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日,木莲家的后院已经积满了木柴。木莲与张胜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贺兰景不要继续早起砍柴。
与之相对的是,贺兰景开始教瑛佩习字了——贺兰景这人说好听了是心性坚韧,说难听了便是固执得要死。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着,才能安心地住在张家的屋檐下。
木莲和张胜虽因此有些苦恼,却也不得不承认贺兰景确实对他们一家的日常生活有很大的帮助。
贺兰景不会钓鱼,打猎倒是一把好手。他不过是与镇子周边的猎户们一起上了一次山,那百步穿杨的技术就被猎户们吹得神乎其技。之后不到一天的功夫,整个镇子上都知道张家来了个奇人。
贺兰景一出手,三五只野兔、野狐、大雁那是手到擒来。而这远远不是贺兰景的极限,他似乎并未认真打猎。因为有一次瑛佩鼓着脸颊说要贺兰景更认真些,结果贺兰景一连数日不归,之后直接猎了两只野狼回来。
兔皮不算值钱,少有瑕疵的狐皮与狼皮却是上等货。张胜是屠户,对剥皮很是有一套技巧。加之他自个儿就有摊子,这些狐皮狼皮挂在他摊上,不多久就被人用公道的价格买走了。
张胜卖了皮子就想把钱给贺兰景,可贺兰景不收。他说横竖自己不懂庖丁解牛那一套,若是没有张胜这些动物的皮子也没法完整的剥下来。张胜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卖出这些皮子的,这钱当然理应张胜拿。
张胜也想与贺兰景客气一下,奈何他一个粗人,嘴笨得很,就把事情托付给了媳妇儿。
木莲早就发现贺兰景脾气倔得跟牛一样,不去劝贺兰景收下皮子钱,反倒转过来劝张胜接受贺兰景的好意。
张胜自卑自己没有贺兰景这般本事,拿着这钱也只觉着烫手丢人。最后他悄悄把钱放进木莲的嫁妆盒子里,再也不提这事儿。
斗转星移,一转眼就是深秋了。
在木莲家中寄居了两个月的贺兰景仍是那般冷淡的模样,可镇子上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毕竟贺兰景武艺高强,完全符合了孩子们对于“英雄”这个词汇的所有想象。
又是一日,孩子们聚在镇边的小山丘上。十几个男孩儿排着队向贺兰景挑战,贺兰景也随手折了根树枝应战。
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着树枝。贺兰景看起来没有如何走动,也没有如何动作,拿着小木刀、小木剑的孩子们却总也打不着他。
这都快一个月了,男孩儿们还没碰着贺兰景一片衣角。也不知是那个男孩儿授意的,一群男孩儿竟然不讲武德,一起朝着贺兰景包围了过来。
贺兰景哪里会怵?他在战场上可是被这数倍人数的敌军给包围过的。
男孩儿们只见眼前残影一闪,接着下巴、脸颊上就是狠狠一疼,人也跟着翻倒过去。
“好厉害好厉害!阿伯好厉害呀!!”
在场唯一一个在鼓掌的是瑛佩。
人在此处的瑛佩本也手痒想向贺兰景讨教几招。不料男孩儿们对她嗤之以鼻。
“你一个女的舞刀弄剑做什么?这是男人的活计!”
“就是就是!”
“你以为你是下一个花木兰啊?”
提到今上,男孩儿们都哄堂大笑。原本是魏人的他们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女皇帝,倒是小时候没少听魏人将领污蔑木兰是浑身刚毛、五大三粗的母猩猩。
这个镇子不是长安,哪怕也归于大袁名下,其文化、风俗仍是延用的北魏那一套。大袁的新风尚未吹拂到这片小小的土地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镇上的孩子们别说是对木兰,就是对大袁也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也因此那些调皮捣蛋、不辨黑白的男孩子时常把“花木兰”三个字挂在嘴上当贬义,也不怕有官兵找他们麻烦。
瑛佩被男孩子们轮番羞辱,小脸涨得通红,眼看着泪都要流下来了。
男孩子们见状也不收敛,反而更起劲了。
“哎哟哟!这点小事就要掉眼泪啦?”
“女人就是女人!婆婆妈妈娘们儿唧唧的!”
“哈哈哈,只会哭的丑八怪!”
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瑛佩强忍泪水,就怕自己沦为男孩口中“婆婆妈妈”、“娘们儿唧唧”的“女人”。
贺兰景没有上前阻拦男孩儿们。
——他是大人,他若是介入了孩子们的事情,那便是以大欺小。事后这些男孩儿们回家告状,为难的不仅会是瑛佩,还会是整个木莲一家。
这镇子不大,要是镇民都联合起来排挤木莲一家,木莲一家很难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固然贺兰景是想带走木莲,让木莲去长安支持木兰。但故意让街坊邻居嫌弃木莲一家,让木莲一家在当地难以立足这种事贺兰景是做不出来的。
只是一码归一码。贺兰景不想让木莲一家遭到孤立不等于贺兰景对瑛佩在他眼前被人欺辱这件事无动于衷。
冷淡的面孔上没有分毫表情,手背上却有青筋虬结、隆起,贺兰景对男孩儿们淡淡说了句:“开始吧。”
男孩儿们果然被贺兰景转移了注意力,上来一个个与他比拼。
之后便发生了男孩儿们围攻贺兰景,又被贺兰景一个个打翻在地的事。
这群男孩儿有的被抽了下巴,有的被抽了脸颊。别看他们脸上那细细一条红痕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孩儿们可是疼得一张嘴就想流口水,根本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些男孩儿是主动找贺兰景讨教的,以贺兰景的实力来说,他也明显是手下留情了。就算这些男孩儿的阿爷阿娘此刻都在这里,他们也没法说贺兰景是挟私报复。
“哎唷”之声不绝于耳。不理那些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男孩儿们,贺兰景又摘了一根树枝。
这根树枝他给了瑛佩。
“来。”
“啊?”
