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鸿并未去过淮州,对那的一切印象都来自阿娘的描述:十里长街、皓月冷山、烟雨连绵,繁华不如京畿,文墨之气浸染,是与望京极为不同的地方。江南书院多,常有名士在书院讲学辩论,所以先前才有郑璎珞女扮男装跟着秦二郎南下求学之事。
谢轻鸿现下想起郑璎珞和秦衡都觉得心平气和,也没再做过那个诡异的梦,看来在梦里把书丢掉还挺有用。
从吴郡便要转道水路,谢轻鸿没坐过船,只在京中上画舫听过戏,那画舫慢悠悠的,与岸上戏台也没甚区别,这一回坐船也以为没什么关系,谁料一上船就晕晕乎乎直泛恶心,吐了一番后只能躺在床上歇息。
梁钰心疼坏了,幸好随行带了府中医女,看过之后说是晕船之症,切了薄薄姜片让她含舌根下,可谢轻鸿一闻姜味又要吐。
隔着一道门,裴渡站在外面,只听声音就已经拧紧了眉头,吩咐道:“晚间行至乐县便安顿一日,明日起走陆路,去取些橘皮来。”
谢轻鸿脑袋不舒服,耳朵却好得很,扬声便道:“不行!”倒把医女和梁钰都吓了一跳,“什么不行?”
谢轻鸿轻轻喘了口气,坚定道:“不走陆路,我要坐船。”
“都这般遭罪了,你怎么还要坐船?”梁钰明白过来,倒觉得裴世子这主意好,颇为体贴。
谢轻鸿方才干呕过,因用力眼眶微红,眼底落了些晶莹水色,她漱了漱口,道:“阿娘,我往后总要坐船的,南地水道多,出行自然水路更为得宜。”
这话她压低了声音,又道:“阿娘您和裴世子说一声,就说我觉得没什么事,不必换陆路,免得麻烦。”
梁钰沉默,她常在外说女儿被自己养得娇贵,实际上阿幺独立果断,从来不娇惯,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章法。这回赐婚若不是她自己点头,谢家必然不会同意。
“阿幺不必这么懂事,若他嫌麻烦,咱们就自己走。”
谢轻鸿眸色清亮,抿了抿唇,知道阿娘心疼自己,但自己也要心疼阿娘,陆路乘坐马车对阿娘来说太累,何况往后自己总不能一直不坐船。
因而她坚定摇头:“阿娘,我想克服。”
谢轻鸿躺着睡了一觉,睡醒时却是凌晨,阿星一直在守着,一看她醒了立时就去厨下端温着的热汤。谢轻鸿披衣下床,看月光穿过窗棂,她索性打开窗,迎面便是一阵清冽的风。
夜间也在行船,不过速度慢些,看窗外水波凌凌,明月高悬天际,远处的冷山如墨,她从来没见过这般动着的夜色,看什么都觉新奇。
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若是阿星定不会再敲门,她转过身奇怪问:“是谁?”
竟是裴渡应声:“是我,醒了么?”
谢轻鸿想着白日的事,忘了自己青丝散乱,过去开门,看见裴某人略显惊异的神色时才恍然想起,又一把把门阖上,差点夹住裴渡的手指。
“……谢轻鸿,你做什么?”隔着门扉,裴渡难得词穷,方才惊鸿一瞥也叫他看清了往常精致的姑娘不同的一面,就算素面也是芙蓉颜。
谢轻鸿懊恼地皱眉,索性戴上帷帽,转身又过去打开门,先发制人:“你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对吧?”
裴渡没忍住:“看到了,月光这么亮。”
月光确实挺亮的,朦朦胧胧又似轻纱,将一些藏于人后的隐秘铺开来,暗夜融过月色,江上清风带起一角谢轻鸿帷帽垂下的网纱,露出她的下巴。
她稍稍昂起头,不过视线被网纱遮挡,看不清眼前这人的模样,她有些气:“你眼睛怎么这么厉害?”
裴渡失笑:“不及你耳朵厉害。”
谢轻鸿这才想起正事,忙道:“我如今感觉好多了,明日继续走水路,我看过了,再有四五日就能到淮州,陆路却有七八日,若碰上城门关卡,还不一定能到。”
裴渡倒是惊讶起来:“你从哪里看的?”
说到这个谢轻鸿就不困了,立时回身从枕头下翻出本游记来,翻开某一页指给裴渡看:“你看,这里写了!”
裴渡看到那书先是愣住,然后才微挑了唇角笑问:“这书是哪里来的?写的竟这般细致。”
谢轻鸿炫耀:“我兄长送我的,你兄长肯定不会给你送。”她还记得先前与这人攀比兄长的事儿,虽然兄长样样都强,但不知为何比得就是憋屈。
裴渡叹气:“是啊,我兄长从来不给弟弟买书,所以弟弟只能自食其力,自己写书了。”
他微微弯腰,伸出手指点在书脊上,继续道:“《南渡》,是我写的,承蒙惠顾。”
谢轻鸿:“……真的吗?我不信。”捏着书脊的手指微微用力,只要裴渡再说一句,她就要控制不住将书脊怼在他脸上了。
好在裴渡见好就收,直起腰身又恢复成白日里如玉公子的模样,端的是义正辞严:“夜里风凉,谢姑娘还是回屋吧。”
谢轻鸿一愣,就听见阿星的脚步声,然后裴渡便翩翩然后退一步,颔首告辞:“夜深,姑娘也早些歇下,裴某告辞。”
待阿星走上三层,就只看见裴世子的背影,而自家姑娘戴着帷帽站在门外,手里还捏着书册。她一惊,忙几步走过去问:“姑娘怎么站在外头?风有些凉,快进去吧。”
谢轻鸿不言不语进门,摘了帷帽,默不作声喝完鸡汤,在阿星的叨念下又躺上床闭上眼睛。
万籁俱静的时刻,谢轻鸿越想越气,终于还是忍不住爬起身,对着烛火仔细看那本《南渡》,越看越觉得封皮上的“南”字十分眼熟,这字笔锋凌厉,那一竖直直向下,如剑刃劈开迷障,一往无前。
仔细回忆许久,她脑中灵光一现,这字她曾见过的,在上巳赏花宴,裴渡用来给她挡雨的折扇上。
“南山一桂树,”她喃喃自语,终于记起那首不知诗人名姓的用来剖白心迹的诗作,“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若这“南渡”二字是裴渡写的,则那句“南山一桂树”出自谁手便显而易见了。
后知后觉,她捏着书脊的手指慢慢松开。
她原猜测那柄折扇是旁人的阴谋,故意引裴世子与她扯上关系,谁知,那就是裴渡自己写的!难怪,难怪当初她问的时候,他都不正面回答,怕不是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南山一桂树》,咏鸳鸯来寄托诗人追求高洁情怀和理想婚姻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