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莉丝记不清自己如何陷入这场灾难的,也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巨大的空虚感。
周遭黑漆漆、空荡荡的。
没有梦境、也没有声音,世界在她闭上双眸的那一刻便离她远去,就像当初父亲抛下她和爱琳时那般果断决绝。
真是奇怪。
爱琳还在世时,多洛莉丝根本不会想起那个男人。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在记忆中留下一笔轻描淡写的痕迹的背影。她与他没有过任何相处,自然谈不上爱或恨。爱琳虽然极端地恨着他,却也没有在她面前说过半句那个男人的坏话。
连喝醉时也没有。
最多是哀戚着“为什么”。
是啊。
为什么?
多洛莉丝也曾好奇,为什么父亲要丢下她们离开。
可是连艾琳都不知道的事,她怎么会知道呢?
这时,她嗅到一丝甜香。
出现得非常突兀,在这份令人局蹐不安的虚无中悠悠来到她跟前,停在多洛莉丝鼻尖,然后毫无预兆地落到额头上。
有人在轻抚她的额头。
是一个女人,她还低声说了些话。
很细柔。“没事了。”
很轻软。“我在这里,宝贝。”
多洛莉丝转动眼球。
她想睁眼,眼睑却沉甸甸的。
跟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温润和煦,如丝绸般软滑,熟悉得她完全不需要回忆它的归属者是谁。“她好像醒了。”
刹那,眼睑上方的沉重褪去,多洛莉丝睁开眼。
她对上了一道漂亮的冰蓝色眸子。
“嘿。”下一秒,那道冰蓝色的眸子里绽放出不可思议的亲昵温度,“嘿,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声音轻得几乎只能听到气声,却无法隐藏音色中那些像极了音符的部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
多洛莉丝缓慢地眨眼。
她没有不舒服,除了极度疲惫。肚子也暖洋洋的,像被泡在温暖的水中,轻柔地浑身毛孔都张开了。
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舒服得让人想入睡。
但在那之前,她没忘记问:“你是谁?”
女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提问,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爱丽丝。”她温柔地对她笑,“我叫爱丽丝。”
爱丽丝轻轻为多洛莉丝盖上被子。
再慢慢起身。
双手合十放到胸前,女人神色温和地看着床上睡得眉头微皱的少女,一秒,两秒,第三秒,她掀起眼皮,如箭一般的目光便射向劳伦兹。
“我有话要对你说。”
劳伦兹轻声关上房门走出来时,爱丽丝已经站在大厅中间,转动着漂亮的蓝色眸子环绕起这个房子。
她眉头紧皱,视线每经过三个地方、必有其中一个地方让她从鼻尖发出轻哼,不满意的情绪跃然而上。在劳伦兹开始走向她时,她转过身。
“尤金的审美从以前开始就让人难受。”
“别这么说,他已经很努力了。”
而后双双沉默。
爱丽丝看着劳伦兹坐到沙发上,也一扭身坐到他对面,然后学他一样翘起二郎腿。
他们又对视了会儿。
女人再次开口,声音沉了下去:“劳伦兹。”
劳伦兹背靠沙发,闻言眉头轻挑。
爱丽丝与他的视线一对上,原本打算出口的说教也就吞了回去,以致于诡异地停顿了下才继续道:“莉丝需要放松,彻底的放松。”
与刚才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不同,爱丽丝放软自己的腰身,摸到沙发上的靠枕,抱在怀里。
“她现在精神太紧绷了,不利于我们的计划。”
“所以确定是她了。”劳伦兹唇角微陷。
爱丽丝默了瞬:“我来这,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看着但笑不语的劳伦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将它放到他们中间的茶几上:“这是从巫师那儿弄来的项链。因为你最近和长老会冲突有点大,他们连我都盯上了。所以这个并不方便邮寄——顺带一说我从尤金那听来了前因后果。所以我过来,将它带给你。把它给莉丝,它能反应出她对你的情绪。”
劳伦兹没有动弹。
他只是垂眸,没有情绪地盯着它。
“你有八年时间。”爱丽丝放轻声音,似乎有些忌惮这个状态的男人,“巫师告诉我,下一场仪式是八年之后,冬雪之际的月圆之夜。”
“这是你剩下的唯一机会了。劳伦兹。”
见对方神色彻底淡下去。
爱丽丝无意识抓住怀里的靠枕。
“就当是为了我们。”
她语调微颤,“请你尽可能去获取莉丝的……”
女人顿住。
劳伦兹抬眸看过去。
她吞咽了几下,与他对视的眉睫颤抖得更加厉害,半晌,又小声又坚定地说出那个词语。
“信任。”
但其实这一刻,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劳伦兹从多洛莉丝身上要的,绝不是信任。而是另一种更加热烈的、细腻的,发自内心深处,愿意为其燃烧自身全部生命力的感情。
长久的沉默后。
劳伦兹看着爱丽丝:“你还有话想说。”
爱丽丝面露犹疑。
她踌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道:“劳伦兹,她是血脉者,这意味着她的血液会和你体内的诅咒呼应。”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劳伦兹出声打断,声音压得低低的,看起来漫不经心,十分危险,“随着她在我身边待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无法克制对她血液的渴求。就像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
