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一直有百姓认为景朝是个新朝,这个说法对也不对。
十几年前的朝代叫燕,燕朝的国姓是元,昌仪公主元宣筠与今上隆狩帝的元。
燕朝末帝的时候,元氏姐弟是皇室宗亲,西南侯府的子弟。后来末帝昏庸,大兴土木,残暴无情,天下民不聊生,西南侯府忍了又忍,终于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逼上了京城。
混战之后,末帝驾崩,隆狩帝登基,立国号为景,封长姐元宣筠为昌仪公主,大宴群臣,宣告正统。
这便是景朝的来历了。
天子鼓设在宫墙外南街鼓司,可陈冤情而诉与天子。在燕朝时便以设立,只是后来几代帝王设置了太多过于严苛的击鼓条件,才渐渐成了摆设。
最夸张的时候,要敲天子鼓,那就事先用血书好冤情,鼓响人头落,冤书上帝京。
可就是这样了,皇帝愿不愿意帮办,那也是皇帝的事。
隆狩帝登基后,废除了这些条件,采取燕高祖皇帝的法令。鼓声一响,无论皇帝正在干什么,都要亲自处理敲天子鼓的冤案,不得有误。
只是这个在百姓眼里,皇帝那是高高在上的天人,不到万不得已,没几个人会来敲这天子鼓。
今日早朝,文武百官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隆狩帝坐在上方,冠冕垂下,遮住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浑身凌厉的气势让人不敢在看。
昌仪公主站在下首,身着大红官服,拜见完皇帝以后嘴角一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侧方的户部尚书。
一片寂静中,刘恒心下狠狠一跳,他与昌仪公主多年的老对头了,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此刻一看这眼神,就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身后,御史台御史中丞宋御拱手向前,高声启禀。
“禀告圣上,臣,御史中丞宋御有事启奏。”
隆狩帝:“奏。”
“近日,京城中有流言四起,曰礼部左侍郎王东起王大人抛妻弃子,私德有亏。”
果然是这事!
刘恒脸色发青,在他身后,王怀的脸色更是青黑如铁。
这几日,王怀成了新派与旧派权利纠纷的焦点,他昔日入赘洛家的事情被人翻来覆去查了个遍。
只可惜,王怀侥幸地想,昔日山贼放了那把火,烧光了洛家的家谱祖宅,族里的下人也都屠戮殆尽。
再加上昔日科举时,王怀趁着刚开过战乱未停,依托着恩师,也就是泰山刘大人找了闵江郡其他地方的人担保,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都没办法把他捶死下去。
至于洛娘子,哼,王怀得意一笑,单人不成证,她再怎么说,只要王怀咬死不认,有户部尚书,宰执之一刘恒作保,都不会出事。
要知道,昔日抓洛娘子下狱,可是借着职位找的罪名,合情合理,程序完整,绝对算不得错。
若不是洛娘子的铺子在京城有点名声,哪里用得到这么麻烦,王怀恶毒地想。想要让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功名在身的人悄无声息地死了,那可是太容易了。
果不其然,宋中丞刚刚说完话,还未等隆狩帝开口,刘恒就站起身来,开始为王怀辩解。
“启禀陛下,臣以为今日京中传言实属子虚乌有,”刘恒沉声说,“王大人向来颇有雅名,洛娘子一事,皆因其有背礼制,才被王大人明察秋毫,判其入狱。”
“是吗?”昌仪公主似笑非笑,“有违礼制这个罪名,向来是个虚设。我朝开朝以来获罪者不过尔尔,王大人竟给个白身妇人判了这罪……”
“王大人,”昌仪公主语气嘲讽地说,“杀鸡焉用牛刀啊。”
王怀被她刺得脸色一黑,偏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把怒火拼命往肚里塞。
隆狩帝看着下方的几人,缓缓地开口,“王东起,刘尚书所言为实?”
