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坐在司泽下首的暮裳清楚地听见了他那声阿离。

阿离……暮裳怔怔地望着从殿外走入的女子,原来她就是阿离……

魔族三公主成年礼的前一夜,一向冷静持重的司泽喝得酩酊大醉。暮裳还记得,他拉着自己的手,口中不停道歉的名字,正是阿离。

她与他相伴这两千余年间,唯一见他失态的,便也只有那一夜。

世人都说,龙君为她容颜所惑,不惜向魔族三公主退婚,叫龙族与魔族交恶,也要将她娶回龙宫。

这世上,除了司泽自己,便只有暮裳心里清楚,他从未为她容颜所惑,更不曾对她动心。

她不过是他用来退婚的借口。

暮裳是心甘情愿做这个借口的。

她原是只修为低微的赤狐,除了绝色的容颜外,一无所有。当年若非司泽见她落难出手相助,暮裳只怕就做了那行将就木的老树妖的妾室。

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暮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应该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

那夜见他醉得不省人事,暮裳不明白,他既然那样伤心,又为什么还一定要退婚?

出身山野之间的暮裳,并不清楚六界微妙的局势。

第二日,司泽便已经恢复如常,好似昨夜心伤的并非是他。暮裳想,他心中一定是有那位三公主的,所以他才连亲自前往魔域退婚也不敢。

他娶她是为了做退婚的借口,娶七公主则是为了让魔族与龙族重修旧好,他从来不曾爱过她们。

司泽唯一的那一点真心,大约已经在两千多年前,就被他自己亲手舍弃了。

倏忽两千年,暮裳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三公主,会出现在她面前。

“阿离,你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司泽的目光落在离央双眼上,一时顾不得其他,急急问道。

见他这般反应,四周议论骤起。

“龙君原来认识这女子?”

“难不成是在外边儿惹了什么风流债,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你且不要胡说,我看这女仙修为深厚,若是叫她恼了,小心丢了性命!”

“不论如何,今日定是有一场好戏可瞧了。”

天尧辰月见司泽如此反应,恼恨更甚,这么多年了,他果然还是忘不了她。

天尧离央不过是个废物,他眼里却永远只有她,天尧辰月始终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比离央强,为什么司泽却一心只对她好。

从小到大,只要天尧辰月想要的东西,都必须要到手,司泽也是同样的道理。可是哪怕她嫁给了他,却始终得不到他的心。

天尧辰月心中情绪翻滚,化为无法消解的恨意,她看着囚笼中昏迷不醒的天尧聿,厉声对司泽道:“你还不快将我哥哥救下!”

离央终于看向了天尧辰月,嘴角微微勾起:“他救不了。”

司泽眸色微沉,离央说得不错,当日苍穹殿外的交手,已经足以证明,她如今的实力比他更强。

天尧辰月双目赤红,漆黑的双翼在身后展开,疾扑向离央,手中汇聚灵力,五指成爪向离央身上落去。

离央拂手,半空中的天尧辰月便又被击飞,她喷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神情委顿。

她生下的三个儿子立时围了上来,紧张道:“阿娘!”

年纪最小的司昀看着阿娘的惨状,眼中蓄满泪水,他看向离央的眼神带着几分恨意,扬声道:“阿爹,你快命人将她擒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为阿娘出气!”

“将公主和皇子都带下去。”司泽脸色难看,吩咐身边水族道。

司昀不知轻重,若激怒了阿离,自己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将他救下。何况昔年旧事,也不该让小辈卷入其中。

天尧辰月见此,恼恨地看向司泽:“他自然不舍得动手的。”

“两千多年了,你心里还是念着她,”她看向司泽,说到此处,忍不住冷笑一声,“可你别忘了,两千多年前,亲自去魔域退婚的人也是你,是你让她成了六界的笑话,你以为你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她话中却是隐隐透露出离央的来历。

“龙后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退婚?”

“我仿佛记得,两千多年前,龙君因爱上一只狐妖,叫人前往魔域,在魔族三公主的成年礼上向她退了亲。便是为了此事,原本交好的龙族与魔族就此生了隔阂。”

“坐在龙君下首的,就是那位暮裳夫人?果真是姿容绝色。”

“世人都说龙君情深,可他到头来还不是娶了魔族七公主为王后,为他生下一双儿女的暮裳也只能屈居夫人之位,可见这真心也未必有多真。”

“看龙君方才反应,他对退婚的三公主,好像也并非全然无情……”

“这黑衣的女仙若正是魔族三公主,她与龙后便是姐妹,六皇子不也该唤她一声阿姐,她如何会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天尧聿的惨状,分明就是拜离央所赐。

“听说魔族弱肉强食,少有亲情,如今看来,真是不假。”

“倘若我没有记错,当日明霄帝君座下小弟子,不正是这位魔族三公主?”

“她与魔族勾结,叫无数神族陨落在归墟一战中,竟然还敢出现?!”

“唉,神魔大战已经结束了这么多年,连魔君都是神族的座上宾,往事何必再提。”

席中有当日亲历过一切之人,此时叫破离央身份,众人不由觉得唏嘘,神情各异。

而听完天尧辰月的话后,司泽眼中不由飞快掠过一抹痛色。

右手负在身后,司泽让护卫强行将儿女带了下去,他看向离央,冷声道:“今日乃是本君寿宴,阁下愿意赏脸喝一杯水酒,本君欢迎之至。但若是故意寻衅,龙族也不会怕。”

离央站在姬扶夜身边,纤长的手指敲了敲囚笼,似笑非笑道:“龙君寿宴,本尊特来奉上一份厚礼。”

“凭他当日作为,本尊留他一条命,这礼难道还不重么?”

