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几天了呢?
一直被关在洞窟里的爱德华茫然地想着。
这里是上世纪极为猖獗的大盗贼留下来的巢穴,而这个巢穴被建在山腹的天然岩洞之中。
为了储藏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关住绑架来的王公贵族让其没有机会逃跑、也没有机会被人救出,盗贼们在天然岩洞里人工开凿了几十个小洞穴。爱德华现在就在其中一个洞穴里。
洞穴狭长而窄小,容纳一个成年人已是极限。且洞穴内外都没有光源,这让爱德华被丢进来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
他能够听见的声音只有两种,一种是不知道哪里的缝隙正在滴水,另一种就是盗贼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是的,爱德华被绑架了。
当然绑架爱德华的人并不是上世纪的大盗贼,而是在苏维斯与法兰西的战争里流离失所、亦或是想趁乱大发横财的青壮。
这些青壮里有人的祖先是大盗贼的跟班,他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寻找被遗弃的大盗贼的巢窟,没想到这巢窟还真的被他们给找到了。从此这个巢窟就成了这些青壮以大盗贼自居、模仿大盗贼行径的据点。
在被绑架之前,爱德华与家中决裂,他打算到法兰西去寻找索菲娅,不想前线的战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激烈残酷,以正常渠道爱德华根本不可能跨越国境。
于是爱德华决定等。他想着感恩节、圣诞节、新年这样的日子,苏法双方总归能停火个半天一天的。到时他就趁机越过边境,去往法兰西。
然而在爱德华等到苏法双方停火以前,佩福斯庄园的下人找到了爱德华。下人告诉爱德华,海伦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
爱德华离家之前只知道海伦患了感冒。他完全不相信下人的话,觉得一定又是海伦在骗他回家。毕竟海伦对爱德华说谎不是一次两次,她这么多前科真的让爱德华很难再无条件信任他。
又过了一个半月,佩福斯庄园的男仆总管亲自找到了爱德华,生气的爱德华想要赶走他,却从他那里收到了海伦的讣告。
爱德华赶回佩福斯庄园时,海伦早已下葬。她的墓碑与她生前的打扮完全相反,朴素到甚至让人感到敷衍。
不过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谁让除了爱德华之外,泰伦斯家的人没有一个为海伦的逝去感到伤心难过呢?倒是海伦的贴身女仆哭了又哭,因为心力憔悴无法好好完成女仆的工作,被女仆总管“请”离了泰伦斯家。
“我的好弟弟,你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脸?母亲死了对你来说不也是好事一件吗?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控制狂,无论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她都试图全部把控。现在你自由了。所以放松点吧——”
安德森搂着爱德华的肩膀,塞给他加了几滴“圣水”的麦芽威士忌。
这种名为“圣水”的玩意儿是以鸦-片作为主要原材料制作的致幻剂。它在苏维斯的社交界非常流行,经常被家庭医生们当作缓解焦虑症与躁郁症的药开给贵族与上流人士服用。
看着哥哥在酒里掺入“圣水”的爱德华在理性上知道哥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在感性上,他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哥哥——他会忍不住的去想,是不是安德森将索菲娅的父母还有哥哥卷进车轮下的那天早上,他就是这样舒缓了自己的情绪,在一片飘飘然之中踩下了油门。是不是当索菲娅因为失去父母与哥哥恸哭哀嚎的时候,他的哥哥照旧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飘飘然地享乐着。
光是闻见哥哥身上那股甜腻的鸦-片香,爱德华都止不住地犯恶心。他一把打掉了安德森出于好意递来的威士忌。
被打红了手背的安德森瞬间暴怒:“你这混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朝我撒什么气?啊……我知道了,你是要怪我对母亲的关心太少,是吗?你是觉得只有你心疼母亲,为母亲的死而感到伤心,是吗?”
揪住爱德华的短发,强迫他因吃痛而抬起头来,安德森恶毒至极地对着满眼通红的爱德华笑了:“你也好意思表现得像个大孝子一样。”
“要不是你铁了心要离开家去找那个下-贱的女人,母亲的病情会一下子恶化、她会这么快就死了?”
“爱德华·泰伦斯,你才是杀死母亲的人!”
