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一怔,接着一笑。
“新年快乐。”
亲吻过每个孩子们的额头,不论是自己凑上来的迪特,看起来很害羞的雷特,又或是一脸不情愿的贝特。在孩子们的笑容中,叶棠笑道:“愿神的庇佑与你们同在。”
其实迪特、雷特与贝特并不像那些年纪还小的孩子一样相信有神的存在、是神的指引让伊莲修女找到了他们。
当他们被父母家人抛弃在幽暗森林里的时候,当他们被卖给人贩子的时候,当他们被当作应急口粮的时候,当他们不得不在街道上、小巷里行窃的时候,当他们眼睁睁看着地那些那些跟在他们身后的孩子因为伤病与饥饿一天比一天虚弱、最终惨死的时候……神都没有来救他们。
哪怕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他们也是为神抛弃的存在。
伊莲修女虽然是神仆,可她的一举一动并非是神的授意——其他的神仆不也与他们的神一样,对世人的疾苦无动于衷,对他们这些肮脏如沟鼠般的孩子不闻不问吗?
不过尽管迪特、雷特与贝特都是这么想的,三人却默契地没有将自己的心声说出来。
晚餐正式开始之前,修道者需要进行祈祷,感谢主赐予的衣食住行,并向主保证自己会一心向善。
叶棠不喜欢那种冗长又毫无意义的赞美。在她看来,与其感谢主的恩赐不如感谢劳动人民勤劳的双手、不畏艰难的精神;与其向主保证自己吃着喝着主的恩赐、所以不会去做坏事,不如感恩盘中为人类献出生命的飞禽走兽、植物作物,不浪费一点一滴的食物。
因此,叶棠将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饭前祈祷改为了唱圣歌。
圣歌比起祈祷词来,能发挥的地方可就多了。教会也不能阻止修道院自行创作其独特的圣歌,毕竟圣歌是献给神的赞美,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不但不能阻拦他人向神献上赞美,还应当鼓励人们更多地去赞美神、感恩神。
叶棠带着修道院的孩子所唱的圣歌便是感谢天地万物,赞美世间生灵,歌颂人间美好以及人类美德的圣歌。
这首圣歌里不光没有反复赞颂神的部分,连提及神的部分都没有。但不会有人没脑子到跳出来说这不是圣歌——若是否定这首歌是送给神的赞歌,那不就是在质疑天地万物、世间生灵不是神的造物,认为人间美好与人类美德与神无关吗?
苏格对一切都是好奇的。只是在好奇的同时,她也免不了自卑。
她在修道院的孩子里不算特别小的,可周遭的孩子里就连三、四岁的孩童都会唱圣歌,还唱得特别大声、唱得特别好。
苏格却是连歌词都不能完全理解。
迪特注意到了苏格的惶惑与苦恼,他悄悄轻拍苏格的肩膀,以轻声地教不会唱圣歌的苏格用鼻子跟着轻哼旋律。
即使歌词有所不同,圣歌的旋律也始终贯穿如一。苏格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并惊喜地跟上了旋律。
虽然还没有办法像其他唱歌的孩子那样开心地融入到乐曲之中,但苏格确实也感受到了歌唱的快乐。
这让苏格的眼睛亮晶晶的,里头充满了对下一次唱歌的期待,对明天的期待。
迪特放心下来。他温柔地摸摸苏格的小脑袋,对苏格说:“大家最初都是这样的。贝特和雷特甚至做不到你这样呢。”
“谁说我做不到了!”
“是啊。”
贝特与雷特同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两人听到对方愤怒/无所谓的声音,旋即朝着对方看了过去。
贝特是气雷特居然能无动于衷,雷特是觉得贝特大惊小怪。
与三人组、苏格还有妮可等孩子们坐在同一张木长桌上的叶棠为第一次在修道院进餐的苏格撕开面包泡进奶汤里。
她缓缓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成长的速度、适应的速度,还是学习的速度。这是你们的个性。也是你们每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仅是学习圣歌这一件事,叶棠并不想让苏格先入为主地陷入到要怎么做、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叫作“对的”、“合适的”、“正常的”。
把奶汤推到苏格的面前,叶棠道:“苏格,慢慢地学习吧,慢慢地适应吧。你可以慢慢地成长,不用急着长大。”
苏格的小鼻头红了一下,眼眶里也变得湿-漉-漉的。
她的父亲总是咒骂她,说她只吃白食不长个儿,让他想卖都卖不掉。苏格并不是自己愿意总是这么瘦弱矮小的。其实她也很想长大,因为只要长大了,她就能做更多的工作,赚更多的钱。
作为孩子的她只有为家里赚到更多的钱,爸爸妈妈才会爱她,不是吗?
现在忽然有人告诉苏格她不用着急长大,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鼻酸得想要掉眼泪,但无声哽咽的苏格知道对于修女来说,她会不会赚钱并不重要。她不会因为她赚不到钱就认定她是个“赔钱货”,就嫌弃她、厌恶她,对她弃之不顾。
不过这让苏格更想长大了——只有长大了,变结实了,她才能为修女做些什么,好报答修女的恩情!