她戏谑着反问,指尖灵力带起风刃,在天尧聿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划出几道伤口,鲜红的血液一缕缕化入水中。

“天尧离央!”天尧辰月目眦欲裂,眼神恨不得将离央生吞活剥。

离央欣赏着她痛苦又无能为力的神情,淡淡道:“两千多年前,三重天上,你哥哥为了你,要杀本尊。”

“他手中的剑刺入本尊双翼,今日我便断他双翼;他要抽出本尊体内血脉,可本尊瞧不上他所谓血脉,便用他这两千多年的修为抵了,龙后觉得,如此,可是公平?”

四下一片静默,原本有人觉得见天尧聿情状可怜,觉得离央行事过于残忍,然而听到这句话,却知事出有因。

原来先动手的,是天尧聿。

若是如此,如今这位三公主实力深不可测,要报仇本是应有之理。

司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从不知道这件事。他只知他们感情不睦,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地步。

天尧辰月看着兄长的惨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天尧离央!”

当日她和天尧聿能倚仗实力欺辱离央,他们的道理乃是强者为尊,而今离央修为远胜于他们,要如何对他们,不也是应当。

司泽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眼前女子和他记忆中的少女,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心中有些悲凉,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他几分功劳?

他毁了她的成年礼,今日,她毁了自己的寿宴,如此,也是公平。

“今日本君尚有家事要处置,还请诸位暂避,劳众位白跑一趟,改日本君定然派人上门赔礼。”司泽对殿中众人道,今日的寿宴已是毁了,实在不必再留这样多的人看他龙族的热闹。

听他如此说,殿中众人心中忍不住有几分失望,这样大的热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瞧到的。但司泽既然开了口,他们终究还是要给堂堂龙君一个面子,是以这就准备起身。

一股强大得可怖的力量在这一刻笼罩在大殿之中,席位间的众人顿时都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处。

离央看向司泽,淡淡道:“本尊何时说过,许他们离开。”

今日种种,少了这些看客,岂非很是无趣。

席间众人心中暗惊,离央的修为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可怕,她竟然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在场所有人都压制住。

“阿离,”司泽眸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几分悲恸,“你我之间,非要如此吗?”

非要闹到不可收场的局面。

不必离央开口,姬扶夜上前一步,挡住他看向离央的目光,冷然道:“那龙君当日,又是因何要在我家尊上成年礼之时向她退婚?”

司泽漠然地看向姬扶夜,他对离央有愧,对这个三番五次驳自己脸面的小小金丹,便只有满腔厌恶。

拂手一挥,他高高在上道:“本君与旧友说话,如何轮得到你插嘴。”

离央的手按在姬扶夜右肩,司泽的灵力便未曾落在姬扶夜身上,便如冰雪一般逐渐消融。

“本尊与龙君之间,还谈不上一句旧友。”

“阿离……”司泽神情有一瞬的痛苦,他喃喃道,“当日我之所为,实在是不得已……”

他是龙族少君,就如父君当日所言,他既然享了千万水族供奉,就必须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不得已?”姬扶夜笑道,“为了与魔族划清界限,为了在日后神魔之战时不被连累,所以你就借狐妖之名,刻意在尊上成年礼时退婚,让她被六界非议!”

姬扶夜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原来当日龙君退婚,并不是为狐妖美色所惑,而是另有图谋。

两千多年,天下竟没有人看出这一点。

姬扶夜看向司泽,眼神轻蔑:“你既然已经舍弃了她,又何必在此做出一副对她念念不忘,试图补偿的模样?你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么!”

已经造成的伤害,如何还能弥补。

司泽做出这副模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世人说不得还要赞他一句情深。

他有他的不得已,而离央凭什么就要因为他的不得已遭受那些非议?!

姬扶夜冷冷地看向司泽,他有愧疚是真,虚伪也是真。

司泽如遭雷击,他看着离央,阿离,你心中也是这样认为么?

“龙君所为,大约也是为了龙族未来计……”

“无论为了什么,他当日所为都是不义,如今还做出这副不得已的深情模样,平白叫人恶心。”有女仙冷哼一声,甚是不齿。

离央没有理会司泽,缓步走到跌坐在地的天尧辰月面前,微微躬身,指尖挑起她的下颌,淡淡道:“本尊今日来,还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天尧辰月无力反抗,只能用森寒的目光将离央凌迟。

离央并不在意她心中作何想,她们早已是彼此的仇人,此生都不得解。

“龙族有一阴一阳两颗龙珠,你想救天尧聿,便拿那对阴阳龙珠来换。”离央松开手,起身将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天尧辰月。

天尧辰月神色一动,声音嘶哑道:“你说话算话?”

“本尊没有骗你的必要。”离央轻笑道,一个修为全废的天尧聿,留他一命又如何。

如他这样崇尚实力为尊的魔族,作为废人活着,应当才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好!”天尧辰月忙不迭地应声道。“我答应你!”

“不可!”打断她说话的,是司泽。

“阴阳龙珠乃是我龙族至宝,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司泽眸色沉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离央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