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元十七年。
正值六月下旬,暑气正旺,朗月郡主府主院内,日头金光照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暗影。
宁桉睁开眼,正巧对上帐上绣着的青鸟祥纹。
侧身一看,屋内薄纱轻幔,摆设精巧,柏木窗棂半开,漏进来的微风将碧纱橱侧摆着的安神香吹起渺渺的青烟。
淡淡的香味笼罩在月白的罗裘上,刚醒来的倦意还未消散,只让人觉得满室静谧,一枕安然。
正适合睡懒觉,宁桉心想,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心底满意地胡思乱想。
她本是现代社会里最常见不过的社畜,虽然整日坐在办公楼里不见天日,却不妨碍人沐浴在996的福报下。
宁桉白天匆匆忙忙地赶到公司,写提案,做报告,开例会,再日常性加班到深夜,最后笑着看一群怒气冲冲的同事在同一款打车软件上按下呼叫键。
每到这个时候,同事就会一脸绝望地指着手机上目前等待96人的屏幕四处唾骂,而宁桉不开口。
她不回家。
宁桉天生是个卷王奋斗比,资本眼里最好的搬砖蚁,打工人。
为了解决公司最近的一项公关大案,她连续一个月放下公司老板为了挽留她奖励的豪华大平层不去,扎根在办公室旁边小小的休息室,努力奋斗,绝不错过任何一个事件转折。
但事实证明,把公司当家的人永远没有好下场。
就在宁桉即将取得这场公关大战最后的胜利时,甲方老板微博发言忘记切号,公然用大号辱骂吃瓜网友,用词之低俗下流,能让十个菜场大妈都甘拜下风,也让宁桉这一个月来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硬了,拳头硬了。
坐在电脑面前,宁桉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快要心脏骤停。
在她忍不住怒骂老板傻得,甲方脑残的时候,心口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宁桉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就成了景朝的朗月郡主。
穿越过来一个月,宁桉无比丝滑地被糖衣炮弹所腐化,朗月郡主家大业大,父母宠爱,更是皇亲国戚,只要不谋逆叛乱,可以说未来的日子没有半点苦难。
并且!
不用辛辛苦苦早起打工!
放在现代,为了能够保证有充沛的精力,强壮的体魄为公司发光发热,哪怕前一天熬个大夜,宁桉也要凭着坚强的意志力六点起床锻炼个一小时。
哪像现在,太阳都爬到半坡了,还在睡觉。
想到这,宁桉把往事一抛,高高兴兴地沉入黑甜的梦乡。
与此同时。
郡主府后门无人巷落处,一个衣着干净,妆扮简朴的少女手里提着竹篮,眼底含泪看向郡主府的红漆大门。
漆门里走出来一个青衣婆子,远远地看见她,连忙走了过来。
王栖颜认了出来,这是朗月郡主府的管事婆子,莫婆子。
“小娘……你阿娘的事,当真就到了这地步了吗?”
看见少女,尽管心底已经有了答案,莫婆子还是忍不住劝到,“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莫阿婆,谢谢您愿意帮我。”
王栖颜眼含热泪,膝盖一软就要给莫婆子跪下去,“我,我想好了……为了阿娘,哪怕掉了脑袋我也愿意!”
“哎!”
