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谢行之张了张嘴,喉头震颤,想要说话,这才发现自己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水水水!快去拿水来!”他面前的年轻姑娘连忙转身拍拍身后的少年。
她扶着谢行之靠在床头,用一把小瓷勺浸润他的嘴唇,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喂下去小半碗清水,又细心地把顺着他下颌流出来的那些擦掉。
见他缓过来些许,年轻姑娘满目期盼地望向他:“你好些了吗?”
谢行之浑身上下依旧疼得要命,尤其是右腿,但他动弹不了,也看不到身上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开口问:“请问……这是哪里?”
话说出来,他才听见他的嗓音跟破锣也没什么区别,嘶哑得吓人。
但旁边的姑娘却半点没嫌弃,依旧笑盈盈地对他道:“这是我们秋水村。”
在她身后的少年补充:“咱大哥打鱼的时候,看见你躺在江边的淤泥里,浑身是血,把他骇死了!连忙将你带回来,还好我姐是学医的,算你命大,照顾了你三天,从阎王手里给你捡回一条命来。”
秋水村?
谢行之头脑依旧昏昏沉沉,这两人说话乡音很重,他猜想应该是满北市附近的小渔村。
“多谢你……”谢行之感激地望向年轻姑娘,朝她弯弯眼睛。
那姑娘平时在村子里接触的大多都是满面胡茬又光着膀子不怎么讲究的粗犷男人,被他笑得脸色微红。
她赶忙低下头,垂着睫毛也跟着笑起来:“不谢不谢,没得事,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举手之劳,嘿嘿,不消谢得噻。”
乡音虽重,听起来却质朴可爱,谢行之心下有暖意,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你们刚才说……我睡了三天?”
他连着讲了几句话,嗓子更加难受,话音落下,忍不住咳嗽。
年轻姑娘“唉呀”一声,连忙扶着他拍背顺气:“可不是么,整整三天三夜,要不是还有气,我几乎都要以为你没了。”
她又给喂了一颗润喉糖,谢行之这才缓过来,再度道谢之后连忙问:“你大哥带回来的人只有我一个吗?那岸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姑娘眨眨眼,望向她弟弟。
小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没得,我跟大哥一同去的,就只有你。”
谢行之心往下一沉,还想再开口说点什么,房门忽然一把被人推开。
“娟儿!”
二人口中的大哥大笑着进门:“哥今天成功升职了!”
“啊!太好啦!”围在他床前的两人唰唰起身,把青年拥在中间。
“升职是不是就当老板了?”
“往后能赚好多好多钱吧!大哥真棒!”
“嘿嘿,我哪算得上什么老板,我就是走了狗屎运。”青年一抠脑壳,憨笑,“咱们公司据说是被上头一个大总裁给收购了,换了个新老板,听说是满北市里的。”
“市里的?”少年问,“是你上次说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那家天行。”
躺在后面床上的谢行之一愣。
这不是他公司的名字吗?
这个名字还是当初谢安珩非要取的,他觉得有点俗,但也还是随着他了。
兄妹三人全部围在一团背对着他,倒也没发现他错愣的表情。
青年满面红光,显然高兴的不得了,迫不及待想把今天见到的一切分享给弟弟妹妹:“要说青年才俊,我可只佩服这家公司的老板,据说啊,人家今年才不到20岁。”
小少年眼睛睁大:“哇,这么厉害?那不是比你还要年轻?”
青年揉揉他的头发:“对啊,这位老板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哥哥,我听同事讲,他这回大肆收购好回报哥哥抚养他的恩情。就这三天时间,不只是咱们镇上,好些公司都被他收购了,这回算是运气好爆到一个金大腿了。”
站在旁边的姑娘一脸向往:“那看来,电视上讲的有钱人都冷血无情也不一定对嘛。”
他们一家人讲话也不方便打断,谢行之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有点着急。
他就在谢安珩面前出了这样的事故,不知道对方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岑向阳下落如何,希望他也能安然无恙。
他刚出神了几秒,没想到几人的话题突然转变。
“电视上说的倒也不一定错,要我看,像这位老板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就前天我跟你讲的那件豪门八卦,可不正说明这些人冷血无情么?”
