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后,秦夫人经常买东西送过来。
楚云梨得了空,也会跑去陪一陪婆婆,顺便道谢,感情不能一味收获,偶尔也得付出,才能长久。秦丰安但凡在府里,都会陪着她一起。对于孩子,他一开始的欢喜过后,辗转听说了妇人因为生孩子会有的各种危险,心头就泛起阵阵恐慌,哪怕落胎,也可能一尸两命。偏偏这份慌乱他还不能告诉妻子,于是,私底下各种打听。这天他听说郊外有个很会接生的婆子,据说妇人胎位不正婆子都能想法子顺回来,救了不少濒死的产妇。得到了婆子确切的住址,他就带着人出去了。
楚云梨人精似的,看出了他的慌乱,也安抚过。可秦丰安还是很慌,他愿意去把人请来图一份心安,她便也不拦着。
这日,秦夫人又送了不少补身的药材,其中还有一株百年老山参,楚云梨再次去道谢。回来的路上,又看到了站在树下的林端玉。
叔嫂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楚云梨如往常一般,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即将错身而过时,听到他道:“恭喜!”
楚云梨微微颔首。
林端玉忍不住道:“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是真的把你当做我的未来妻子的。当初退亲不是我所愿……”
楚云梨皱起眉来:“你该不会是想说,还没放下我吧?”
林端玉动了动唇,一时间没能答话。她是嫂嫂,他是小叔子,两人这辈子都没了可能,他若心里还惦记着,那会被所有人唾骂。
楚云梨抬步就走。
林端玉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花木间,心情怅然,许久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看到屋中面色苍白的张红玉,他又觉得烦躁。
当初他抛弃未婚妻,目的是为了寻一个对自己有益的女人。可现在,张红玉不止帮不上忙,连生孩子都不能。
是的,张红玉身子太弱,就算有了身孕,也是保不住的。她是正妻,她生不出孩子,别的女人生出,那也是庶子。他已经明白了嫡庶之间的区别,又怎么甘心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
如果可以,他真心希望这个女人能够消失,他再重新选择。
但是,父亲警告过,不许再对她动手。
林端玉心情烦躁,面上也带了一些。
张红玉看到他如此,脸上绽开的笑容瞬间收敛。曾经她爱慕过这个男人,一心想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他要杀她!
再多的感情经历过那些事,都已经被磨得干干净净。
夫妻俩相顾无言,张红玉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但她暂时不想原谅,是他对不起她,她不想热脸贴人冷屁股。反正尚书府的长辈都站在她那边,她还有矫情的余地。
屋中气氛沉闷,林端玉甩袖而走。去园子里又转了一会儿,陪着父亲用完了晚膳才回院子。
沐浴时,伺候他的丫鬟羞红了颊,小手无意间在他身上各处撩火。
林端玉心里一动,伸手将人握住。丫鬟羞涩地低下了头。
府中二公子又收了一个丫鬟。
消息在小范围内传开,很快便没人在意了。毕竟,若不是府上大公子体弱,这本就是件很正常的事。
楚云梨有孕之后,便不再做激烈的运动,比如练剑骑马。但又不能不动,于是,夫妻俩经常结伴去园子里散步。最近一段时间,还经常偶遇上林端玉和他的那个丫鬟。两人携手同游,眉目传情,妥妥的一双壁人。
所有人都知道二人感情极好。
又过了一段,楚云梨显怀时,忽然听说张红玉被丫鬟刺杀了。
她赶到的时候,秦夫人还没到。
张红玉腹部的衣衫都被鲜血染红,边上丫鬟被好几个婆子摁住,手上全都是血,看着张红玉的眼神中满是愤恨。
“怎么回事?”
楚云梨冷声问。
张红玉说不出话,她身边的婆子立即道:“是风琴在请安的时候,疯了似的冲夫人动刀,奴婢们都没能反应过来。”
说这话时,婆子急得眼圈通红,眼神不停地看向屋外:“大夫怎么还没到?”
楚云梨上前:“我看看。”
张红玉面色惨白如纸,一把握住楚云梨的手:“嫂嫂……救……”
她这一开口,唇边就流出了血来,一口接着一口混着血沫吐得满地都是,边上的下人忙乱不已。
楚云梨手一摸她的脉象,心下一沉,分明伤着了要害,就算她出手,也有些晚了。
“我不是神仙。”她侧头催促:“多请几个大夫。快!”