王怀连忙跪下回答:“启禀陛下,一切确如尚书所言,臣未感有半点弄虚作假,一切手续皆在礼部记录在案。”
大殿上一时气氛沉闷,百官纷纷不动声色地低着头四处打量,面色复杂。
这也是他们认为新俗派拿不了这件事定死王东起的原因,有违礼制,这罪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或许下一次重修刑律的时候,就会删去,可谁也没想到,王东起这么奸诈,简直是……
卑鄙无耻。
一时间,只有跪在地上的王怀和站在一旁的昌仪公主,刘恒等人面色如常。
有内使飞快拿出王怀早已准备好的证据,交于隆狩帝。
高坐之上,隆狩帝视线遥遥与昌仪公主一对,两人眼中竟是凝重,半响,昌仪公主缓缓退后,似不欲发言。
怎么回事?
一旁,刘恒皱起了眉头,这事被昌仪公主一脉的人捅到御前,就这么完了?
大殿上愈发沉寂,一时间,刘恒眼角狂跳,隐隐约约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向前一步,正欲开口启奏它事,将王怀保下。
可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有人低首疾行,急匆匆闯入殿中后大喊。
“报!南街鼓司有人击鼓鸣冤!”
“何人?”隆狩帝动作一顿,开口问道。
“闵江郡人士王氏女替母鸣冤,状告礼部左侍郎王怀王大人强认嗣女,罔顾伦常!”
哗——
此言一出,百官震惊,一时间殿内一片哗然,文武百官纷纷错愕对视,交头耳语,不敢相信自己所闻。
王怀?
强认嗣女?!
朝堂上,百官纷纷议论,京里流言传成那样,每天都有一伙子人在听那新武家坡,他们这些当官的不是傻子,该查的都查的差不多了,就算没查到确切的,也都默认那王氏女就是王怀发妻给他生的孩子。
若不是,王怀干嘛要将人拿进大狱?他吃饱了没事干闲得?!
现下这……究竟是个什么发展?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刘恒额头青筋暴起,一时间也慌了神,他侧眼一看,正看到昌仪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见人看过来,昌仪公主唇角轻扬,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刘大人,合作愉快。
嗯?
刘恒读懂了这几个字,愈发不解。这时,南街鼓司的人带着搜过身的王栖颜,从他们身侧,那青衣女子看不清身形,一下跪倒在百官之前。
王栖颜:“闵江郡王氏女,拜见陛下——”
隆狩帝定定地看着她,心底也有些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地开口。
“起来吧,你要状告礼部左侍郎王怀强抢嗣女,可有什么说法?”
王栖颜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缓缓道来,“不日前,王侍郎找到民女,欲收民女为嗣女。得侍郎大人赏识,民女本该感激不尽。然民女时运不济,家中亲缘仅剩慈母一人,更无手足,只留下民女延续香火。”
“因此,民女只能谢绝王大人好意。不料王大人竟使出如此毒计!将慈母构陷入狱!”
说到急时,王栖颜双目赤红,神情狰狞,若不是顾及殿前失仪,早该扑上去掐死王怀。
跪在一旁的王怀:“…………?”
被王栖颜的话搞得一脸懵的刘恒“…………?”
一脸震惊看着眼前这惊天大逆转的文武百官:“!”
你!你!
王怀几乎要被气死,他涨红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王栖颜,死死盯住那张与洛娘子七分相似的脸。
“哦,”隆狩帝把众人情态收入眼中,“你可有什么证据?”
王栖颜恭敬垂首,从怀中取出一青玉佩,交由内使。
“陛下,这是王侍郎找民女那日留下的玉佩,说是贴身之物。民女见识短浅不知真假,想来朝里其他大臣应识得。”
这话一出,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往刘恒身上瞟,既是贴身之物,必然只有亲近之人识得。王怀妻女不在,可这不是还有尚书大人这个老泰山在吗。
刘恒一脸莫名,接过玉佩仔细打量,心底重重地沉了一下。
横看竖看,这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除了品相不错之外,没有半点标识。也就是说,是不是王怀的东西,那可真就凭一张嘴来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刘恒脑中飞快思绪。
隆狩帝锐利地眼神看着他,半响开口,“刘爱卿,怎么,辨认玉佩需要这么久吗?”