他眼神忽地放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大腿上的手指也跟着轻敲腿面,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不满,又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窥视。”
多洛莉丝醒了好几次。
每一次都是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然后又在轻缓的乐声中合上眼睛。她知道自己肯定睡着过,因为当她每次睁眼,屋内的乐声都会产生一点变化。
轻快、活泼,但更多时是舒缓的,像在耳边娓娓道来的深夜童话,温柔得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抗。
多洛莉丝放任自己沉进去。
没有噩梦、没有爱琳,也没有吸血鬼。
没有劳伦兹。
真正清醒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多洛莉丝躺在床上,浑身松软得仿佛陷在一团散发着清甜味的棉花中,舒服得让人想继续睡觉。
但她没有。
多洛莉丝坐起来——肩膀和头顶的沉重让她差点半途而废——但她同样没放弃。
然后她看向窗台。
那里靠着一把小提琴。
多洛莉丝盯着看了会儿,直到眼睛发酸才移开视线。她垂头,却又在目光触到身上穿的衣服时停住。
她记得之前……
有人给她换过衣服。
但不是劳伦兹。
多洛莉丝伸手,摸了摸身上柔顺温暖的料子。她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惝恍中有一个触感相同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细微地挪动,是一个女人的手指,她还……
她还叫她宝贝。
“你醒了。”或许是劳伦兹的声音足够轻柔,多洛莉丝没有被吓到,她只是扭过头,看着对方的眼睛。
是熟悉的蜜糖色,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她的眼睛也的确被闪了一下。
不过是被另一个东西。
多洛莉丝视线微垂,在他走进来时,看清了对方手上托盘里的东西。
一杯水和一粒白色的药丸。
“你睡了一天一夜。”劳伦兹语气带笑,像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痛不痛?”
多洛莉丝摇头。她盯着他手中的水和药丸,很想问这是什么,却也明白自己终会止步于“想想”而已。
“真的吗?”劳伦兹却明显不信。
他的质疑让多洛莉丝被迫抬头。
她快速地与他对视了一眼,视线焦点很快聚集到他整洁的衣领处:“真的。”多洛莉丝小声道。
她的头不痛,痛的是……
多洛莉丝抬手盖住下腹,懵了。
她痛的是这里。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痛感。就像有人往她这个地方放了根针,即便只是简单的吸气,也会带动尖针刺她一下。更奇怪的是,这根针在被她察觉后,竟像吸收了生命般,增大成一根棍子。
棍子横亘她的整个下腹,不是无法承受的疼感,却也伴随着一种微妙的胀,像短时间内喝了几升水。
而现在这些水盘踞急需一个出口——
多洛莉丝半晌回不过神。
她目光空白,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向好好藏在被褥底下的腹部,难以置信自己刚才的感知。
她是不是……
尿床了?
这个念头一起,多洛莉丝的呼吸滞住。
水汽很快濡湿整个眼眶,她连鼻尖都在发烫颤抖,抓着被褥的双手更是用力到指尖都在泛白。
她尿床了。
在劳伦兹面前。
羞愧让她头痛欲裂,紧跟着难以抑制的难过。
“怎么了?”劳伦兹语气关切,“很痛?”
他指尖轻触她湿润的眼角,冰凉的触感让多洛莉丝下意识偏头避开,下腹的疼痛也越发明显。
“莉丝?”
多洛莉丝崩溃地发出呜咽。
她更加用力偏过头,似乎这样就能假装劳伦兹不存在。她咬住下唇,只觉得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情绪都出现了问题,反常地让人害怕。
她生病了。
一定是。
她知道劳伦兹一定在等待她的回答,但她现在不想说话,只盼着劳伦兹离开、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
刚这么想完,多洛莉丝听到他发出一声轻叹。
接着是托盘与桌面碰触的声响。
劳伦兹放下东西。
他要走吗?
多洛莉丝脑子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秒就汗毛竖起,床铺向旁边下陷时,劳伦兹的声音同时响起。
“莉丝。转过头来。”
吸血鬼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着令人无法反抗的果断:“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舒服,也知道你一定很奇怪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一顿,“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但我没有对着后脑勺说话的兴趣。所以,你能面向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Day3,耐得住寂寞就是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