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明显是犹豫的。
“可是、我……”
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六岁的索菲娅还是个孩子。即使她本能地理解了自己最好听夫人的话嫁给手套匠爱力克,也不代表她真的就明白自己违背枢密顾问官夫人的命令会有什么下场。
对于索菲娅的迟疑,叶棠并不生气。
“索菲娅,下面的话我不是说来吓唬你的,所以我只说一次。我希望你能认真听完。”
索菲娅一怔,旋即乖巧点头。
实话实说,她和梅算不上多熟的亲戚。奇怪的是眼前的梅给她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将梅的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好的,我会认真听的。”
见索菲娅并不抗拒自己,叶棠稍稍放心:“我要带你走有两个原因。一是如果你不嫁给爱力克,枢密顾问官夫人不会放过你。哪怕你以上帝的-名义向她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再接近她的儿子,她也不会相信你的话。”
“对她来说,你这个下人的话没有可信度。因为你今天可以屈从于她的命令,明天你也能将他儿子当作是靠山。唯有你嫁给别的男人,让她的儿子死了与你在一起的心,你才是无害的。”
脸色微青,索菲娅刚被热汤温暖了一些的身体再度冰冷下来。还好叶棠始终握着她的手,叶棠手上的热度让她不至于被可怕的现实击倒。
索菲娅虽然没读过几本书,没多少学识。可她知道叶棠说的没错,海伦夫人并不是那种会因为下人向上帝发誓就会相信下人的人。那一位……永远只会相信她自己的判断。
“另一个原因……我说出来索菲娅你可能会无法相信,但——”
叶棠凑到了索菲娅的耳边:“苏维斯已经不安全了。很快,苏维斯的边境上就会爆发战争。”
这个结论正是叶棠拿去和塞莱斯汀交易的内容。
叶棠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绝非危言耸听。因为她从报纸的内容里发现事实上看似中立的苏维斯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站队方向。
目前与波兰是友好国的国家里唯有法兰西具备雄厚的军事实力以及足以支持出兵国外的经济实力。然而法兰西与波兰并不接壤,如果法兰西要出兵帮助波兰,那么在进入到波兰国土以前,法兰西军队就会与想要瓜分波兰的意大利、奥地利或者是普鲁士短兵相接。
苏维斯尴尬的处于法兰西、普鲁士、奥地利与意大利的包围中。倘若苏维斯站波兰、法兰西这一边,则会被普鲁士、奥地利与意大利三面围殴。以苏维斯的土地面积与综合国力来看,只怕法兰西出兵援助苏维斯也只能将将保下苏维斯,并不能避免苏维斯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破抹布。
反之苏维斯加入瓜分波兰,哪怕挨打苏维斯也只需要应对法兰西一个敌人。况且在这种情况下,苏维斯还能请求作为同盟的普鲁士、奥地利与意大利援助自己。与苏维斯接壤的普鲁士、奥地利与意大利不会坐视后花园起火而不管。因为放任不管很可能会被波兰还有法兰西前后夹击。
苏维斯为三国分摊了法兰西的火力,三国能伙同俄国更快地分食掉波兰。苏维斯就是分不到波兰的国土,也能分到点儿别的什么。总体来说应该会是赚大于赔。
综合利弊,只要法兰西或是波兰没有送来足以让苏维斯的统治阶层只顾眼前的自身利益而不顾未来几十年苏维斯国运的财物以收买统治阶层。那么苏维斯必然站到支持瓜分波兰的队伍里。
而这一点已经初见端倪——叶棠在火车上总是把有的报纸都买上一份。苏维斯的大报小报她都看了个遍。这些报纸几乎无一例外地透露出对普鲁士、奥地利与意大利还有俄国的憧憬,对这几个国家的溢美之词报纸上随处可见。
相对的,报纸在写到波兰当局的时候多用批判性词汇,写到法兰西的情况时则带着模棱两可的模糊。
人和机器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有“自由意志”,然而这种“自由意志”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操纵的。
在这个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的时代,人们获取资讯的方式除了口耳相传之外就只有报纸。报纸上的一字一句都能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
即便平民中识字的人较少,这也不妨碍少数识字的人将他们在报纸上读到的内容传播给不识字的人知道。不识字的人天然带有对学识渊博的人的好感,这些人恐怕比识字的人要更加笃信报纸上那些他们看不懂的内容。
为了能让民众更好的认同官方日后会公布的国家决策,造势早已经开始。苏维斯的报纸就是苏维斯这个国家的整体氛围,也是苏维斯当权者们想要营造出的氛围。
“战……!”
