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京兆府尹孙屏州是武定三年的进士,授业恩师告老还乡前举荐他入朝,官场沉浮十几年,好不容易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置,这些年顺风顺水,官场得意,情场更得意,红颜知己遍布金水河畔,每个都是真爱。
这日他从外面回到府衙,刚下轿就有个官差冲上前来,把他吓了一跳。
“姐夫!”赵龙躬身行礼。
孙屏州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一惊一乍,吓死本官了。你不在巡岸码头待着,来衙门做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京兆府的大门,赵龙殷勤备至:
“我这不是想姐夫了,特地来看看您,都等您半天了。”
孙屏州啐了他一口:“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许叫姐夫!”
赵龙从善如流:“是,姐夫。”
孙屏州懒得跟他计较,问:“你姐让你来的?回去告诉她,我今晚就去!”
“不是不是,我姐没让我来,是我给姐夫揽回一件大案!”赵龙说。
孙屏州讶异的看了看他:“大案?杀人放火?拐卖走私?”
破获案件是会记录到每年吏部的考核中去的,所以孙屏州若想升官,办的案子越多,案子越大,绩点就越好,因此他对案件很敏感。
赵龙说:“没那么严重,不过也差点闹出人命!”
孙屏州失望坐到太师椅上,接过丫鬟奉的茶,兴趣恹恹,赵龙却情绪高涨:
“一帮坐大船的小丫头差点把两个坐小船的小丫头撞进河里,然后坐小船的小丫头又把坐大船小丫头的大船给撞到河里,然后坐大船的小丫头就全都掉进了河里,然后做小船的小丫头……”
孙屏州实在受不了他,把杯子重重拍在案上:
“闭嘴!什么大船小船大丫头小丫头的,听的人头疼!”
赵龙赶忙收声,酝酿一会儿后,长话短说:
“我把她们都抓回来关在牢里,姐夫待会儿可以审审她们,让她们家里人来出钱打官司,咱们从旁收钱……呃,不是,是收诉讼费。她们人多,诉讼费定然少不了。”
赵龙正殷勤的表功,回廊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狱长气喘吁吁的跑进后堂,看见赵龙也在,一双眼睛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肉来,赵龙觉得莫名其妙,刚把人送进牢里的时候,明明狱长还对他和和气气哥儿俩好,相约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来着。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孙屏州问。
狱长拿了一张纸递到孙屏州案上:“大人,要出事了。”
孙屏州不以为意,眯眼扫了一眼监狱长送上来的纸,他眼神不太好,见纸上好像都是些人名,既不是公文也不是旨意,孙屏州端起茶杯气定神闲问:
“能出什么事?”
狱长见孙屏州不看他递上的纸,直接大喝道:
“大人,咱抓错人了!尚书令家的张小姐,太傅家的宋小姐,安定伯府的大小姐……”
“噗——”孙屏州一口茶喷出,嘴都来不及擦,就起身质问:“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谁,谁给抓进来了?”
狱长把人名重复了一遍,孙屏州满脸写着不敢相信:
“不是!你好端端抓这些小姐回来做什么?吃饱了撑的?”
狱长瞪着一脸呆滞的赵龙:“这就要问他了!小人说的还只是小人认得的三位小姐,还有小人不认得的……大人您自己看吧!”
孙屏州愣了片刻才知道狱长让自己看什么,着急忙慌拿起桌上的纸,凑近看起来,越看心越凉,到最后他连抓纸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坐在地。
除了尚书令、太傅府、安定伯家的小姐之外,还有礼部侍郎家的,奉恩公府的,诚意伯府的小姐……若只是这些便罢了,他硬着头皮把人好端端送回去,磕几个头,自打几个嘴巴估计还能有命在,可这名单里还有三个惹不起的。
沈丞相之女沈馨雅、宣宁候之女贺平乐,还有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福鑫公主!
这三位大神无论是谁家老子,他都惹不起!
沈丞相是什么人?那是文臣之首,陛下的左膀右臂;
宣宁候又是什么人?武将之最,手握重兵的一品军候,打起仗来连陛下都要仰仗万分;
居然还有公主!
孙屏州倒吸一口凉气后,两眼发黑,四肢抽搐,径直晕死过去。
女孩们被带回京兆府大牢后关在同一个囚室中。
赵龙去找狱长说话了,她们自觉分为两边,贺平乐和碧溪是一边,其他人是另一边。
贺平乐裹着裘袄坐在囚室最边缘,依靠着木栏,女孩们都不敢靠近她身边两步之内,毕竟她们是亲眼见过贺平乐那身恐怖力气的。
她居然能把那么大的船踢过去拉过来,岸上十几个汉子一起拉船都费力的很,她却很轻松,足见力气有多恐怖。
当然了,此时此刻,女孩们除了害怕贺平乐之外,其实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和出去之后该如何面对家人。
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悔不当初。
贺平乐无聊的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打结玩儿,福鑫公主直接坐到她的身边来,贺平乐看了看她。
只见福鑫公主忽然对贺平乐展颜一笑,自我介绍:
“我叫秦福鑫,三个金那个鑫。你叫什么?”
