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家老宅。
三楼最内部的某个房间里。
“怎么样?我的提议你考虑清楚没有?”夏景辉悠哉悠哉地关上门,看着半躺在床上的青年。
房间内还有两个护理人员,有条不紊地为谢安珩重新包扎伤口。
而他问话的对象却根本不想搭理。
房内陷入沉默。
几分钟后。
夏景辉冷笑一声:“看来是不想答应了。”
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完毕,谢安珩挥开护理,翻身站起来:“我说过很多次,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是吗?”夏景辉不置可否,“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你不愿意相信至亲的血缘关系,却愿意偏信那样一个外人?”
谢安珩侧过头,摆明连半点眼神都不想给他。
夏景辉的神色也冷了下来。
他摆手示意两个护理出去。
等房间彻底只剩下他们两人,夏景辉道:“我听说明天就是你生日。”
面前的人还是不理不睬。
“他的公司和产业,你想保留就留着吧,我不强人所难,你不信任我,那就算了。”夏景辉拉开桌前的椅子坐下。
等谢安珩终于向他看过来,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但我亲儿子回家后过的第一个生日……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得给点表示。”
谢安珩淡漠:“我不需要。”
“你先别急着拒绝。”夏景辉效益扩大,从口袋摸出手机,“我相信这份礼物一定会让你……非常难忘。”
说完,他将手机调出某个界面递出去。
谢安珩掀起眼皮。
夏景辉:“看看吧,你最在意的哥哥。”
两秒过去,谢安珩身侧的手指一动,还是将手机接了过来。
上面的内容并不复杂,是几张照片和一个视频。
场景他也非常熟悉,是在棚户区的福新招待所,他最开始去找谢行之的地方。
而主角正是谢行之本人。
谢安珩看了不到半分钟,眼瞳骤然缩紧。
一直盯着他的夏景辉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立即笑眯眯道:“你觉得如何?这个礼物。”
“这不可能……”谢安珩用力攥紧手机。
“对正常人来说确实不可能,明明已经死去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夏景辉掀起唇角,“不过这事放在你的哥哥身上,好像也不是那么没可能啊。”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谢安珩不断跃动的眸光,顿了顿,又递给他一沓资料:“再看看这个?”
厚厚的一摞纸,上面全是跟谢行之有关的信息,准确得来讲,是跟“谢大宝”相关的资料。
这件事夏景辉曾经向他提过,如果换在往常,谢安珩绝对不屑于顾。
但今天不一样。
视频中的场景做不了假,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失去生机的人分分明明就是谢行之。
“他身体不好,要不断做治疗,现在更是要远去异国他乡进行手术。”夏景辉继续说,“可你就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身体不好么?他的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谢安珩一言不发,他又惊讶道:“他不曾向你提过?这可不对吧。他不是一贯最疼爱你,把你捧在心尖上的好哥哥吗?”
“噢,我差点忘了,他出国治病的事好像也没告诉过你。”
“闭嘴!”谢安珩翻到资料上某一页,手臂一颤。
夏景辉自然知道他是看到了什么,这更让他心情愉悦。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这份资料中剩下的信息不必详细解释也足以让谢安珩展开联想。
离开之前,他丢下最后一句话:“既然今天是你生日,那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希望这份礼物还能让你满意。”
“……”谢安珩跌跌撞撞退回床上一屁股坐下。
刚到夏家的这两个月,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顺利,夏景辉对他有所提防,谢安珩甚至不能自由出入老宅。
而今天这句话无疑是给了他解禁的权利。
谢安珩又看了几眼那一叠资料,拉过衣架上的外套,推门离开。
……
经过一整天接近疯狂的调查,深夜里,谢安珩重新回到老宅。
他刚要推开卧室的门,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怎么样?究竟是我在骗你,还是你哥哥在骗你?”
“……滚。”谢安珩几乎从唇缝中挤出这个字。
夏景辉看他这样的反应,知道计划奏效了。
“他的身份全是谎言,对吗?”他慢悠悠迈着步子又靠在谢安珩身边的墙上,凤目微垂,“我猜你一定非常疑惑他到底为什么要救你,又为什么这样倾注一切帮助你?”
几句话说到谢安珩的心坎上,他准备转动门把手的动作停下。
“你有没有想过……他原本还有一个弟弟?”夏景辉古惑似的在他耳畔轻声道,“当初他只是认错了人救错了人而已。”
谢安珩猛地回身:“那他早就可以离开我,又为什么没这样做?”