索菲娅刚脱口而出一个音节就被叶棠用右手食指点在了唇上。于是心脏怦怦直跳地索菲娅把嘴巴里的话咽了回去。
“……梅、可以让我考虑几天吗?”
索菲娅不是怀疑叶棠的话,只是出生在和平年代、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她很难想象战争会带来些什么。比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发生的战争,还是一成不变的日常突然有所改变更来得让索菲娅害怕。
“当然可以。”
叶棠微笑,轻握了一下索菲娅的手,跟着从椅子上起身:“来,我送你回去吧。”
在回泰伦斯家宅邸的路上,叶棠不再提起枢密顾问官夫人以及战争的事情。这让索菲娅放松了许多。两个女孩就像普通的好友,随口闲聊着并不深刻的日常生活。
有种自己先前听到的可怕内容全是做梦的错觉,索菲娅很快走到了泰伦斯家门口。
“那梅,我就先进去了。”
“嗯。我暂时会住在枫叶镇的旅馆里。索菲娅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好的。”
索菲娅应了下来。虽然她还没下定和叶棠走的决心,但和叶棠相处的这几小时无疑让她感到不再那么窒息了。
从后门进了宅邸,顺着下人专用的楼梯往二楼女仆女佣共用的房间走去。索菲娅一边走一边感觉有点奇怪。
只有主人们才能用的书房、大厅十分安静也就算了,女仆女佣们共用的房间为什么也这么安静呢?难道今天大伙儿都早睡了吗?
索菲娅的困惑在她打开女仆女佣房木门的同时解开了。
“夫人……!”
金尊玉贵的枢密顾问官夫人海伦就坐在房间的中央。明显是嫌弃女仆女佣们的床太脏,这位夫人坐着的是平时摆在图书室里的古董沙发。
女仆女佣们紧张地站在海伦两旁,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翘着脚的海伦并没有特别的面色不善,然而索菲娅就是能感觉到这位夫人已经不耐烦到了极致。要是视线能杀人,她必然已经被烧红的刀子片成了一片一片。
“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呢。”
海伦似笑非笑地说着,她口中这意味深长的话像是在暗指索菲娅品行不端,无端地令人感到刺耳。
“怎么会……!”
伸手不打笑脸人,索菲娅试图赔笑。
“我是因为许久不见的亲戚突然来探望我,这才回来的晚了……”
啪!
那是蕾-丝象牙扇被人用力阖起来的声音。这声音打断了索菲娅想要解释的话。
“我知道。我已经听人说了。”
海伦大方地直言自己已经得知了索菲娅的行踪,这等于是在宣告她派人监视了索菲娅,索菲娅无论和谁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这让索菲娅浑身发寒。
“亲戚能来看你是好事。不过索菲娅,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的话?你不是个愚蠢的女孩,我不相信这么聪明的你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都还没有想清楚。”
海伦并不想听索菲娅的回答。她起身,亲自从索菲娅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精美的胸针。
那胸针是一块完整欧珀作为花-心,周围碎钻密铺充作花瓣的贵重物品。其价值身为女仆的索菲娅无法估计的。
而这也就意味着这样的东西出现在索菲娅的床上能带给索菲娅带来多大的麻烦。
“噢,索菲娅,我是希望你能够幸福的。所以今天的事我就当作没有发生过。要是还有下一次——”
海伦从索菲娅的身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下一次到这个房间来的人就是我丈夫了。”
如果闹到家主亲自出马,不管索菲娅如何坚称自己没有偷窃夫人的珠宝,她依然会被送到当地的执政官那里。
执政官在枢密顾问官面前就是个小蚂蚱,索菲娅不用接受调查,调查她的人也只会摁着她的手在认罪书上摁下指印。接着等待着索菲娅的就是判罪、监-禁、死-刑一条龙。
海伦不想与小儿子产生隔阂,所以她想用让索菲娅结婚来平稳地收束事态。索菲娅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不介意采取更直接的手段——就算儿子会怪她又怎么样?她的儿子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原谅本意是为了她好的母亲吧?
“你不认为在那种事情发生以前,你嫁给爱力克,从这里辞职并得到一笔祝贺你结婚的费用会更好吗?”
丢下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板上的索菲娅,海伦翩然离开。她身后的女仆们连忙前呼后拥地随着海伦鱼贯而出。女佣们则七手八脚地把那把古董椅搬了出去,看来是要把它重新放回图书室里。
跪在地上的索菲娅这次没有再向神祷告。她无声地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如果说神会给她启示,那么这个启示已然降临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