用充满细碎伤痕的小手拿起勺子,不再害怕这些惨遭凌虐的证据暴露于人前遭人嫌恶,苏格大口大口吃起了被奶汤浸泡过的面包。
面包是用粗麦做得,口感沙沙的、粗粗的,不能算是很好。但麦香浓郁,嚼劲扎实,看得出没有掺入太多的水。
奶汤里加了枫糖浆,有种特殊的甜香。只要轻轻一嚼吸饱了奶汤的粗麦面包,香甜的奶汤就会带着暖意渗入人的口中。
苏格吃得太急,不出意外地被呛到了。迪特立刻轻拍她的后背,周围的孩子们则是对着苏格露出了理解的笑容。
她们刚来到修道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因为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所以都是狼吞虎咽。苏格的模样看在她们眼里并不狼狈,反倒是让她们愈发认定苏格是新的兄弟姐妹。
见苏格能够自己好好吃饭,周围的孩子们也对苏格表现出了明显的好意,叶棠稍微放心。现在她可以处理正事了。
“贝特,吉蒂来过了是吗?郁金香是她送的吧?”
收回放在苏格身上的目光,贝特立刻回答:“是的,修女!”
吉蒂是比迪特还要大上一岁的女孩。因为已经到了不小的年纪,去年吉蒂离开了西莱特利斯修道院。
和其他孩子们不同,吉蒂直言自己不打算做一个手艺人,之后她果然也没有去任何一家店铺做学徒。
吉蒂的梦想是做大商人。因为大商人能赚最多的钱,能买最豪华的物什。
吉蒂会有这样的梦想固然和她被父母拿去卖钱有关系,可更大的原因吉蒂不说叶棠也知道。
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敛财行径遭到了十数位大主教与主教的联合抗-议——这些大主教与主教们看着区区一个修道院以他们所掌管的教会几倍乃至十几倍地速度持续扩张,富有的信徒们一个个转向西莱特利斯修道院,向修道院寻求“更加有用的”驱魔用品与“更能显示对神的敬爱与崇敬”的珠宝型十字架,再也坐不住了。
这些眼睛红得滴血的家伙们要求中央教会严厉处罚西莱特利斯修道院,并对叶棠进行“严正”的审问。
内乱之后残存下来的中央教会不说是人人都与叶棠交好,起码没有丧心病狂疯狗一样追着叶棠咬的玩意儿。可以说现在中央教会的绝大多数人是站在叶棠一边的。
但既然要对叶棠进行“严正”的审问,那首先就必须得剔除对叶棠友好、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审判叶棠的神职人员。并且中央教会需要接受地方教会的监督,并不得不接受地方教会的神职者加入对叶棠的审问。
那么会积极加入审问的是哪些人呢?不用说,自然是对叶棠还有西莱特利斯修道院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些人。
为了让叶棠回避掉这种以“有罪”为前提进行的审判,中央教会的神职人员在第一时间向传递了消息。
而出乎这些中央教会意料的,叶棠没有任何的不舍与纠结。她干脆地放弃了原本获利巨大的种种项目。
就是叶棠在放弃这些项目的同时,也向教会提出了新的规定:以她和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短暂地误入歧途的事为鉴,以后不管是中央教会还是地方教会都不应用叶棠和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用过的方法来敛财。
这下子,接到中央教会下达的新规定的地方教会都疯了。
这些以为除掉叶棠、干掉西莱特利斯修道院这个绊脚石后自己就能复制叶棠与西莱特利斯修道院敛财路的大主教、主教们没想到小丑竟是他们自己。
他们要是不对中央教会发起抗-议,还能山寨叶棠与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作法,去发展属于自己的周边一条龙。叶棠与西莱特利斯修道院吃肉,他们能跟在后头喝点儿汤。
现在好了,要做大家一起没得做。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外又还能是什么呢?
叶棠见好就收,修道院有所积蓄,就算坐吃山空也还能维持个十数年。她不忘最后关头还收拾一波红眼病也能让地方教会里一些不安分的主教、大主教不敢轻易把矛头再指向她与修道院。
可叶棠自己不在意不代表修道院的其他人不在意。
本来以成为叶棠这样的修女为目标的吉蒂就因为始终对叶棠“被迫”中止事业而意难平。
没有成为神职者的吉蒂在离开修道院后便不能再被算作是修道院一员,修道院的内部庆祝她自然也无法参加。
但在吉蒂的心里,她永远都是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一员。她打算为修道院与修女奉献自己的一生,献上自己的一切。
哪怕时至今日,吉蒂的决心也没有分毫的改变。
吉蒂本来还寄望于能在圣诞弥撒还礼仪式或者是新年祝福仪式上见到叶棠,然而捡了苏格回来的叶棠错过了仪式。吉蒂只能留下这束郁金香,带着遗憾离开了修道院。
“尽快联系吉蒂,告诉她我需要见她。”
不明白叶棠的面色为何如此凝重,但听到叶棠的命令,贝特还是立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修女。”
被分到角落里的长木桌坐下的死神瑟维斯暗搓搓地准备溜到叶棠的身边。谁想他前脚刚动,后脚就被邻桌的孩子抓住了袖子。
“修女那一桌只有今天贡献最多的人可以坐喔。”
孩子望着瑟维斯,毫无惧意。
堂堂恶魔,竟然被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教训,瑟维斯一生气,立刻对上孩子的眼睛准备给孩子来个催眠套餐。
谁想一粒透明的玻璃珠穿过孩子们之间的间隙,正中瑟维斯的印堂。
瑟维斯倒了下去,他分明看见弹出那一粒玻璃珠的叶棠嘴唇无声开阖。
她说的是:「下-次-我-会-用-银-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