秦夫人进门,刚好听到这话,吩咐道:“来人,把这个胆敢对夫人动手的丫鬟押下去杖毙!”
风琴面色煞白,张口想要求情,却被婆子堵住嘴拖了出去。
一阵沉闷地板子声响起,张红玉听着,却并不觉得安慰,面色渐渐灰败,看着帐幔顶:“悔不该……不该嫁林端玉……”
她用尽全力说完这话,缓缓闭上了眼。
屋中一片静默,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大半都是张红玉的陪嫁。
秦夫人面色肃然:“二少夫人没了,去张家报丧,让管事准备灵堂。”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过来,林端玉跌跌撞撞进门,扑到了张红玉身上:“夫人!”
他眼圈通红,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
与此同时,外面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风琴开始唤林端玉。
林端玉推搡了几把已经闭上眼的张红玉,霍然起身,大踏步奔出门去,怒吼道:“我让你敬着夫人……”
风琴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依恋和不舍:“我不要!夫人她……配不上您……她还对奴婢下绝子药……奴婢爱慕您,只希望您好好的……没了夫人,您以后会更好……”
“你胡说!”林端玉怒瞪着她:“我敬重夫人,你对夫人动手,就是我的仇人!”
风琴微愣了一下:“那……我宁愿成为您的仇人……”
哪怕他厌恶她,她也要帮林端玉斩断这些拖后腿的麻烦。这般深情厚谊,着实让人感动。
林端玉动了动唇:“你怎么这样傻……”他回过头,看向屋内:“风琴,错就是错,我恨你!”
风琴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的爱慕不减。楚云梨站在不远处看着,漠然道:“他故意的。”
闻言,风琴回过神,微微一愣。
半晌,她脸上神情变幻,眼中惊疑不定:“你骗我!”
楚云梨耸耸肩:“你怎么想都好。”
风琴又挨了两下,突然开始大喊大叫。
秦丰安却再未露面。
风琴死了。
张红玉也死了。
等到秦大人得知消息赶回来,事情已尘埃落定。张红玉的灵堂上,张大人亲自来过,关起门来和秦大人聊了聊,并未把事情闹大。
用张大人的话说,早在女儿和夫人瞒着他非要与林端玉定下婚事时,他就已经对这个女儿特别失望,只是下不了手清理门户。如今人死了,也是她罪有应得。
林端玉很伤心,得空就守在灵堂,知道内情的人都对他这样的痴心无感。而不知情的外人,还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的。
等到张红玉入土为安,风琴早已经下葬,秦大人这几天只觉心力交瘁,他对次子特别失望。正想把人叫过来教训,又有人开始闹事。
前来的人是风琴的哥哥和妹妹,她妹妹今年十三,也是府里的丫鬟,跪在大人面前涕泪横流。
“大人,我姐姐死得好冤。她本来不是那么恶毒的人,是二夫人不给她活路,非要给她下绝子药……”
正哭着呢,边上冒出来一个婆子,厉声道:“夫人都走了,你还要来泼脏水,门都没有。”她呵斥过后,跪在了秦大人面前:“求大人明察,奴婢是夫人的陪嫁,夫人从书院回来后,任何事都要过奴婢的手,夫人绝对绝对没有买对人不好的药。这都是污蔑!”
“可我姐姐确实是不能再生,大夫亲口说的,当时我都在。”风琴妹妹满脸悲愤,也对着秦大人磕头:“若不是如此我姐姐也不会做那样过激的事。奴婢可以把那位大夫找来对质!”
秦大人劳累了几日,只觉得头疼。但这些事情也必须要弄清楚,他点了点头。
没多久,一位姓周的大夫被请到了他面前。
“那位姑娘确实是被用厉害的药伤了身子,子嗣的机会渺茫。”
一个大夫,一般是不会故意给人作伪证的,并且,这位也是出了名的正直,从不肯卷入各家的阴私,为此还闹出了不少事,大户人家都不愿意请他。
秦大人沉默半晌,将林端玉叫了过来。
“你怎么解释?”
林端玉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脸的茫然:“儿子也不知道这里面……”
风妹妹满脸悲愤:“二公子,若不是你经常在我姐姐面前说一些被夫人拖累的话,我姐姐就算被夫人下药,也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林端玉一脸肃然:“你胡说!我从来没有让她为我做任何事……”
“可你疼爱我姐姐,又表露自己的危难。”风妹妹厉声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说你从来都没有利用我姐姐的心思?”
