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京墨和悬颂、黄桃三人最终还是去了一趟人界。
清明时节,柔雨连绵,烟柳拂轻舟,芳草青青映红药。
来自东南的风像断了弦的乐,带走梢头嫩萼。
顾京墨带着悬颂去了母亲尸体被丢的山头,寻找母亲剩余的遗骨。
悬颂凭借自己独有的法术,可以助她寻到顾母的全部遗骨,这件事一直是顾京墨这些年里心头的刺,今日才算是结束了。
她拼凑完整的不仅仅是母亲的遗骨,还是她此生的遗憾。
悬颂本就会这类法术,可以寻找到遗骨散落的位置。加之土系法术加持,让他找到的瞬间,便可以将遗骨从土壤中移出来。
顾京墨将母亲全部的遗骨,放入了一个储存法器内。
她看着遗骨上还有被野兽啃食过的痕迹,触碰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耗时一个时辰,他们将遗骨收集完整。
顾京墨用法器将遗骨复原成原本的模样,齿痕消失,再用储存法器密封,最终捧着法器去了墓地。
这二百年间,顾京墨时不时便会来人界一次。
想她们了,便来拜祭。
这也使得三人的墓不但很新,还重新装饰过,墓碑也是顾京墨重新定做的,乃是修真界上等的安魂石。
这种石碑能够安稳墓中魂魄,还能散去周围的兽虫,让它们不会靠近这处墓穴。
顾京墨还在墓周围布下结界,这结界就连化神期修者都很难破解。
以此,保证三人的安稳。
悬颂用极为恭敬的方式开了顾母的墓,将其余的遗骨放入其中,再重新埋好。
黄桃则是全程都在默默地帮忙,清理周围的环境。
顾京墨盘膝坐在墓碑前,摆上了一些祭品:“小时候我特别讨厌你喝酒,没成想现如今,我也挺喜欢喝酒的。”
她说着,往母亲墓碑前的酒杯倒上了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轻轻碰了那个酒杯,接着一饮而尽。
她又往楠绣的墓碑前放了些糕点,最后往小师父的墓碑前放了整整四坛子酒:“知道你是酒鬼,给你准备的最多,要一起来喝吗?”
顾京墨指着小师父的墓碑,问悬颂:“她的魂魄能招来吗?”
“可以。”
悬颂依旧是双手捏出指诀,最后道:“魂归。”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便出现在了空地处。
不同于顾京墨记忆里一身邋遢的模样,此女子一身红衣,青丝如墨,竟然是面容姣好的女子。
想来,这是她原本在修真界时的模样吧。
她看到这三人有些意外,最终看向顾京墨:“哟,长大了?”
顾京墨回答得也极为坦然:“嗯,找你喝酒来了。”
既然是修炼过的人,便无需如何解释了。
女子笑了,走过来蹲在了自己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字,这画面着实诡异。
顾京墨突然一阵心虚:“我没刻错字吧?”
“没有,我还算是你的恩师了?”
“这是自然。”
女子没再去看墓碑,而是伸手拿起了酒坛,跟着顾京墨一起盘膝坐下,询问:“魔尊收你为徒了?”
“没错,不过他老人家现在已经飞升了,我才是现在的魔尊。”
“这魔尊做得有些吃力吧?”
“你怎么知道?”
“若是像你师父那般风光,你身边至于只有两个人?”
顾京墨倒是不在意,跟着喝了一口酒,又问:“我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什么名号?”
“你师父没和你说?”
“没说,怎么,你是他老相好?”
“不是,他杀了我夫君。”
这个回答着实让顾京墨意外,她不由得震惊,一时间竟然没有说出话来。
女子转瞬间便将一坛酒饮尽,接着说道:“我名叫易何宛,我的名号和夫君并称,名为并蒂双刀,我们二人皆是体术见长,配合时皆用双刀,招式独特,让人无法招架。可惜……那混账鬼迷心窍,跟了六道帝江……”
顾京墨第一次听说这些,不由得缓慢了喝酒的速度。
易何宛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夫君殒了,我不恨魔尊,但是我依旧难过……我浑浑噩噩多年,最终落得被仇家追杀,只能避到人界来的境地。以前,魔尊说如果恨他,可以找他寻仇,我没有,我唯一一次联系他,就是希望他能收你为徒。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让人信服的魔尊。”
顾京墨跟着点头:“我师父的为人极好,我不及他分毫。”
易何宛指着自己的墓碑道:“别刻我名字,我怕我仇家的后人把我的墓刨了。”
“我在周围加了结界。”
“易何宛这个名字……是和习焕亭并列的,若是只有一个,也没必要提及了。就是这个字,着实不好看。”
悬颂只能走过来,道:“我来刻字,你想要什么字?”
易何宛很快来了兴致,和顾京墨并排蹲在墓碑前,指挥悬颂如何刻字。
悬颂的手指抹过墓碑,石碑上的字便瞬间消失,之后手指抹过,新的字迹出现。
他的字和他这个人一样端正,笔锋锋利,笔底生花。
易何宛终于满意了,对顾京墨夸赞道:“你这个伴侣的字着实不错,你跟着学习学习。”
“我对这个不擅长。”
顾京墨和易何宛的再次相见,要比和顾母、楠绣见面轻松许多。
二人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故友,说说这些年魔门的变化,再说些有的没的,时间过得也快。
顾京墨对她笑着道:“过些日子我成亲,会招你来的。”
“死人参加喜宴,吉利吗?”