瑛佩没能反应过来。
“你不是也想学吗?”
“啊……”
握住贺兰景递来的树枝,瑛佩的眼中开始亮起小小的银星。
“我、我也可以么?可我是女孩子呀……”
“女子又如何?”
像是万年不变的玄冰在暖阳下微微溶解。带着怀念的神色,贺兰景的目光望向了远方。
“你不知你姥姥她有多厉害。”
在那人眼里,是男是女似乎从来都不是件要紧事。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因自己是女子而自卑,也不因自己是女子就放弃。
他当初因为那人是女子便认定她不堪大用,必是歪门邪道。他一次次想赶走她,不料她却用他得到了更多的赏识。
一步步地奠定自己在军中、在营中,在拓跋浑心中的地位。那人走得比他更远,比他更高。
她是他做过最糟糕的噩梦,却也是他一生最留恋的美梦。
每每入梦,他总是徘徊在那些有她的日子里。他在梦中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与她走过平城大营,游遍草原各部。
而当梦醒,他只恨自己没有在梦中死去。
“……一次,你姥姥她被二十人围攻。那二十人皆不是她的对手,被她打得是满地找牙。”
其实不止是“满地找牙”。除了刻意被那人饶过一命的,其他围攻她的男人都命丧黄泉,死得不能再透一点。
而那人最厉害的并非能以一己之力在二十个男人的合围之下逃出生天。与她的文韬武略相比,她的武力反倒是最不中看的东西。
“哇啊……”
贺兰景故意隐瞒了那二十人的结局。小姑娘不知往事血腥,只道姥姥厉害,眼中的银星是更亮了。
“要来么?”
望着那与木兰有三分相似的眉眼,贺兰景扬了扬手里的树枝。
“要!!”
精神百倍地回答着,瑛佩不像男孩儿们拿着武器就冲。她回想着贺兰景教她阿兄的一招一式,缓缓摆出姿势,这才一个起手式动了起来。
“好姿势。”
贺兰景也不放水,口中赞上一声旋即就挑飞了小姑娘手里的树枝。
“呀!”
瑛佩叫了一声,可她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树枝被挑飞了她就去捡,看着树枝抽来了她就去挡。
腾挪、闪躲,出其不意地攻贺兰景下路,瑛佩展现了与她阿兄长德不相上下的天赋。
木莲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秋风微凉,枯叶轻落。
贺兰景还是一手背在身后。他的一招一式既从容又迅捷,既带着大家风范,也带着严师苛刻。
“手慢了。”
啪!
“腿慢了。”
啪!
“弧度不够。”
啪啪!
瑛佩也不知被树枝打到了多少次。但不论瑛佩跌倒几次,她都能坚强的站起来。哪怕她身上沾了泥,脸上有擦伤,她的斗志仍未有半分下降。
木莲心头狠狠揪紧。她银牙一咬,旋即走上前去,插入贺兰景与瑛佩之间。
贺兰景手里的树枝差点儿打到木莲的身上。幸好贺兰景眼疾手快,收住了这一击。
木莲却是没有感恩贺兰景的及时收力。
她红着眼睛,声音抖得厉害:“……因为我不跟你走,所以你要拐走我的孩子,是吗?”
瑛佩一怔:“阿娘?”
木莲看也不看身后的瑛佩。她也不管周围是不是还有些揉着自己的脸与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的男孩儿。
愤怒让木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大声地朝着贺兰景怒吼:“别以为我没有发现!你对瑛佩说过只要她去长安、只要她去长安读书,她那日问你的问题就能得到解答!”
“你还对长德说过长安有许多他那样想做武官的孩子!大伙儿一同学习、一同精进!未来不仅是同窗,还会是同僚!”
“你怎么能哄骗我的孩子!?长德一个不够,你怎么能还想从我这里夺走瑛佩!?”
如果说男儿志在四方木莲还勉强能够理解,长德今后真要去为朝廷效力她也无法挽留。可瑛佩呢?
“瑛佩一个女儿家,她本可以留在父母身边尽享父母疼爱!待日后她及笄再嫁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夫婿便会怜她爱她!若是瑛佩嫁的够近,我这个阿娘还能多多照拂女儿!”
“此去长安千里迢迢,瑛佩如何受得了那一路颠簸?便是她不怕颠簸,日后学习艰苦,她又能受得了吗?就是瑛佩学成,她的苦日子也不会结束!为官、为吏,那可都是整日操劳,难有休沐!”
木莲既伤心又气愤,眼底一片血红。
贺兰景半分动摇也无。
“你这么担心长德和瑛佩,何不与他们一起?”
木莲瞳孔一缩:“什么?”
“你既能说出这些,可见你早已经打听过从这里到长安有多远,有多颠簸,长安的女学对于普通人家的女儿来说有多难毕业,为官、为吏又有多么辛劳。”
“‘莲娘’,你真的愿意做一辈子的‘莲娘’,被困在这巴掌大的小地方么?你真的舍得你的阿妹在失去你阿娘之后还要痛失你这个阿姊么?”
有“莲娘”就没有“花木莲”。只要木莲还是“莲娘”,她就不是花木兰的阿姊。
若是木莲坚持不恢复“花木莲”的身份,那对木兰而言,她这阿姊便是死了。
“你心中分明有那丘壑,这般骗人骗己又有什么意思?”
贺兰景提步,擦着木莲的肩就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