“我敢。”林端玉语气肃然。
风妹妹一愣:“你用自己的前程发誓!”
林端玉手抬到一半,突然顿住,看了一眼秦大人,道:“你是下人,我是主子,你如此逼迫,未免也太过分了。”
风妹妹沉默下来。
她一个下人,确实是僭越了。
秦大人皱了皱眉:“无论风琴动手的初衷为何,到底是做错了事,错了就该罚。她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本官不打算追究。而你们……你们若还想留在秦府,可以去夫人的铺子里,若不想,本官会放还你们的卖身契。”
留在尚书府等于背靠大山,等闲不会被人欺负。而夫人处事公正,去了她手底下……二公子一个庶子是绝对不敢动手的。
两人跑到这里其实是有些冲动的,他们也知道想告赢主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拼了命把这些事情说出,还能全身而退,已经是运气好。
再有,大人处事磊落,从他看重夫人就看得出,他本身也不喜欢家中有这些心思重的人。因此,他现在没有发作,不代表真的就愿意放任儿子。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磕头答应下来。
等到兄妹二人退下,秦夫人有些不满:“我最讨厌的就是她们母子,你还要让我帮他们收拾烂摊子,大人,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秦大人握了握夫人的手,眼神哀求。
秦夫人与他对视半晌,冷哼一声:“你就欺负我吧。”
“咳咳!夫人放心,绝对不让你做白工。”秦大人低声道了一句。再抬起头来时看向剩下的那个婆子时,已经一脸严肃:“本官给你两条路,要么回张家,要么去郊外的庄子上养老。”
张家已经没了张红玉的位置,身为她的下人,回去了不一定能得善终。婆子咬牙:“奴婢愿意去庄子上。”
让尚书府养老,就得闭嘴。而大人的自称,也表示他用官位担保,不会做多余的事。
两人达成了默契,婆子也很快退下。
林端玉站在原地,察觉到上手两道凌厉的目光,有些不安:“爹,儿子想回去了,关于夫人的东西还有好多没有收拾……”
秦大人不客气问:“你这就想迫不及待抹去她的痕迹?”
林端玉心里咯噔一声,惊讶道:“儿子没有。”
秦夫人冷哼,端起了茶杯。
秦大人心下不耐,他认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端玉,我以为你是端方公子,得知你在外就取得秀才功名,我那一瞬间是很欢喜的。以为我又能得一优秀的儿子,结果……你太让我失望了。当初张家姑娘是你亲自求来的,为了和她成亲,甚至毁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见林端玉要开口,他抬手道:“你别说多余的解释,我不是瞎子,你们母子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包括今日的这一场官司,要说你没有参与,我是不信的。端玉,你实在愧对这个名字。”
林端玉面色有些苍白:“爹,我……”
秦大人抬手止住他的话:“说好听点,你这是有舍有得。说难听点,你跟你那个姨娘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这样的人,就算科举入仕,也绝对与百姓无益。今后,我不许你再进学,也不许你科举。”
林端玉面色大变,他没想到父亲会这般严厉,当即跪了下去:“爹,我错了!”
他虽认错,心里却不后悔。
父亲生气也只是一时,他是亲儿子,总不可能真的一辈子不让他出头。
秦大人看他如此态度,心下愈发失望:“你这错认得太容易,可见你心里并没有真的知错。端玉,你别心存侥幸,我说到做到。”
林端玉面色惨白。
秦夫人打了个呵欠:“我早说过,这外头回来的孩子不能宠,可以找个性情端方的姑娘约束着。现在如何?”
秦大人也有些后悔自己在儿子回来时对儿子的予取予求,如果那时候严厉一些,林端玉会不会就……但他知道,这只是奢望。孩子已经长大,性情已经定型,他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人。
“稍后,我会让人把你送回祖籍!端玉,你别再做多余的事,回去好好思过。”
语罢,疲惫地摆了摆手。
林端玉不甘心:“爹,风家所言都是污蔑。我并没有利用风琴,凡事要讲证据……”
听到这话,秦大人一脸肃然:“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吗?我告诉你,若不是没有证据,现在你已经不能安生站在这里,我会把你送给姚大人按律发落!”