比起被安德森一把推开、旋即腰部撞上桌角时感觉到的疼痛,真正令爱德华吃痛不已的还是安德森的话。
安德森说得没错。倘若他没有坚持离家,而是看在母亲生育了他的面份上陪在母亲身边,他或许会发现母亲的病情不是感冒这么简单,他的母亲也可能不会这么快就突然死去。
逝者已矣,生者唯有前行。爱德华与被“请”离佩福斯庄园的贴身女仆一起为海伦补做了告别弥撒。
弥撒很朴素,没有热食只有冷餐,被邀请到教堂来的也只有海伦多年的好友至交,以及喜爱海伦的下人们。
或许有一点安德森真的说对了,那就是海伦是爱德华身上最后的枷锁。爱德华在弥撒结束后再次离开了佩福斯庄园。这次的他像没了根的浮萍,像断了线的风筝,他感到泰伦斯家与佩福斯庄园与他再无牵绊。他不用再作为贵族之子去配合他所厌恶的贵族社会。
他要将自己放逐出苏维斯。
他不会再去找索菲娅。
他的余生都会向上帝献上祈祷,祈求上帝能够保佑索菲娅。他希望索菲娅能够原谅他不去找她……不,他希望索菲娅能够忘记他,忘记这个愚蠢又自私的他。
索菲娅是个好女孩,哪怕她仍旧是一个女佣,她也值得一个比他更好的伴侣。
至少索菲娅的这个新伴侣,不会是她仇人的亲弟弟。
如果他没有执迷不悟就好了。
如果他能早些想明白他去见索菲娅意味着他需要选择对索菲娅隐瞒又或者是和盘托出她父母、哥哥的死因就好了。
他如果隐瞒索菲娅,他与他的母亲就没有了区别。他如果和盘托出,索菲娅很可能会对他由爱转恨,恨上他的哥哥,恨上他们一家。即便他因为对家人再无感情而不认为索菲娅憎恨自己的家人有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能够承受索菲娅用看待虫子的眼神凝视背弃家人的他。可他……真的愿意让索菲娅被恨意侵蚀心灵,在复仇的渴望里被煎熬吗?
不。他只希望索菲娅幸福,比任何人都幸福。
所以他放弃了。放弃自己绝无仅有的初恋,放弃站在心爱之人身边的权利。
但他不会放弃爱着索菲娅。
所以他会永远地单恋着索菲娅。就算这会让他感到痛苦。
——回到哥本哈根去吧。至少在那里自己有熟识的街道,有能和自己谈天说地的朋友。那里比起佩福斯庄园,更像是他的家乡。
带着这样的心情,爱德华踏上了旅途。结果爱德华还没有抵达苏维斯边境,他就被强盗们给抓了。
强盗们不光搜刮了他所有的财物,还拿走了他身上的怀表。
爱德华唯一从佩福斯庄园带出的财物就只有这个怀表。这个怀表是谢利登送给妻子的礼物。
爱德华小时候经常拿着这个怀表玩,海伦也从不拘着他。对爱德华来说,这个怀表就像是海伦的化身。
……尽管自己不是个孝顺的儿子,但至少他还有缅怀母亲权利。爱德华每天都会拿出怀表来看一看、擦一擦。
强盗们就不同了,怀表在他们眼里就只是怀表。意义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值多少钱。
扒了爱德华身上所有的东西拿去卖,强盗们没想到专收赃物的黑市贩子居然拒收爱德华的怀表。
这贩子认出了爱德华怀表盖子上的花纹是贵族的家徽。他的来钱渠道就是低价收购赃物,然后向有钱人推销赃物。这种有着明显来路的赃物要是从他手里流出去,马上那个家族的贵族就会得到消息。
害怕遭到强盗们的连累被贵族老爷踏平了一家老小,贩子收下了其他的赃物,独独态度强硬的不愿意收下这怀表。
这下子强盗们可不开心了。
于是贩子立刻为强盗们出主意——你们不如把这怀表当作信物送去这个贵族的家里,留封信告诉这家贵族:你们家族的人在我手里!要是不想他死,就送钱来给我们!
贩子的本意时哄走对他起了杀心的强盗们。至于强盗们会不会死在暴怒的贵族老爷手上,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没想到强盗们还真就有这个胆子,照着他的话做了。
更让贩子没想到的是收到怀表的市长老爷完全没有任何的行动。他否认自己的弟弟遭到了绑架,声称他唯一的弟弟人在哥本哈根。
身为枢密顾问官的谢利登倒是愿意给强盗们赎金。奈何他扣扣巴巴,又是砍价,又是说自己没钱,要求分期付款。
强盗们不满归不满,但只要爱德华活着,每个月在纸上写一句话,总归收到了纸条的谢利登还是会拿出点钱来。
就这样,爱德华在石洞里活到了现在。
大约在几小时或者是半天之前,石洞里的爱德华就一直能够听到嘈杂声。
被关得浑浑噩噩的他以为是这些强盗又干了票“生意”,买了酒和食物回来唱歌跳舞的庆祝。
然而——
盖在石洞上方的石板被人撬开了。一缕光打在爱德华的脸上,让他感到分外刺眼地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最后的人质了?”
石洞的上方,有女声随着进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听到那个声音的爱德华猛然睁眼,在被煤气灯的灯光晃花了眼后他又在心中嘲笑自己:
爱德华,你是真的被关出精神病来了吗?索菲娅怎么可能会来到这种地方?你一定是听错了……这里可是苏维斯境内的强盗窝点啊……索菲娅已经是法兰西的一员了。
石板完全被人移开,敞开的石洞上方围着一群卫兵打扮的男人;还站着身披半肩黑色披风一身酒红色军服的窈窕倩影。
“爱德、华……?”
璀璨的金发高高地竖在脑后,蹙眉的索菲娅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也美-艳了许多。
于洞穴中的爱德华而言,索菲娅就像是出现在地狱里的女神,他看着她目不转睛,喉咙里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索菲娅没有得到爱德华的回应,可是她仍然确信了,洞穴里被关着的男人就是爱德华。
哪怕他已经瘦脱了形,哪怕他胡子拉碴、头发长到几乎要盖住眼睛。
哪怕他们已经有六、七年的时间未见。
她就是能认出,这是爱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