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或者说,顶着酆都皮囊的司命,在听了上虞宁溪的话后,幽幽笑了起来。
“一千多年过去,当年毫无修为的小丫头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世间之事,大抵总是这样无常。”司命徐徐道,眼神还是那样高高在上。“没想到那个跪在我面前求饶的废物,倒是养出了个好弟子。”
在被明霄关入诛邪塔前,司命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将上虞宁溪养大的人——上虞。
上虞父母早亡,沦为乞儿,为了活下去,他吃过树根,也曾在街头与野狗争食。狼狈地活到七八岁的年纪,遇到个算命瞎子,将他捡回去当了弟子。
上虞这个名字也是瞎子改的,说他这样有大气运的人,怎么能叫狗蛋。
狗蛋没信。
要是真有大气运,他就该顿顿有肉吃,不用每日一睁眼就得想着要怎么填饱肚子。
但老瞎子给了他栖身之处,让他不用再活得像条野狗,一个名字而已,叫什么不行。
于是他从此就叫上虞。
没过几年,老瞎子病死了,跟着他学了个半吊子的上虞接了算命摊子,饥一顿饱一顿地混口饭吃。
偶尔想起老瞎子的话,他也仍然觉得好笑,哪个有大气运的人,会像他这样没本事。
没本事的上虞,在一个雪天,遇见了被人扔在街口自生自灭的女婴。
他明明连养活自己都艰难,但还是将被冻得脸色发紫,哭都哭不出来的女孩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心口暖着。
冬日的茅草屋中,上虞发着抖,护着怀中女婴,煮了米汤,一点点喂进她嘴里。
熬过最冷的冬天,女婴活了下来,上虞为她取名叫宁溪。
上虞让宁溪叫他师父,从此他就是宁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宁溪记忆里,自己的师父实在是个没本事的人,师徒二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偶尔算命时说错了话,还会叫人连摊子也掀了。
但遇上了好心人,也会多给两个铜板,让他给自己买两块饴糖甜甜嘴。
只是一身补丁衣裳的师徒俩还没进糖铺的门,就被伙计赶了出来。
那时候上虞对她说,等将来有了钱,他要把这条街都买下来,连门框都要打成金的。
到时候让宁溪能把糖当饭吃。
一直到很多年后,宁溪都记得他说这话的神情。
老瞎子给上虞留下了一本纸页残缺的书册,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内容也看得上虞云里雾里。
不过他左右闲着也没事干,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翻翻。
就是凭着这一本残缺不全的修真界入门心法,上虞无意识地引气入体,成了炼气修士。
自此之后,上虞的修为一日千里,厚积薄发,不过三月便已顺利结丹。
那年宁溪十二岁,也是在那一年,上虞带着她离开了他们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后来便是不断东躲西藏的日子,宁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逃,她趴在上虞背上,看着他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紧锁。
火光下,他一次次翻开那本残缺的书册。
莫名其妙踏入道途的上虞,连最简单的法诀也不会,却自创了法术藏匿住宁溪的天赋,瞒过了仙君的耳目。
他和宁溪,都是能够继承司命仙格的人。
在成为金丹修士的那一晚,上虞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多久,一个冬日的晚上,司命找到了他们。
不过金丹的上虞,怎么可能躲得过司命仙君的耳目。
他跪在司命面前,求她饶过宁溪一命,他愿主动献上自己的气运。
‘她只是我养大的孩子,对仙君没有任何威胁,请仙君饶她一命……’上虞重重叩首,身体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司命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像是看着一只蝼蚁。
人怎么会在意一只蝼蚁的生死。
她赤手穿透了上虞的心脏。
随着上虞的死去,一道道幽紫色的气息从他身上落入司命手中,那是他的气运。
‘师父!’宁溪尖叫一声,眼看着上虞的身体向后倒去。
他睁着双眼,看向宁溪,脸上好像还带着笑意。
宁溪,不要怕。
师父会护着你。
那一日,宁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倒在了司命面前。她跪倒在上虞身边,嚎啕大哭,心中茫然,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在十二岁的时候,宁溪懂了什么叫生离死别。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想杀了一个人。
‘你既然这样伤心,不如我送你陪他?’司命微笑道,她明明生得那样美,但在宁溪眼中,却比恶鬼还要可怕。
司命没有发现宁溪身上的秘密,但并不打算放过她。就算眼前的宁溪只是个凡人,未来或许也会阻了她的路。
但就在这一刻,上虞没了声息的身体燃烧起来,灵火吞噬了司命落下的灵力,将宁溪护在其中,没有伤她分毫。
这是上虞才学会不久的火诀,也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法术。
司命看着自己沾染上火焰的指尖,眼中不由闪过厉色。
区区金丹,也敢算计于她!