刘恒深吸一口气,躬身发问,“还请陛下准许微臣问王小娘一问。”
“准。”
“王小娘,”刘恒目光敏锐,气势十足地开口,“本官近日可是听说了,你母亲洛娘子可是王大人的发妻,按理来说,你亦该是王大人的长女,又何来这强认一说呢?”
王栖颜一脸匪夷所思,连忙跪下,“陛下明鉴!这可高攀不起!民女本闵江郡戚县人士,家父虽与王大人同姓,可实在不是一人。”
她细细说来,“慈母洛氏,本是戚县商户洛家之女,多年前招婿生父,开元一年,家父上京赴考,不料死于山匪之手。次年,民女出生,洛家也被山匪屠戮殆尽!唯余民女与慈母生还!”
贱人!
王怀目眦欲裂,她这是咒谁死呢!
“你所说的,可有什么证据?”隆狩帝问。
“家父之事,是慈母由亲族口中得知,”王栖颜道,“山匪屠杀洛家时,慈母得家人所护,得以幸存。此事便是此时得知,虽无实录,但山匪由闵江郡官员所审,陛下可派人去查明。”
百官面面相觑,一脸不解。
谁人不知,闵江郡,那是刘恒刘尚书的地盘。王小娘这话,是要刘尚书帮她作证?
闵江郡……
殿内议论声愈发嘈杂,刘恒看着跪在地上气得失去理智,满脸狰狞的王怀,心底疑惑一解而开,他脸色一下子涨红起来。
竟是这样!
他早早从王怀那得知一切,所有的手段都是为了把这事做虚了。谁能想到对方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刘恒心慌意乱,噗地跪下,可是还是慢了一秒。
一直冷眼旁观的昌仪公主突然站出身来,笑意盈盈地开口,“原来是这样,想来是本宫误会王侍郎了。本宫就说嘛,昔日科举作保时,王侍郎所说的户籍可不在戚县,并且,好像未曾婚配呢!”
“你说是吧,”昌仪直勾勾地盯着刘恒,“户部尚书刘大人。”
你!
刘恒心下巨恸,棋差一步,事已至此,他才看清这以王怀为子的整幅棋盘。
王栖颜生父入赘,哪怕她顶着生父的姓氏,也是洛家的人。洛家满门这一代只留她一根独苗苗,王栖颜没了,那洛家可就绝户了。
开朝之时,为笼络人心,隆狩帝曾颁布了一项法令,家族最后一嗣子,无论男女,不可改户。若有强夺者,处死。
他若是作证王栖颜所说,那王怀就是欲绝人门户,死罪难逃。可若是不做证,那王小娘就是王怀子嗣,王怀昔日所假报,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连坐九族!他刘恒,可就在这九族之中!
无论怎么选,等着王怀的,都是死路一条。
好狠毒的计谋啊!
刘恒止不住感慨,比起昌仪公主昔日的手段,它显得过于犀利又过于精妙,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就等着刘恒一脉的人亲自踩下去。
前几日种种努力,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刘尚书,”隆狩帝笑了笑,“怎么样,这玉佩,可是王侍郎之物。”
如今,刘恒只能无奈跪下,低声回禀皇帝。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见他表态,身后,属于刘恒一脉的闵江郡守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洛家乐善好施,在闵江郡向有雅名。被山贼杀害一事,确有发生。”
“洛家赘婿,也确实死在山匪手中。”
真嘲讽啊……刘恒心底默默地想,闵江一直牢牢在他掌握之下,也因此听信王怀之言,为他找人担保,如今,也因此送王怀上了死路。
高台之上,隆狩帝看不清面容。高台之下,昌仪公主嘴角含笑。
“刑部何在?”
“臣在。”刑部尚书拱手前行。
“王侍郎欲断人门户,按律当斩,处以极刑。”
一声令下,王栖颜跪在地上,欲哭欲笑,似喜似悲。
阿娘……她看着大殿上猩红的地衣,无声呢喃。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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