贺平乐不知道她是谁,虽然她说自己姓秦,但贺平乐根本没往皇家去想,以为她跟那些姑娘一样,是谁家的贵女。
“贺平乐。”她平常回了句。
福鑫公主将她的名字默念了一遍,记住后又问她:
“你那身力气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贺平乐对她印象不好,不想和她说太多,冷冷回道:“关你什么事?”
甚少被人冰冷对待的福鑫公主先是愣了愣,不过很快就自我调节过来,说:
“说说嘛,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不会害你的。”
贺平乐斜斜看了她一眼,又扫过坐在对面的姑娘们,心道:都撞我船了,还想怎么害我?
连话都不想说,贺平乐直接给了福鑫公主一记白眼,让她自己体会去。
福鑫公主明白她的意思,回想刚才她们对她做的事情,顿时有点惭愧,主动道歉道:
“撞你船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你生气是应该的。”
贺平乐想不到她会这么爽快的道歉,担心她憋着坏,便没搭理,将目光转向囚室外。
“贺平乐,你什么态度?殿下身份何等尊贵,你怎敢如此对她?”
贺平乐态度冷淡,自有那为公主抱不平的,安定伯之女徐佳倩就是其一,她家本就是靠着皇恩起家,与沈馨雅一行交往也是看在沈家是外戚的份上,淑妃娘娘圣眷正浓,福鑫公主也深受陛下疼爱,自小她就被家人教育要忠于皇室,哪里见得贺平乐怠慢公主。
殿下?
贺平乐这才知道秦福鑫是公主。
可公主又如何?把害人当有趣的公主,只会助纣为虐,不值得尊重。
她只当听不懂‘殿下’的含义,对徐佳倩的质问充耳不闻。
徐佳倩见她说出公主身份贺平乐还无动于衷,顿时觉得她是瞧不起自己,挣扎着要站起来和她理论,被身边人阻止:
“好了。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吵架,快想想怎么出去吧。”
说话的是太傅之女顾茜茜,她的两条秀眉此时都快皱得连到一起,语气焦急,全然没有素日的文雅多才。
其他姑娘也象征性劝:“是啊,别吵了。有谁认识京兆府的狱卒吗?快点出去才是要紧。”
女孩们面面相觑,遗憾道:
“我们这里的人,谁会认识狱卒啊。把京兆府尹喊来,说不定还认识几个。”
这话说得没毛病,她们的父辈都没有三品以下的官儿,狱卒这种地位的人,平日里根本连见她们面的资格都没有。
徐佳倩忽然想起件事,说道:
“咦,等等。我好像……见过京兆府的狱长,他以前是我家马奴,后来救过我爹一次,我爹就举荐他到京兆做狱卒,年前说是升了狱长……也不知他认不认得我了。”
女孩们纷纷开口:
“认不认得,把他唤来不就知道了。”
徐佳倩点了点头,说:“那我试试。”
女孩们围着她来到囚室门边,徐佳倩对外喊道:“来人!有人吗?”
片刻后,一个壮硕的女狱卒出现在门外,粗声粗气的说:
“干什么?”
徐佳倩害怕往想往后退缩,女孩们一拥上前,七嘴八舌的说要见狱长。
女狱卒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不理会,用棍子用力敲了敲囚室的大门,发出巨响,破口骂道:
“都老实点!想挨揍吗?”
女孩们吓得直往后退,纵使她们身份贵重,却没有跟这种底层狱卒打交道的经验。
可她们若不见到狱长,还不知要被困在这腌臜地方多久,徐佳倩环顾一圈,见小伙伴们全都一脸惧色,她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上前,颤声说:
“我,我要见你们狱长,他是我家马奴,他……”
女狱卒这回听清了,愤然暴起:
“嘿,敢说我们大人是马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完,扬起手中棍子就往徐佳倩抓着牢房木栏的手上打去,说时迟那时快,贺平乐冲上前一脚踹在囚室大门上,把囚室的门直接给踹飞出去老远,轰隆隆的在牢房回廊上刮撞,锁门的铁链跟地面摩擦,一路火花带闪电,看呆了牢房中的所有人。
女狱卒还维持着高高扬起手要打人的动作,目瞪口呆,嘴里惊讶得能塞两个鸡蛋,牢门在遥远的入口处散架了,女狱卒憋着的一口气也到了头。
放下棍棒,双手举过头顶,扑通跪地,真诚且坦率的说了一句:
“好汉饶命。”
贺平乐站在牢房门内,十分规矩的没出牢房的大门,语调平稳对女狱卒说:
“把你们狱长叫来,可以吗?”
