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请把这个一并拿上吧。”
叶棠起身,到书桌旁的柜子前打开抽屉,接着拿出了一叠用牛皮纸信封封好的资料。
“这是……?”
戈登手腕一沉,他在接过叶棠递来的信封的同时就发觉牛皮纸信封里的资料不是一般的厚重。
从信封里抽出最上层的几张资料,接着晕黄的烛光迅速阅读了一遍,戈登愕然发现这竟然是新的染料调配技术。他又抽出更多的资料并往后阅读,发现这份染料调配技术除了有需要的材料以及准确的制作步骤与过程,甚至还有毒性测试的报道。
“‘巴黎绿’的成本低,但染色效果好,且颜色经久不退,利润空间很大。这是染料商们不会放弃‘巴黎绿’的根本原因。如果不打破这一点,即使陛下下令禁制销售‘巴黎绿’并销毁所有的‘巴黎绿’库存,商人们也会想方设法地偷偷抗命吧。”
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一纸禁令往往起不到什么好结果。哪怕这禁令的初衷是好的,是为国为民的,也必然会有“心思活络”的人来利用这项禁令。
利用禁令的人趁机为自己牟利还算没那么坏,打压竞争对手或者是与他人联手、帮助他人打击竞争对手那都是再寻常不过。
可因为禁令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人会去怨恨利用了禁令的人吗?不,比起怨恨仅仅是“奉命执法”的利用者来,因禁令丢掉工作、丧失家庭的人会更容易去怨恨禁令,怨恨促使禁令诞生的人。
先不说戈登只有一个公学学生的-名头,就算戈登说服了皮耶罗,在皮耶罗的帮助下见到了路易十六,并且路易十六是个傻子根本没考虑过自己随便颁布禁令会造成什么样的社会影响就点头同意了颁布禁令,“巴黎绿”也只会从台面上消失。商人们大可换个包装、换个名头,又把同样的染料卖出去。
以现在的法兰西贵族的行事风格与官员们的眼界高低来看,法兰西是绝对不会出台补偿听话销毁“巴黎绿”的商人的。就算贵族里、官员中有那么几个拥有先见之明的-名流提出应当补偿商人们的损失,否则商人们不会心甘情愿地销毁“巴黎绿”,这些人的意见也不会被采纳——法兰西的国库已经很空虚了,就算不空虚,高高在上的贵族们也不会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补贴一介平民的商人。
这也就是说,禁令的颁布只能让商人们白白损失。商人们不愿意承担损失,或者是试图减少自己的损失,就只会把损失转嫁到其他人的身上。
这些“其他人”又是谁呢?当然只能是最底层的平民了。
哪怕戈登等人登报宣传“巴黎绿”的毒性,看不懂报纸读不懂新闻的人,不相信新闻与科学的人,还有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万一自己不会被毒到、万一新闻是假的人,以及穷到实在没选择余地的人……诸如此类的人面对被以超低价甩卖的绿衣服,他们仍会伸出购买的手。
无论天灾**,最终为其兜底的永远是最穷苦的普罗大众。
“这是我与我的团队一直在研发的新型染料。因为技术还不完全成熟,所以有一定的瑕疵。但我相信如果是戈登你,一定能用这些染料说服染料商们抛弃‘巴黎绿’,停止一切和‘巴黎绿’有关的制造与贩卖。去完善这些尚未成熟的染料。”
浑身一震,戈登突然领悟:原来叶棠比他更早开始考虑如何让“巴黎绿”消失。且叶棠的投入之多远远不是他那一点热血、那一点干劲就比得上的。
“可是这些染料……这些技术一旦成熟,你注册专利之后这些新型染料至少能为你带来几十万、不,可能是几百万法郎的收入啊!?”
“没有关系。”
叶棠笑笑,坐下来为戈登倒了杯茶,也补满了自己杯子里的茶。
“这些染料本就是为此而生的。”
为了减少三氧化-二砷造成的毒污染,叶棠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
“现代女士”如今已是巴黎乃至整个法兰西的时尚风向标,叶棠身上的服装从设计、款式到颜色都受到众人的追捧。
在贝纳妮丝为叶棠举办的让她初次亮相于社交界的宴会上,叶棠那身让她得到“蓝闪蝶小姐”异名的巴斯尔裙在满城尽穿“巴黎绿”的宴会上出尽了风头。从那时起,叶棠身上那神秘中透出优雅的奇特蓝紫色就成了贵妇们最想要得到的颜色。
与露比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们则向露比看齐,开始疯狂迷恋白色。秋季时叶棠主要穿着的颜色又换成了与秋季极为相称的渐变枫叶色,这时候还在穿“巴黎绿”裙装的已经是少数家境不是那么富裕的小贵族与中产阶级了。
冬季,叶棠的白色在黑灰色的巴黎街道上如同自带打光,白色潮流在贵妇中兴起,露比与索菲娅则换上了浅粉红、浅黄这样看起来既温暖又纯洁的颜色。到了这个夏天,令人感觉凉爽的冰蓝色、柔和新鲜的嫩绿色与令人联想起璀璨阳光与夏日葵的夏日葵黄大行其道,“巴黎绿”那种绿到刺眼的绿已经不再流行于巴黎的上流阶级了。
在尤吉妮公主成为“现代女士”的常客之后,此前一直是手工调制的叶棠牌面霜开始引入机器生产,并冠以“雪花膏”的-名义正式在“现代女士”发售。售价仅仅是威尼斯白铅的十分之一。
当然针对上流阶级,叶棠还推出了高级雪花膏“淑女霜”。
淑女霜与雪花膏不同,基底是珍珠粉。而在这个时代,人工养殖珍珠的技术还没有在西方传开,那个叫作“Mikioto”(御本木)的东洋人还没有带着他的养殖珍珠到西方珠宝界大杀特杀,导致珍珠的价格一-夜崩盘、一落千丈。
这个时候的欧洲,珍珠被奉为最珍贵的天然宝石。因为钻石、宝石都可以由大切割小,并打磨成一样的形状,做成完全相同的装饰。然而一串品相完全完美、且颗粒大小一样均匀的珍珠可遇而不可求。且珍珠表面容易氧化,佩戴时也容易被汗液侵蚀,因此对保存环境有极高的要求。如此娇气的珠宝实在不容易流传下去,却更能衬托出其所有者的富贵程度。
基于以上原因,珍珠在欧洲极受上流社会的青睐。有些贵族不喜欢招摇过市的璀璨宝石,就专门收集低调中透着奢华与典雅的珍珠。
可想而知以珍珠粉作为基底的淑女霜在发售时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把宝石擦在脸上,还有比这更高级的炫富方式吗?