“你必须来。”
“成,去去去。”
易何宛消散于天地间时,顾京墨带来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顾京墨收拾了东西,终于在墓前恭恭敬敬地跪下。
地面没有蒲团,她只能跪在地面上。
悬颂没有迟疑,跪在了和她并肩的位置。
他辈分极高,外加从小身份尊贵,许久未曾跪过谁,但是顾京墨在意的人,他理应跪拜。
黄桃也规规矩矩地跟着跪下,和前面二人一起,非常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顾京墨起身后,看着三块墓碑许久,终于带着二人离开。
青草依依,池面荷叶三三两两,池边蛙鸣一声两声。
轻风穿林击绿叶,林中三人慢慢行。
*
仙界有一处僻静的地带,名为雪半。
此处常年冰寒,一年之中,有半数时间都在落雪,天气变化莫测,灵气也不算丰厚,绝非是好的修炼地界。
但是这里对于初静仙尊来说却是静养的好地方。
她在帮顾京墨成功证明了之后,回到缘烟阁后便辞行了,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寻了一处洞府,一个人修缮,再布置。
站在雪地里,看着这处安静的洞府,她一阵轻笑。
这就是她日后落脚的地方了。
她留在了雪半,时而闭关修炼,时而出来狩猎,这样能得到些灵兽的皮毛,更好度过寒冷的夜。
她储备了取暖的法器,今日才想到了固定在哪里,才能更好地暖和整个洞府。
她第一次体验到,原来将法器布置在了满意的地方,都会让她一阵喜悦。
最近的开心,都来得很轻易。
意外出现在妄蛰仙尊来的那天,她站在雪里静静地看着他,温声说道:“你不必觉得愧疚,你对我很好,我也不想成为你心头的刺,你我分开我不怨的。”
“我和门派说过了,还执行了未来几年的任务,完成了才来的,我要在这里陪你。”
“不必……”
“我意已决,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出于道义,只是因为爱你。”
初静仙尊看着妄蛰仙尊许久,心口终于柔软下来。
她没有让妄蛰仙尊离开,她想看看,他究竟能在此处留多久,是不是没几年就厌了。
可惜……
她没能等到。
覆面人的到来,让她到死,都没有确定妄蛰仙尊会不会离开。
但是,覆面人让她知道了,那个男人会挡在她的身前,一次次反抗,不放弃一丝机会地保护她。
这个男人,会为了保护她甘愿舍弃生命。
妄蛰仙尊没有骗她。
他是真的爱她。
可惜……是用死亡来证明的。
他们二人皆不是覆面人的对手,就算联手都未能伤及对方分毫。
初静仙尊突然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让他们在遇险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无力地躺在地面上,看着覆面人吸干了妄蛰仙尊的修为,幻化为自己的修为。
“妄蛰!你放开他!你个混账,你不得好死——”她的眼泪汹涌,声嘶力竭地喊着道侣的名字,却无能为力。
最终,妄蛰仙尊倒下了,最后的目光里带着不甘。
他没能保护好他心爱之人。
“夺灵术……你练了夺灵术?”初静仙尊难以置信地问。
覆面人活动着关节,狞笑着朝着她走来,用低哑的声音回答:“我本不想学这门功法,义父教给我多年,我都没有学习,都是你们逼我的。我本来以为我能杀了顾京墨,但是你坏了我的计划,所以……你们都得死!我还要你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被我杀死,这样才痛快。”
夺灵术,六道帝江成为狂魔就是靠这门功法。
现在,这个修真界又有人练了这门祸害人的功法,注定会大乱。
她和妄蛰仙尊的死亡,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覆面人再没有犹豫,伸出手来,吸走了初静仙尊的修为,最后将她杀死。
吸完二人的修为,覆面人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不由得一阵喜悦。
洞府外,另外一人说道:“他们的本命灯已经处理好了,缘烟阁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已经殒了。”
“处理好这里,必要的时候再把尸身拿出来。”
“怎么做?布置成是顾京墨杀的?”
“不,现在修真界已经知道了顾京墨的事情,若是嫁祸给她,他们还是会怀疑,而且顾京墨没有理由杀他们。”
“那……”
“丁臾。”覆面人说完笑了起来,“要么,她们二人离心,要么,顾京墨护着丁臾跟正派对立,他们都别想好。”
洞府外的人跟着笑了起来:“好。”
他们二人带着尸身离开,洞府内的照明法器和取暖法器还在运转。
洞府内的皮毛毯子只制作了一半,铺在了桌面上。
暖融融的洞府内,还放着妄蛰仙尊从溯流光谷求来的抹去记忆的药物,可惜他犹豫了,最终没有给初静仙尊服用。
雪半恢复安静,纷纷暮雪掩盖了洞府门外的脚印。
空气中散着清雅且淡的梅香,梅花在雪中傲然绽放,胜出雪的三分白。
洞府依旧是家的样子,是初静仙尊向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