“当然是因为看你可怜呀……”夏景辉仿佛听见一个无比可笑的问题,“他这样的人,连路过街边的乞丐尚且会丢几枚硬币进去,更何况你呢?”
谢安珩嘴唇动了动,不等他开口,夏景辉又说:“况且他现在也走了,不是吗?他看你可怜不好意思说穿,拿治病做借口,甚至最后连这个借口都懒得告诉你。”
“这说明什么呢……”
谢安珩不愿再听,用力按下门把手,想把他关在卧室门外。
夏景辉抬腿卡住门边,迅速说完:“逃避也没用,你心知肚明,他就是抛下你了,不要你了……”
“你给我闭嘴!”谢安珩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按在墙上,“我警告过你很多遍,你这样的人不配提起他!”
“是吗?”这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又知道他是作困兽之斗,夏景辉半点惧怕也没有,“你这样辛辛苦苦守着他留下的东西有什么用呢?你觉得他会在乎吗?”
“像他这样的人,随便白手起家就能建个公司,在哪里都能飞黄腾达,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不屑一顾。”
“你真还当个宝贝,你觉得他回来会因此感激你?”夏景辉看他强忍着濒临崩溃的眼神,“可惜……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
“真是傻得可怜。”
-
翌日晚上。
这天也是谢安珩的生日。
昨夜起了一整夜的北风,又刚好是大寒,满北市降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雪。
积雪足足没过小腿,天地肃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
谢行之原身谢大宝的住宅门前。
关门时发出了细微的动静,触发了门前的夜灯,身形修长的青年在门口的台阶下映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他低着头,长睫也垂着。
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情绪低落,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阴影中。
许久后,谢安珩挪开面前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人打理过的小花盆,将掌心的钥匙放回盆底。
屋宅内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夏景辉所言非虚。
谢行之是真的跟他毫无关系。
他用力闭了闭眼,拉下帽檐,走出台阶。
离开遮蔽风雪的门廊,呼啸的寒风和冰雪声势浩大,仿佛往他心窝子里灌。
谢安珩又在路边站了站。
可他仍然不死心,决定再去谢行之和他一起居住的小洋楼看看。
这是最后一次。谢安珩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临近午夜,整个小区都很安静,大雪覆盖了一切,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了,只剩谢安珩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越靠近小洋楼的门户,他反倒胆怯。
谢安珩放慢脚步,一小段路让他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
就在他即将走到门口信箱的那一刹那,倏地,谢安珩听到旁边有动静。
他转头望过去便见到一个虎背熊腰鬼鬼祟祟的背影。
那人正把手从他们家信箱中缩回来,“哐啷”一声,铁盖合上,接着便疯也似的大步往前跑。
谢安珩甚至呆了半秒。
都不等脑子反应过来,他脚下已经追了出去。
发现背后有人在追,前面一身黑衣的人回头瞄了一眼,跑得更快,不要命了一样。
他越是这样,谢安珩就越觉得不对劲。
“站住!”
一路追到小区后半部的车道上,到底还是谢安珩速度更快,他又知道抄小路,猛地扑过去就要把那人按倒在地。
但黑衣男人也不是一般人,见逃跑不成,回身就是一拳朝他打过来,拳风极快,显然身手不凡。
这人少说也是个职业保镖。
谢安珩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
他几个月没去格斗俱乐部,却也不代表他的格斗技巧就荒废了,谢安珩侧身一扭就躲了他的拳头,反倒一脚踹过去想把他绊倒。
两人很快扭打到一起,双方都下了狠手,一个是拼死护着怀里的东西,另一个则是玩命一样要把他拿的东西抢回来。
谢安珩更胜一筹,但前不久刚出了两起车祸,他身上带着伤,冷不防被这人几下拳头打在伤口上,疼得脑仁发胀。
可即便落了下风,他也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看准了那人藏在怀里的东西,要夺回来。
