,唯有不断杀戮。
以及遵循城主穆幽的指示,不可伤他分毫。
谢星摇表示很不理解:“九重琉璃塔是穆幽的地盘,他没给你们任何好处,你们却心甘情愿为他看家护院。小亡,你堂堂一个金丹期邪祟,不觉得憋屈吗?”
书灵听得一呆:“……啊?”
这个他真没想过。
自他诞生起,“不得违逆城主”的念头就已深深根植于心,此刻被她这样一挑明——
对哦。
穆幽给过他什么,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你被他忽悠了,小亡。”
谢星摇愤愤不平:“他将你们看作随心所欲压榨的牛,得了你们的好处,却从未想过回报,实在可恶。”
她说罢凝神:“不像我。跟着我,你总有一天能屹立在九重琉璃塔之巅,成为此地首屈一指的主宰。”
月梵:……
结果你所谓的“回报”,也只是画大饼啊!
再看书灵,虽然仍是一如既往暴躁冷漠,比起之前,神色却多出一丝极其微妙的动摇。
类似于一种恍然大悟,一种挣脱了旧世界阴霾、奔向完美新生活的期待。
月梵:……
不要顿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对了。”
月梵默默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环顾一圈周围景象:“若想吸食魂魄,大可直接使用摄魂术。穆幽大费周章造出一个小世界,让无辜百姓在里面受尽折磨,目的何在?”
晏寒来沉声:“邪术。”
他对邪魔外道所知甚多,经过这样一段时间的探寻,大致明白了其中猫腻。
“邪法能汲取人心之中的负面情绪,献祭的魂魄越是痛苦,施术者得到的报酬也就越多。”
晏寒来道:“正如绣城里的魇术,先让魂魄置身于绝望之境,将其折磨得心神全无,再一举剿杀——如此一来,收益最大。”
这样未免太过恶毒。
月梵听得一阵恶心,毫不掩饰嫌恶之色。
谢星摇思索片刻,看向书灵:“你来过内城吗?”
这人一路上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几乎把他知道的消息榨了个一干二净。
书灵满心烦躁,只觉屈辱愤懑又委屈,不想搭理她。
奈何愿望强迫他开口:“来过一次。谢仙长莫要害怕,内城的邪祟最强不过金丹,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
话音方落,一旁的晏寒来发出不屑冷嗤。
被嘲笑了,可恶。
亲口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要不是为了保持风度,他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谢星摇点头:“金丹期的邪祟数量多吗?”
“金丹只有几个,这里大多是筑基高阶。”
书灵老实回答:“只不过比起外城,内城的邪祟数量更多。由于三位仙长皆被压了修为,我提议尽量不要与它们发生正面冲撞,否则动静太响,将引来更多邪祟的围攻。”
呸。
一句话说完,理智再一次占据上风,黑袍男人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就是要正面冲突!我堂堂一个金丹,难道还要怕它们不成!打,给我狠狠打!”
“话说,”月梵悄声,“这位老兄,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不正常。”
谢星摇:“……可能要得益于员工激励政策?”
内城高阁林立,黯影幢幢,雾气更浓。
邪气经久不散,压在心口有如磐石,谢星摇给自己暗下一个清心诀,目光往前,望见一块石碑。
有了石碑,说明附近必有一个徘徊的邪祟。
【邪祟名:刀鬼】
【双手皆为长刀,锋利无匹、削铁如泥,生性残暴多疑,约金丹初阶修为。】
【一.经观察,手脚、牙齿、头发都可化作刀刃,一旦与之近距离接触,将被瞬杀。】
非常简短的介绍,然而不难看出,这是个彻彻底底的人形兵器——
摒弃了花里胡哨的诸多规则,只要同他接近,就必定难逃一死。
几乎是电光石火,一道威压轰然而至。
无穷尽的杀意冷若寒霜,谢星摇心知不妙,屏息撩起眼皮,望见不远处阴影下的修长人影。
正如石碑所言,那人生有一副雌雄莫辨的脸孔,浑身上下毫无血色,不似活人,更像纸扎店里阴森的玩偶。
而理应生有手臂的地方,正直直竖着两把长刀。
一个金丹期邪祟。
书灵暗暗冷笑。
这只邪祟显然不好对付,只希望它的杀招越狠越好,如此一来,谢星摇必定无法逃脱。
等她死了,他就能重获自由。
眼见刀鬼身边邪气汇聚,凝作一把把凌空的漆黑刀锋。
书灵心下欢欣,忍不住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这样,来,用出你必杀的绝招!