青年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嫌渴了,又往嘴里灌了一口水。
“什么八卦什么八卦?为什么没有讲给我听?”小少年眼巴巴地抬头。
“还能是什么八卦,四天前,市里跨江大桥上发生的那一起连环车祸,就是满北市最大的豪门里闹矛盾导致的。”
“就是那个夏家吗?”年轻姑娘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也更为了解。
“是噻。”青年一拍大腿,“你说人家兄弟手足尚且这么深情,这一家姓夏的怎么就那么歹毒?为了家产,父亲居然会想要儿子的命……”
“咳……”谢行之被无视了太久,眼看他们几个听故事都听入了迷,不得不假装咳嗽一声打断。
“哎呀!”姑娘率先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你看看我,这都差点忘记了。”
她连忙拉过青年走到床边:“这位是我们大哥周劲涛,也是他那天把你从江里捡回来的。”
谢行之:“谢谢你,救命之恩,我一定好好报答。”
“什么时候醒的?”周劲涛眼睛亮了,“这有啥子好谢的嘛,报答的事以后再说吧,等你先把伤养好。”
他说完看了一眼谢行之的腿:“娟儿,既然他醒了,那你赶紧找个时间带他去镇上,到你师父那里,我看他这腿可耽搁不得,再等下去怕是要坏了。”
谢行之怔忪:“我的腿……怎么了?”
“应该是折了,具体怎么了也不清楚。”叫娟儿的姑娘露出揪心的表情,“你现在还能感觉到疼吗?”
谢行之点头:“能。”
不仅能,还挺疼的。
“那就好,就怕你没感觉才叫坏事了。”娟儿松了一口气,“你别担心,我师父是镇上有名的老中医,还是满北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咱们这儿的第一批大学生,他医术厉害着,指定能给你治好。”
兄妹三人这样热情,谢行之实在觉得非常幸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不用不用,说了不用嘛。”周劲涛连连摆手,“听你口音应该是城里人吧,你们城里人就是爱讲究礼节,你先安安心心留在这,其他事等伤养好了再说。”
“就是,实在不行啊,等伤好了,你帮咱们把地里那些谷子收了,就当报答好啦。”娟儿笑嘻嘻地道。
他们这样说,谢行之便也不再继续道谢了,这一家人不拘小节,免得惹人生厌。
谢行之于是打算找他们借个手机,跟谢安珩联系,但他刚准备开口,前屋的大门猛地传来一阵暴躁的砸门声。
“有没有人——”
“有人就开门!!”
屋子里的四个人都吓了一跳,三兄妹俩互相对视一眼,娟儿小声问周劲涛:“是谁呀?你的同事吗?”
“不会,我没这么没礼貌的同事啊。”周劲涛皱眉,“你俩留在屋子里,我去看看。”
“不行,我跟你一起。”娟儿不由分说地跟上去,最后只把小少年跟谢行之留在屋里。
谢行之本能地察觉不太妙。
前屋。
周劲涛拉开木门上的栓,咣当一声响,门口的人用力一踹,门差点砸到他身上。
“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娟儿拉住周劲涛。
数名五大三粗的男人冲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番院子,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领头的手一指:“搜!”
紧接着其余三四人便分散开来,前前后后到处在屋里翻找,动作粗鲁至极,不断有东西翻倒掉在地上打碎。
娟儿还想说话,但被周劲涛按住挡在了身后。
领头的男人见没查出个所以然,有一把拽住周劲涛的衣领,凶神恶煞道:“我问你的话,老实交代,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听明白没有?”
周劲涛对娟儿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你这些天在江里打鱼,有没有碰到过一个男人?他叫谢行之。”他从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眉清目秀,十分俊朗,赫然就是小屋子里的人。
周劲涛面上绷了一下,垂着眼皮面无表情摇头:“没见过。”
那人眼神狠戾:“别他妈装傻,给老子老实交代!”