壮硕女狱卒识时务者为俊杰,麻溜爬起,一路点头一路跑,两次腿软差点摔倒,被吓破了胆似的不时回头,像担心身后有恶鬼追她似的。
囚室中的女孩们下意识抱作一团,鹌鹑般看着怪力惊人的贺平乐。
贺平乐被她们看着,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脸颊,解释道:
“那什么,她叫狱长去了。”
女孩们抱在一起,捣蒜般点头,心道:你都这样了,她敢不叫吗?
贺平乐讪讪坐回原处,被吓得贴墙站的徐佳倩惊魂未定抚着心口,咽了下喉咙后,才看向贺平乐,刚才她要不出手的话,女狱卒的棍子肯定会打到她的。
心下感激,纠结着小声说了句:“谢谢。”
贺平乐难为情的摆摆手算是回应。
福鑫公主在被踹掉的囚室门边看了又看,对贺平乐的力气好奇到爆表的程度。
而另一边,女狱卒很快就把狱长给叫了过来,狱长很少来女囚室这边,今天正吃饭,被王大姐硬扯了过来。
本来还生气,但一进女囚室,就看见所有女狱卒都躲在入口处,谁也不敢进去,狱长斥道: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见鬼了?”
女狱卒们纷纷摇头,纠正道:“比鬼可怕。”
“蛤?”狱长不解,女狱卒们指着地上断裂一地的门框,然后七嘴八舌的向狱长说起先前火花闪电的暴力画面。
狱长没在现场,想象不出来女狱卒们口述的玄奇画面,不过既然囚犯敢踹门,那怎么说也得去看看。
他来到那囚室面前,知道里面的女孩们是赵龙刚送进来的,原本打算吃了饭再一个个的审问身份来历,没想到她们自己先闹了起来。
狱长高声斥责:“谁干……呜呜!”
刚说了两个字,狱长的嘴就被壮硕女狱卒给捂住了,女狱卒连连对狱长摇头,用眼神告诉狱长:别作死。
狱长眉头一皱:到底是谁在作死?
一把将壮硕女狱卒推开,正要骂她,就听见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陈三,你过来。”
陈三是狱长的名字,自从进了京兆府当差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喊他了,他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脏兮兮的女孩站在囚室门边,‘陈三’就是她喊的。
狱长纳闷她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盯着她沾着泥巴的脸看了一会儿后,他蓦地瞪大双眼,冲到徐佳倩身前,震惊不已的喊了声:
“大,大小姐?”
徐佳倩见他认识自己,悄悄松了口气,对身旁姑娘们笑了起来:“他认识我。”
狱长还没搞清楚眼前什么情况,他知道赵龙抓了一群小姑娘进牢房,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姑娘里有他的旧主在。
“大小姐,您怎么弄成这样?难道是伯爷犯事儿了?没听说啊。”狱长兀自纳闷。
徐佳倩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爹没犯事儿,我,我们是被抓进来的,不止是我,还有她们……”
徐佳倩对狱长把女孩们的家世一一说出,狱长越听头越大,到最后知道连宣宁候之女和沈相之女都在,他直接腿软倒入身后壮硕女狱卒的怀里,又听说还有公主殿下……他两眼发白,差点厥过去。
推开女狱卒,飞快整理好名单,连滚带爬的找府尹大人去了。
“大人!”
“姐夫!”
一声姐夫把孙屏州给唤醒,他大力吸入一口仿佛久违的空气,活了过来。
“大人,您不能晕啊,牢里那些个名门小姐,您还没说该怎么办呢。”
狱长一番话让刚刚醒来的孙屏州有再度昏厥的冲动。
此时门外官差来报:
“启禀大人,安定伯来人了。”
几乎是同时,又有个官差进来:
“启禀大人,太傅府来人了。”
“启禀大人,丞相府来人了。”
“启禀大人……”
“……”
接二连三的回禀,每多回禀一次孙屏州就觉得自己头顶多悬了一把刀,终于所有名门贵女家中都派人寻了过来。
看着素日里连面都见不着的大小神仙,跟不要钱似的涌入京兆府后堂,孙屏州想死的心都有。
“孙大人,你京兆府好大的官威啊!”安定伯徐琛阴阳怪气道。他是个闲人,收到丞相府的传话,得知女儿被抓入京兆府,便立刻赶了过来。
“岂止官威大,我看孙大人简直无法无天!不分青红皂白,连我丞相府的小姐都敢抓。”
丞相府来的是丞相沈琴的弟媳,三夫人余氏,她是沈馨雅的婶婶,与丞相夫人一同管着相府后宅诸多事宜,娘家地位显赫,她有诰命傍身,是出了名的泼辣护短。
随着这两人的发难,其他家的管事人也都跟着指责孙屏州,十几个人,咋咋呼呼把他、赵龙和狱长三人逼得节节后退,连开口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最终被他们困死在案桌之前。
眼见姐夫被人围攻,赵龙看不下去,护着姐夫大喝一声: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这里是公堂,禁止喧哗懂不懂?”