于是哪怕淑女霜比威尼斯白铅还贵,奈何购买者就是源源不断,用了还人人说好。
护肤品高端线被淑女霜一举拿下,中低端线被雪花膏实现垄断。多种润唇膏一统口红天下,叶棠牌洗面乳也在赶来的路上……在这个追求“鲜嫩”、“自然”概念的夏季,威尼斯白铅、水银洗面膏以及汞口红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退出法兰西的舞台。
“你——”
喉咙仿佛被噎住,戈登难以想象叶棠是如何做到平静地放弃数百万法郎的利益,只选择做一件或许不会被人知晓、但对所有人类都有益的好事。
钱不过是叶棠达成目的的手段,并不是叶棠的目的本身。戈登对于奢侈品行业的暴利毫无了解,他对叶棠资产的多寡没有概念,他也不会想到叶棠的洒脱背后是她穿越时空死而复生、生生死死不断循环后形成的豁达。
但戈登清楚地知道,他面前的女人,值得人尊敬。
将资料放回牛皮纸信封里,戈登红着眼眶道:“我会做到的……!我会倾尽我的所能、绝不辜负你的这份托付!”
“我一定会让‘巴黎绿’彻底消失!”
躲在门外听壁脚的锡瓦与索菲娅听着戈登慷慨激昂的发言,一人莞尔于戈登完全忘记了他还在与自己“公平竞争”,两人约好各自找机会与叶棠独处,双方交互去接近叶棠,看叶棠最后选择谁。另一人则再次羞愧——她以为自己跟着母亲已经学习了很多的东西,不想自己没有学到的东西还有太多。母亲的气魄、决断力、强韧的精神力以及那超乎她想象的胸襟……她迄今为止学习到的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
戈登最终没有去找路易十六直诉,请路易十六颁布禁止“巴黎绿”的禁令。这倒不是因为戈登改变的想法,而是因为就在叶棠与戈登谈过话的几天后,法兰西收到消息,说是苏维斯果然加入了瓜分波兰的一方。
让苏维斯国王下了这个决心的还不是别人,正是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老家奥地利派出的使节。
帝后关系虽不到崩盘的地步,可一夕之间也冷淡了许多。路易十六恼恨于苏维斯的行径,下令对苏维斯展开报复行动。这下子两国边境上的摩擦一下子升级为了战争。
要说同是战争,待在苏维斯和法兰西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法兰西国土比苏维斯辽阔许多,国家经济、国防实力以及人口数量都要碾压苏维斯。叶棠等人待在巴黎完全不会受到战火的影响。巴黎社交界一如既往的奢华荼蘼,上流人士依旧形骸放浪。
路易十六在气头上,谁都不敢去拿其他的事情烦他。戈登一介学生,得不到皮耶罗的帮助哪里有觐见路易十六的机会?不过他并没有气馁,相比一年前的死脑筋,这会儿的戈登显得成熟了许多。
他很快调整策略,以叶棠给他的新型染料的配方作为筹码,一面对颜料制造商们诱之以利,一面对不愿意壮士断腕的染料商人们施以压力,巴黎市面上流通的染料种类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替换,而这个事实只有画家、布商们发现了。
“现代男士”于仲夏正式开业。“现代女士”的生意红火到平民们几乎带着朝圣的心理经过其周围,亦或是攒上几个月的工资,到一楼买上一件小玩意。
凯思就是后者中的一人。
几个月前她因叶棠一句“别再说自己‘配不上’。”而得到了救赎。这几个月里她一直想见到叶棠,想当面告诉叶棠她那句话对于她来说有多么大的意义。可她一没人脉二没钱,叶棠那样的身份不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
——如果不能见到那一位,那至少要做点什么感谢那一位。
凯思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唯一能为叶棠做的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到“现代女士”的店里去消费!
扣扣巴巴地在满足家用的同时攒出了一条手帕钱,想到自己可以得到叶棠设计的手帕,凯思坐在“现代女士”门前的等候席上,激动得身体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