“我这些天刚刚升职,都在镇上的公司里,这一周都没出过江,哪来的功夫在江上见到什么人?”周劲涛被他拽着领子难受,像是也有点恼火。
男人紧紧盯着他,数秒后,回头看一眼其他人。
屋子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搜出来,那些人纷纷摇头。
这时候,领头的人身上带着的对讲机响起来。
对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他恭敬地回答:“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老夫人。我们现在找到了西坪镇秋水村,还要继续往下搜吗?”
“继续。”对方声音冷漠,“刚好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找到了,无论死活,就地解决干净。”
“是,明白。”男人这才松手,又把他大力往后一推,对其他人挥挥胳膊,“走!”
说完转头指着周劲涛:“今天发生的事,半个字都不准出去跟别人讲,听到没有?否则有你们家好果子吃,你公司里的小破职位也不必要了。”
一群人来得浩浩荡荡,离开也非常迅速,听动静像是去下一家了。
娟儿连忙扑过去把门锁好,又连着在门栓上夹了两根木棍,顺带拖过来一个废旧的木桌怼在门上。
做完这一切,她和周劲涛互相望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的后怕和疑惑。
谢行之在里屋也多少听到了外面的一些动静,等兄妹二人纷纷沉着脸进来,心里有了点猜测。
“兄弟。”周劲涛果不其然进屋便关上门窗,满目担忧,“你是叫谢行之吗?”
谢行之心里一紧,缓缓颔首:“是。”
周劲涛:“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好可怕呀……”娟儿拍拍胸口,“还好没让你跟着出去,刚刚那伙人跟山土匪似的,把屋子里的两个罐子都砸了,说是要找你。”
谢行之听完,蹙起眉头。
他还以为是谢安珩的人,看这个架势,多半不是。
“我们没把你交代出去,你放心。”周劲涛看他的表情安抚道,“那伙人典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行之当然知道他们没交代,要是交代了,刚刚那群人早就冲进来把他带走了。
“来找我的人长什么样子?”他问。
周劲涛:“全部穿的黑衣服,黑西装,跟电视剧里那种人差不多。”
“对,还有一个人拿了个对讲机,我听见他说什么……老夫人?反正跟他说话的好像是个老女人。”娟儿补充。
是施家的人。
竟然这么快就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这家人救了他的命,他不可能反过来连累人家,上辈子在商场混迹那么多年,谢行之深知那些找人的手段,瞬间打消了找他们借用手机的想法。
反正明天要去镇子里,左右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还是到时候找一家公用电话打给谢安珩更加保险。
“实不相瞒,我前段时间做生意,得罪了当地的一些地头蛇,那家人很不好惹,我身上的伤也是这么来的。”谢行之迅速在脑海思索应对方法,“我继续留在这里可能会影响你们,明天把我送到镇上,找家医院让我留在那里就好。”
娟儿立即横眉竖目:“我就知道,那群人一眼看过去就是坏蛋。不行,他们能找到这里,肯定也能找到镇上!把你留在医院肯定会出事的。”
“对。”周劲涛竟然也同意,“肯定不能把你留在医院里,我刚刚听见他们说找到了就直接把你……”
他不好开口,只能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动作:“他们要把你这个了,这可太危险了!”
谢行之:“你们能救我的命,我已经非常感激,但我绝不可能继续留下来连累到你们。”
谢行之真诚道:“就按照我说的做吧,剩下的事我自己可以应对。”
“你能怎么应对?你伤的这么重……”娟儿还是不愿答应,“再说了,西坪镇下这么多村子,他们找过了我们家肯定不会再来,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小少年听个一知半解,却也跟着附和:“对呀对呀,我姐姐辛辛苦苦照顾了你三天,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要是又出事了,她肯定会哭鼻子的!”