莫婆子连忙拉着少女的手把人扯起来,半老妇人的手干涸,满是皱纹,被她紧紧握住那双手,却是白皙细嫩,只有指尖有着淡淡的笔茧,一看就是精细养出来的姑娘。
在阿娘出事之前,王栖颜虽然称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的的确确是精细养着长大的。
此刻她抬眼看向郡主府,眼中却没有闺阁少女常有的怯弱,反倒目光坚定。
“我娘的身子骨,在大牢里怎么耐得住!无论如何,今日我都要求郡主出手!”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莫阿婆叹了口气,引着她往府内走,“自从一月前郡主醒来,脾气最是温和不过,保不住,郡主真愿意帮帮你呢……”
“但愿如此……”少女眼前一酸,落下泪来。
她低着头,一路跟着莫婆子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院门,远远地,郡主所在的主院院门就出现在王栖颜眼前。
她动作干净利落,擦干净眼泪,噗地就跪了下去,膝盖和青石石板磕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王栖颜本不是京城人,生于千里外闵江郡下一个小县城。王栖颜的母亲,洛娘子,本是县里豪富洛家的长女,多年前,招了清贫书生王怀入赘。
虽是入赘,可王怀肚子里颇有几分墨水,洛家敬重读书人士,对他也是多有礼待,就连王栖颜,也是随了王怀的姓。
婚后不久,王怀就要上京赴考,留下洛娘子和王家老母独在县里。这一去就是多年,洛娘子在家里等啊等,没有半点音信。
过了八年,洛家败落了,王家老人也离了世,又逢战乱,洛娘子日子过得凄苦,看着瘦弱的女儿,心下一横,带着女儿一路流亡进京,靠着做糕点的好手艺扎根下来。
转眼又过了八年,女儿渐渐长大,王怀却依旧没有音信。
直到半月前,洛娘子去礼部侍郎家里送点心的时候,意外见到了侍郎本人。
原来,这礼部侍郎,就是那抛妻弃子,连老母病了都没半点音信传来的王怀!
并且,王怀不仅自己高官厚禄,还迎娶了贵女为妻,膝下也早有了几个孩子。
“之后呢?”
花厅里,宁桉披着长袍,怀抱着暖炉好奇地开口。
半个时辰前,宁桉被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吵醒,一时好奇往外一瞧,就瞧见院门外一少女垂着头跪在那,给宁桉吓了一跳。
莫婆子见她出来,上前给宁桉解释了一通,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宁桉干脆就把人唤到花厅里,倒了热茶慢慢说。
“我娘认出了王怀……王怀也认出了我娘。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远在闵江的发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王栖颜小小的一团,坐在石椅上捧着热茶,抬眼望了望端坐着的郡主,心底有些紧张,却还强撑着条理清晰地讲了出来。
“王怀慌慌张张地把我娘拉到一间屋子里头,埋头痛苦解释说他其实一直挂念着发妻,只是困于战乱一直联系不上……”
说到这,王栖颜冷笑一声,她敢走通郡主府的门路一个人上来求助,自然也不是什么软弱性子,当下骂了出来。
“什么困于战乱!阿娘带我在县里待了八年,战乱才几年!更何况,我们来京城里的这些年,和县里一直没断了联系,根本没听说过有人找我们!”
亏她娘亲还一心挂念着王怀,哪怕千里流亡时也不忘时时刻刻为王怀祈福,四处打探消息。
王怀上京赶考花的钱还是她阿娘的嫁妆呢!
呸!白眼狼!
“这么说,你们是想认亲喽?”听到这,一旁站着的丫鬟悦来忍不住开口。
身为一流PR,宁桉深谙察言观色之术,她注意到,说到认亲的时候,王栖颜眼底划过一丝深深的恨意。
这样看来王栖颜似乎不太乐意认亲啊,她若有所思地想。
王栖颜低垂下眼接着开口,却没有回答悦来的问题。
“我娘见了王怀,心灰意冷之下提出了合离,可没想到那王怀表面答应,转头却怀疑起了阿娘没有给他守节……”
王栖颜咬牙切齿地开口,“他怀疑我不是他的亲女儿,而是哪里来的野种!”
这话一出,花厅里的丫鬟婆子都愣在了原地。
官到了侍郎这个地步,别说一个孩子,百八十个孩子都养得起。
更何况,那洛娘子好歹也是他的发妻,洛家供他求学赴考,说句有知遇之恩都不为过。
王侍郎做事就这么绝?
王栖颜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想法,接着开口,“回过头来,王怀就找了人日日到铺子里辱骂阿娘,家里生意做不下去,阿娘也被他逼得出不了门!”
“阿娘都愿意合离了!他竟然还要下此毒手!”