黑衣男人几次攻击都足以把任何其他人打倒在地起不来,谢安珩倒像是根本没痛觉,一点都不在乎,挨了一下又重新扑上来。
他心中惊骇,不经意间看到谢安珩眼底狠戾的光,刀子一样。
这人为了抢他怀里的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要命。
“妈的,给你!傻逼。”
黑衣男人扯出怀里的一沓纸迎面朝谢安珩兜头洒过去。
他本来也是个出来接活的,想着不就是偷个信件,轻轻松松报酬又高就接了,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关头竟然还要挨上一场拳脚,当下也不愿继续纠缠,趁后者分散注意力的瞬间连忙从雪地里爬起来跑了。
脚步声远去,整片雪地里再度只剩下谢安珩一个人。
黑衣男人回头一看,刚刚凶恶至极的人压根没追过来。
他仓皇地跪倒在地上,像是在捡东西。
谢安珩动作很急,他一封一封把信从雪里捡起来,小心翼翼拍掉上面的泥土和雪花,生怕再慢一点就沾污到信纸。
确认所有的信件全部捡好,谢安珩撑着爬起来,等不及回到楼道找地方遮蔽风雪,蹒跚脚步一路粗.喘着找到一处路灯下。
他的手都几乎冻僵,手指活动起来分外艰难,撕了好几遍才把信封撕开。
谢安珩用最快的速度展开信纸,低头往落款人的位置看去——
谢行之。
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谢安珩嘴唇狠狠地抖了抖。
他似乎想笑但又不敢相信,眼底迸出久违的光,连忙如法炮制拆了剩下的几个信封。
他一封一封细细确认,每一封的落款人全都是谢行之。
拆到最后,冷风都几乎把他的脸颊跟口鼻全部冻到失去知觉,但谢安珩毫不在乎。
他抹掉眼睫眉毛上粘上的雪花,继续拆最后一张信封。
这个信封很厚,比其他所有的都厚。
避免这些信纸被风吹走,他弯下身背对着寒风的方向。
最后一张信缓缓展开。
不是单薄的信纸。
是一张生日贺卡。
音乐生日贺卡。
谢安珩呆了呆。
没等他回过神,贺卡里面的机关就已经随着他展开的动作触发,温柔清脆的歌声缓缓在耳边响起。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音乐声夹杂在呼啸的寒风里,几近微不可闻。
谢安珩却保持这个佝偻着的动作,脱力似的靠在路灯杆上,听得分外认真。
好几分钟过去,等到贺卡唱完一遍,声音停下,他终于撑不住把脑袋抵在路灯的柱子上。
谢安珩的肩膀开始剧烈颤抖。
他似乎高兴到极点,但眼泪却根本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谢行之……”
“哥哥……”
信里不仅说了对他的思念问候,还交代了如何经营公司,字里行间满满对他的关爱溢于言表。
他没有被抛弃。
从头到尾都没有。
风雪肆虐,一片白芒中,渺小的人影在路灯下埋头捧着信,仿佛怀揣着他的整个世界,在寒风里傻子似的又哭又笑。
……
谢安珩没回夏家,他回到了小洋楼,回到了谢行之曾经的卧室。
两个月没人踏足这一间屋子,四处都积了一层灰,但谢安珩完全不在意。
他反而觉得刚才在雪地里跌爬滚打了半天,身上沾了不少泥土跟雪花,怕弄到家具上,谢安珩干脆就地坐在房间的地板上。
已经过了零点,房子里没有电,他在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下从信封中找到谢行之留下的新号码。
-
德国。
谢行之刚做完下午的治疗,刚刚醒来,整个人昏昏沉沉。
他靠在床头,柜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不等他伸手去拿,旁边的岑向阳就已经帮他打开手机查看。
谢行之:“谁的电话?”
岑向阳扫了一眼:“不知道,一个陌生号码,国内的,多半又是什么推销吧,真是跑到哪里都躲不过这些电话。”
他说着就准备挂断。
谢行之心中忽然有种极度强烈的预感:“等等。”
“啊?”岑向阳一愣,“我……我已经挂了。”
刚刚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错觉吧。
谢行之缓慢地眨了眨眼:“没事,挂了就算……”
“咦,又打过来了!”岑向阳说。
谢行之朝他伸手:“手机给我。”
他拿到手机,按下接通,放在耳边。
对方没有说话。
和谢行之这里医院里有来往的人声不同,他那边非常安静。
安静到他能听清楚电话那头传来的呼吸。
粗.重,颤抖,极度压抑又压抑不住。
似乎……在哭。
鬼使神差的,谢行之蹙起眉头,轻轻问:“安珩?”
依旧没有回答,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些断断续续的鼻息声停顿了。
“安珩,谢安珩?是你吗?”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久到几乎一个世纪过去。
电话听筒里颤颤抖抖传出鼻音浓重的哭腔:“哥哥……”
谢行之眼睛猛地睁大:“安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