便在她再要动手之际,天边掠过一道剑光,司命脸色一变,飞身退后,却还是没能躲过。昆吾剑穿透了司命的身体,将她钉在了树上。
玉朝宫明霄帝君,缓步走下云端。
宁溪从司命手中活了下来,灵火燃尽了上虞的尸骸,什么没有给宁溪留下。
没本事的上虞,这辈子做过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在仙君手下,护住了那个他养大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宁溪含着泪,质问要带走司命的明霄。
‘她身负司命仙格,牵连人妖两族命运,在有仙君继承司命仙格前,没有人可以杀她。’
司命仙君……
司掌他们命运的仙君,原是这般狰狞模样。
后来,这天下便没有宁溪了,她给自己改了名字,叫上虞宁溪。
上虞死后的第三年,上虞宁溪从天机阁的杂役变为内门弟子。
之后不过短短百年,她继位为天机阁阁主,在她手中,天机阁成为了整个修真界最富有的宗门,生意甚至做到了三重天上。
因着天机阁处处都是金雕玉饰,不少修士为此暗中嘲笑过上虞宁溪的喜好,她都一笑置之。
她要做什么,无须旁人置喙。
而时隔近两千年,上虞宁溪得以再次站在了司命面前。
“你以为,你现在便能杀了我?”司命扫视脚下法阵,这便是她的神魂为何会被牵引至酆都体内的原因。
“试试也无妨。”上虞宁溪勾起唇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她运转灵力,将上虞元白送出了数里之外。
这是她和司命的战场。
灰蓝的道袍被风吹鼓,上虞宁溪与司命相对而立,夜空之中星辰流转,笼罩住这方天地。
上虞宁溪解开体内封印,刹那间风云变幻,有无数星芒涌向她体内。
她早就可以晋升仙君,却一直压制自己的境界,无非就是在等这一日。
她要借天劫之力,在晋位仙君之时,强行剥离司命身上的仙格。
唯有如此,她才能杀了她。
司命抬头看着上方汇聚的雷劫,神色为有些阴沉。
雷劫自上方落下,上虞宁溪不曾闪避,任雷电落在自己身上,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以身体为媒介,引雷电之力化为囚笼,将司命困在眼前。
落下的星光化作无数利刃,随着她的动作齐飞向司命。
傀儡丝从司命袖中飞出,与利刃相击,星光散落。
上虞元白远远看着此处,只见两道光影相撞,全然不知情形如何。
他心中焦灼,却不敢贸然上前,否则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成了上虞宁溪的负累。
这天劫之下,她本就处于劣势,对手还是一位仙君……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上虞宁溪牵引在身边的星辰已经尽数碎开,她运转体内最后的灵力,将空气中的雷电之力灌注进自己早就画好的大阵。
就在这时,司命手中的傀儡线穿透了她的心脏。
“师父!”上虞元白看见这一幕,瞳孔一缩,高声唤道,随即不顾一切地向她跑来。
喷出一口鲜血,上虞宁溪脸上血色尽失,她没有看他,只是冷冷道:“别过来!”
霞光从云层中坠落,笼住上虞宁溪,她身上的伤势开始缓缓愈合,她将要晋升仙君。穿透她心脏的傀儡丝缓缓消散,大阵禁锢住司命的脚步,原本与她神魂相融的仙格,开始缓缓剥离。
她阴冷地看向上虞宁溪,无视阵中压力向前,随着她的动作,这副属于酆都的皮囊七窍都流出鲜血来。
司命没有停下,鲜血已经染红了酆都的斗篷,她像一只自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被剥离的司命仙格缓缓汇聚在上方,如果上虞宁溪顺利晋升为仙君,那么本就不属于司命的仙格,就会归属于新的司命。
所以司命必须在上虞宁溪成为仙君前,杀了她。
两人之间不过只有一步之遥,目光相对,透过眼前苍老的皮囊,上虞宁溪看见了两千年前的司命。
那个杀了上虞,害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亲人的女子。
这样仇恨的目光,司命见过太多,这世上想要杀死她的人不知凡几,但没有一个人做到了。
在重若千钧的压力下,司命缓缓抬起手,探向上虞宁溪的心口处。
灵力耗尽的上虞宁溪已经没有躲开的力气,她剧烈地喘息着,等待着一个结局。
她和司命之间,必定是一生一死。
就在这时,两道剑光自天外而来,直直落向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