宁桉猜到王栖颜一家不想认亲,可万万没想到,洛娘子倒是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合离。
大景是个新朝,朗月郡主的舅舅,也就是当今圣上开朝十余年年以来,一直颇为圣明,景域内百姓的生活可谓是蒸蒸日上。
但这位圣上做的两件事,却饱受一些大儒的反对。
其一是废除八股文,其二,就是放开了对女性的压迫,允许女性抛头露面,甚至可以提出合离,立女户。
前一点还好,后一点简直是把儒家的脸往地上踩,也难怪那些当世大儒如此暴怒。
“郡主!”
就在宁桉思考时,王栖颜忽然噗地起身跪下,死死地抓住宁桉的裙摆哭求,“郡主!求求您了郡主!”
“前几日里那王怀找人把我娘拿下了狱!落在他手里,我娘哪还有个活头啊!”
从洛娘子下狱开始,王栖颜能走的门路都走了,钱花出去了不少,可对方不是不愿意管闲事,就是收了钱一听说是要对上侍郎这三品官,转眼就把她打出门外。
这几日里,她都快绝望了。
王栖颜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开口,砰砰砰地往地上磕头,几下下去,白皙的脑门上就浮出了一片血痕。
“颜娘愿意给郡主为奴为婢,只求郡主救救阿娘!”
“哎!”
悦来被她下了一跳,连忙把她拉了起来,王栖颜年纪不大,这下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看上去颇为可怜。
再一想想她的遭遇,爹不认娘下狱,万一她娘真的死了,天可怜见的,这丫头可怎么活啊。
想到这,悦来有些意动地看向宁桉,洛娘子这事,牵扯到了礼部侍郎,正三品官,放到外面那也是件大事了。
估摸着找上郡主府之前,王栖颜也没少找官府找门路,只是都不成。
但……以朗月郡主的身份,救人认亲事也就一句话的事情,甚至都不能算得上麻烦。
宁桉确实有些心动,说实话,王怀的故事放在现代,那就是老套得不得了的凤凰男白眼狼故事,明明是自己先抛妻弃子,最后还要怀疑妻子的忠贞,要考验一二。
下头男。
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薛平贵与王宝钏。薛平贵武家坡试探王宝钗那场戏,可谓是典中之典了。
宁桉以前看这场戏的时候,常常气得牙痒痒。特别是职业病犯的时候,老想替王宝钗公关一下,可惜这个念头转瞬就被恋爱脑过度的主角给逼没了。
只是洛娘子不是恋爱脑的王宝钏,颇有气魄。
新政允许妇道人家提出合离,可据宁桉所知,可没几个人有勇气这么做,更何况,王怀还算得上是个大官。
洛娘子这般见识与行事,很是让人钦佩。王栖颜虽然年纪不大,却也聪慧敏锐,说话做事有条不紊。
宁桉还挺喜欢这种人的。
只是……
她视线划过被丫鬟扶起来的王栖颜——少女衣着凌乱,用一根红绳简单束起的长发在动作中披散开来,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反倒若有所思地开口。
“你先去洗漱一下,待会儿我找你。”
这王小娘的话,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开《寒门科举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瞅一瞅看一看喽!
预收文案:
毕业即上岸,一路遴选开挂,眼看着就要完成从地方到中央逆袭的时候,徐温辞一睁眼一闭眼,穿成了泥巴地里的穷小子。
徐·公考神话·温辞:…………
当真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本以为能够安安分分一路考上去,却总是遇到一些意外。
县试时:
为恶一方的县令老爷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哈祁县就是我的地盘,就怕你?还想考出去,做梦!”
乡试时:
名落孙山的红眼考生咬牙切齿:“徐温辞一个小地方里出来的穷老帽,怎么可能考这么好,作弊!一定是作弊!”
殿试时:
权高位重的一朝阁老意味深长:“你以为考中了就完了吗,天真!只要我动动手指头,你这仕途别想走好!”
徐温辞:我招谁惹谁了,让让,我要开大了。
后来,黄河改道,夺泗入淮,千里平原一遭生灵涂炭。
徐温辞跪在泥里,万民伞上朱砂似血,暴雨如瀑,染红青年眉眼。
学而优则仕,仕则……
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