林端玉吓了一跳。
他听得出来,父亲这番话是认真的。
如果他做得没那么隐晦,父亲真的会搭上尚书府的名声也要让他入罪。
当日,林端玉就要被送走。
临走之前,他非要见楚云梨,还说不见就不走。
下人颇觉得棘手,关键是这叔嫂二人不同于别人,两人做了那么久的未婚夫妻,如果二公子没达到目的一怒之下胡说八道,那可能会牵连大少夫人。
事情真的闹大,他们这些下人办事不力,也会被追责。左思右想,下人但是派人去了安院一趟。
彼时楚云梨已经显怀,肚子微微凸起。她刚刚午睡起来,就听到外头有人争执。
“何事?”
秦丰安从外面进来,将事情说了一遍:“你刚睡醒,不想去就别去。如果他敢胡说八道,我就敲了他满口的牙。”
楚云梨哭笑不得,林端玉对于田兰芝还是不同的,算是她命运的转折。她笑着道:“反正闲来无事,去见见吧!”
秦丰安扶着她,二人到了偏门处,林端玉已经换下了身上的绸缎衣衫,着一身青色的布衣长衫。和田兰芝记忆中的朴素书生一模一样。
如果真有区别,大概是这会儿的林端玉瘦了不少,整个人阴郁了许多。
“嫂嫂。”
楚云梨颔首:“有话快说,你还要赶路呢。”
林端玉:“……”
他真正见到面前这个女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他闹着非要见人,只是想慢一点离开这里。
曾经他以为进了尚书府就一步登了天,巴不得甩掉曾经的一切。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回柳城,记得帮我替爹娘问个好。”
说实话,秦大人这么快放弃他原因之一,正是林端玉到了尚书府就对养父母不闻不问。
这也太凉薄了。
有用的人就巴着,没用的立刻甩掉。这样的儿子,不可能成为国之栋梁,只会是蛀虫。
楚云梨点点头:“就这点事?”
林端玉张了张口,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子和记忆中的未婚妻已经大不相同,仿若是两个人一般,而他……似乎也没有话对她说了。
“以后,你要保重。”
楚云梨认真道:“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没听到她开口让自己保重,林端玉有些失望。也让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田兰芝已经变了,不再是他的未婚妻。
看着林端玉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楚云梨回过神,就看到了秦丰安不满的眼神。她微微一愣:“你怎么了?”
秦丰安从身后揽着她的腰,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你看他那么久,我不高兴。”
楚云梨眨了眨眼,失笑道:“这是我们最后一面。”
“那也不能老看着。”秦丰安扶着她往回走:“你是我孩子的娘,是我的夫人,以后只能看我。”
楚云梨摸了摸肚子:“那孩子呢?”
秦丰安:“……”
他想了想:“我看孩子,你看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又补充道:“那你只能看孩子和我。”
楚云梨忍不住笑出声:“你要不要这么小气?”
秦丰安轻哼一声:“这种事,谁大方得起来?”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如一双壁人般从花木间穿梭而过,下人看到后,只觉二人亲密无间。连上前请安都觉得是打扰,下意识就退开了去。
那日之后,楚云梨再没有见过林端玉,倒是听说他去了祖地后郁郁寡欢,去学堂中领了一个夫子的活,刚教了半年。秦大人又派人去打了招呼,不许林端玉教弟子,省得误人子弟。
这是秦大人的原话。
楚云梨没有派人打听,但秦大人一开始没有阻止林端玉做夫子,后来又出了手。那么,肯定是林端玉又做了不妥当的事。
又过两年,林端玉大概是认命了,在祖地取了妻,是一个普通农户家中的女儿。
不过,林端玉一直就没什么精气神,哪怕娶了妻,也不爱干活。三十岁那年的冬日,他一病不起,没熬到开春就撒手去了。
人没了,楚云梨正陪着孩子练剑,边上秦丰安身子已经康健如常人,去年已经中举,就等着开年的春闱。秦大人已经给儿子安排好了入仕的路。
此时他微微偏头听到底下人的禀告后,走到楚云梨身边:“那位端玉公子,没了。”
说到“端玉公子”时,他语气有些嘲弄。
林端玉哪怕到了乡下也并不老实,没少做小动作,只不过每次都被父亲摁下了而已。
这个弟弟如果真的是林家子,没有人拦着他,或许还真的能科举入仕,但生在尚书府,他这样的心思就绝对没有出头的机会。
楚云梨也知道这些事,想了想道:“他可能后悔了。”
秦丰安无所谓道:“管他呢。”
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不宜放太多心思,要紧的是面前的妻儿。他这一生,只想照顾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