他笑得幸灾乐祸,然而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笑容会突然凝固在唇边。
——刀锋乍起的同一时刻,黑袍男人径直跃起,直愣愣冲向谢星摇身前:“谢仙长莫怕,我来!”
书灵:……
书灵:草!!!
但见书灵好似一个高速运动的人形雨刷,左右腾挪间,三下五除二接下道道刀光,惹得清光洒落满地。
刀鬼没料到这一行人中竟有此等高手,收敛起散漫之色。
看那黑袍男人的身手,修为已至金丹。
然而观其姿态,不过是几人之中的打手小弟。
幽都以强者为尊,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敬佩,才能让一只邪祟心甘情愿地追随。
黑袍男人的实力如此强悍,却要对那红衣姑娘毕恭毕敬……
她是什么人?
刀鬼凝神探去,只感受到微不足道的几点灵力。
筑基……不对,炼气?
金丹期的邪祟,会对一个炼气小姑娘俯首称臣?
这毫无逻辑。
刀鬼面色愈发沉凝,一个猜想在他心中渐渐浮现:
红衣姑娘的修为远在他之上,炼气只是她的伪装,一旦他贸然上前,那就危险了。
不远处的街头,谢星摇同样提心吊胆。
[不会打起来吧?这里处处是邪祟,一旦惊扰它们,我们就得亡命天涯了。]
月梵时刻保持警惕:[不过……刀鬼为什么忽然停下进攻了?]
晏寒来:[幽都以强者为尊,书灵死死将你护住,刀鬼误以为你的实力远在它们之上,不敢轻易动手。]
一语落毕,谢星摇与月梵皆是恍然大悟——
工具人,居然还能这么用。
书灵:……
书灵第无数次咬牙切齿:“你们!别想!打我主意!”
不过眨眼,黑袍男人拔剑而出:“谢仙长,你是我一生中最为崇敬之人,此等邪物,我定不会让它污了你的眼睛!”
……这是何等令人狂起鸡皮疙瘩的台词,亡灵之书居然好这一口吗!
谢星摇神情淡淡:“好。”
……你这瓜皮,已经开始装作世外高人了是吧!
果不其然,刀鬼面色更沉,已有后退之势。
奏效了。
谢星摇如释重负,放松紧握的右拳。
书灵的修为略高于刀鬼,倘若正面对上,不会战败。
然而那样一来,更多邪祟蜂拥而至,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尴尬。
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狐假虎威,上演一出没什么底气的空城计,让刀鬼坚信她是个绝世高人,招惹不得。
看样子效果不错。
团队里,果然需要有一个能撑场面的优秀员工。
心里的压抑之感渐渐散去,谢星摇看着刀鬼步步后退,正要松下全部戒备,不经意地,瞟见又一道影子。
突如其来,却似曾相识的影子。
但见暗影流泻,面如死灰的女人幽幽站在长街尽头,满头长发凌乱不堪,蛇尾嘶嘶作响。
不、不会吧。
被她关进食人之屋的……蛇女?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且惊悚。
蛇女被食人之屋折磨得不轻,浑身上下血痕遍布。
同她四目相对的一刹,女人嘴角咧向耳根,因兴奋而战栗不止:“找到你了……小小一个炼气,竟敢如此对我,我要、我要杀了你!”
炼气。
偷溜中的刀鬼茫然一愣,停下动作。
嗯——?
谢星摇:……
谢星摇勉强勾出一个微笑:“炼……气?这位道友,我并非炼气修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谢星摇脑细胞爆炸,向着晏寒来身侧靠近一步:“我明白了,你定是遇上了我那不成器的双胞胎妹妹!她生性顽劣,我也很是头疼——”
谢星摇义正辞严,我骂我自己:“怎能对道友你这样风姿绰约实力强劲的美人出手呢?实在可恶至极!”
蛇女冷笑,并不信她:“那她人呢?”
一刹的沉默。
谢星摇很快目露悲怮:“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被狡妖缠身,不幸死了。”
她话音方落,却听身后又一道哼笑:“是吗?”
谢星摇:……
完。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常用骚操作,怎能不翻车。
谢星摇默默回头,看见她那死去的妹妹。
——女孩似笑非笑立于树下,而她身后,紧紧跟着浩浩荡荡几十上百个狡妖。
场面异常震悚,更胜一胎百宝。
狡妖报复心极强,被杀得越多,追杀她的也就越多。
毫无疑问,猫女杀疯了。
也气疯了。
“好久不见。”
红衣之女愤然狞笑,一字一顿:“听说你逢人便说我死了……我亲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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