“……”谢行之队上兄妹三人三双坚定又期盼的眼睛。
“好吧……”他转念一想,娟儿刚刚的话也确实有道理,施家的势力就算再大,也没工夫把每个村子翻来覆去找几遍,已经被排除过的地方的确反而是最安全的。
反正他在村子里也不会久留,谢行之便没有继续纠结。
娟儿又跟他商量好了明天去镇上的时间,最后留了一份报纸在他床头,以免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什么事也做不了过于烦闷,这才和周劲涛以及小少年一同离开。
谢行之又记起周劲涛刚进屋时讲的那番话,他心下一动,拿起那叠报纸。
果不其然,娱乐板块的头条便写着——
【满北市最大豪门掌权人锒铛入狱!是父子相残?!金钱果然让人冷血无情!】
这个标题的确足够吸引眼球,谢行之忍不住笑了笑,差点又扯动身上的伤。
他翻开扫了几眼,这种娱乐板块不会有太多真实的信息,大多只是一些媒体自行猜测联想,真假消息掺和着说,放些噱头出来吸引眼球赚取销量。
报纸里内容唯一有效的信息便是夏景辉一审已经定罪判了刑,但他仍不死心,请求上诉。
谢行之耷拉着眼皮继续往下浏览。
除此之外,后面还有一小则独家八卦,虽然没提谢安珩的名字,但还是把这个“夏家新家主”分析成了一个谋略滔天,胸怀大志的野心家。
说他连夏家这种满北市最大的豪门都不满足,一上位就急着扩张势力吞并其他家族,首当其冲针对的便是许家,甚至连夏景辉的亲家,施家都没能逃过。顿时让整个满北市的其他豪门纷纷自危。
右下角还附带一小张偷拍的照片,是谢安珩从法院里出来的时候被抓拍到的。
很模糊,只有一个侧影,但依旧能看出谢安珩行色匆匆,微微低着头,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谢安珩浑身上下一副死气沉沉的感觉。
谢行之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晌,感知到困倦,这才放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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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西坪镇中医馆。
小镇的医疗资源本来就比较紧张,为了避免影响娟儿的师父给其他患者治病,他们到的时间很早。
医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姓李,留着长胡须,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上下检查了一番谢行之身上的伤,又捏了捏他的腿骨。
“师父,这位先生……他的腿还能治吗?”娟儿看他的动作,又听到谢行之抽冷气的声音,忍不住攥紧衣领,面色非常紧张。
李医生:“怎么会不能治呢?当然能治,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恢复期肯定是有些长的,但伤的也不算很重。”
“会影响我后续生活吗?”谢行之问。
李医生笑着摇头:“不会,哪至于到那种程度,要是那样严重,你铁定当时就已经感觉不到腿了。”
谢行之和娟儿顿时双双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看你这身子骨……是不是近期才做完什么大手术?”李医生又给他号了脉,问道。
谢行之如实回答:“是的,之前伤了胃,手术做完大概有小半个月了。”
“嗯,没什么大问题,一会儿再去拍个片子给你确定一下。”李医生在纸上写写画画,“就是你做完手术本来身子骨就差一些,又掉进水里,受了寒气,我今天给你把腿上了夹板,再行一遍针,上下通通气血,免得你关节受凉,往后阴雨天难熬。”
“娟儿,去楼下拿两板长针上来。”
“好哦。”
娟儿答应了就急匆匆往楼下跑,等她取针的时间,李医生把谢行之独自留在诊室,自己进了另一个房间做治疗的准备工作。
谢行之靠在背后的枕头上,起得太早还有点困倦,他随意从旁边治疗台上拿了一只小棉签,放在手指间转动把玩想驱除困意。
但他耳目聪敏,忽然听见隔壁的休息室传来低声交谈的动静。
应该是有人在里面换衣服,窸窸窣窣作响,听声音像两个女生。
“今天的新报纸?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哎呀,你就知道看这的,那才刺激,而且这个叫安珩的新家主长得好帅……”
谢行之眉梢一挑,微微侧头。
昨天的报纸也是豪门桃色新闻,他以为跟自己和谢安珩扯不上多少关系,就没兴趣多看。
“就是因为他长得帅我才感兴趣啊,你又没看你根本不知道,好吗?”
“有趣在哪?不就是一些胡编乱造的臆想吗?”
“才不是呢,我觉得他分析得很有道理,而且讲的是……嘿嘿,这个新家主和他那个名义上的哥哥之间的小秘密……”
谢行之一愣。
“什么小秘密?”
“他对他哥,有那个那个……就是,那种感情,不能说的爱恋,你懂吧?”
“??”谢行之手上的动作僵住,那只棉签棍晃晃悠悠两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