后堂中的喧闹质问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聚焦到了赵龙身上,只见他以身护着孙屏州,一派正义凛然威武不能屈。
就连孙屏州都有些感动,如果今天的祸事不是这小子惹出来的话,他真想给这小子提提官儿。
从赵龙身后探出脑袋,孙屏州与面前众人赔笑:
“诸位冷静,发生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的。本官……我,我这就亲自去狱中把诸位小姐释放出来。”
三夫人余氏啐了孙屏州一口:
“释放?孙大人注意言辞,我们家小姐清清白白,被人诬陷,你一句释放岂非承认了我家小姐有罪?”
安定伯也是铁口不松:“我告诉你姓孙的,此事你必须给出个满意的说法,否则别想就这么算了!”
其他人也是这个意思:“没错,别想就这么算了!”
孙屏州欲哭无泪。
就在此事,门外又传来高声传话:
“宣宁候驾到。”
孙屏州和厅中众人为之一震,宣宁候竟然也亲自来了。
要知道宣宁候和安定伯虽然都是世家子袭爵,可如今两府的声望权势完全不能同一而语。
宣宁候是手握重兵的一品军候,打仗出征都是挂帅印的,就算不出征时在京里那也是能管兵部、五城和禁军的主儿;
而安定伯只是空有爵位,身上挂了个可有可无的闲差,每月领着朝廷的爵位津贴,靠着祖上产业过日子。
这二者虽然都是亲自前来,可重量却完全不同。
以至于孙屏州听到‘宣宁候驾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彻底呆住,还是赵龙和狱长推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分说拨开人群,冲到门口迎接去。
贺啸天一身官袍未脱,手里拿着马鞭就急匆匆的入了京兆府的后堂。
“参见侯爷。”孙屏州慌忙请安。
后堂中的其他人也跟着行礼,三夫人余氏在看见贺啸天进门的那一刻,心道要遭,便悄悄与身边人耳语一番,那人便趁着大伙儿不注意,从门边溜出,不知去了哪里。
贺啸天不是来跟他们寒暄的,拉着孙屏州就问:
“我闺女被你抓了?因为何事?”
孙屏州觉得宣宁候一个人给的压迫力,比之前那些人的总和还要多,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后,孙屏州忽然指向赵龙,毫无压力的卖了他:
“人,都是他抓的。我,我也不知是为何。”
众人目光再次集中到赵龙身上,贺啸天放开孙屏州,耐着性子问赵龙:
“你为何抓人?”
赵龙咽了下喉咙,往姐夫看去求助,但他姐夫自身难保,抓耳挠腮,低头看蚂蚁,就是连个眼神都不赏给他!
“本侯问你,为何抓人!”贺啸天放声质问。
赵龙把心一横,昂首说道:
“我,我不知那些姑娘是侯爷之女还是什么丞相之女,我只知道她们犯了事就得抓回来盘问!”
义正言辞说完这些,赵龙绕过贺啸天和其他人,来到孙屏州身旁,指着他说道:
“我姐夫是个刚正不阿,明镜高悬的好官,他时常教导我一定要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绝不纵容!”
孙屏州呆住,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扣上‘刚正不阿、明镜高悬、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帽子,并且还是一顶不能拒绝的帽子。
因为在他看到赵龙昂首挺胸跟宣宁候争辩时,瞬间明白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现如今这情况,人已经抓回来,这是不能狡辩的事实,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他孙屏州做错了!
所以不管他怎么道歉,怎么赔罪,这些人都不会放过自己,甚至还可能给他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与其被他们按上各种卑微的罪名,不如顺其自然,秉公执法,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至少还能落个‘耿直刚正,不畏强权’的名声。
就这样,孙屏州孙大人被赶鸭子上架,居然真的顺着赵龙的思路,开始认真审理起码头大船撞小船的案件来。
贺啸天被安排在府尹座位的上首,其次是安定伯,三夫人余氏、奉恩公府大管家、诚意伯府大夫人……
牢里的姑娘们也都洗了脸,披上干净的披风,被安排到公堂后面听审。
贺平□□过纱窗看见亲爹,心中愧疚,说好不再给家里惹祸的,偏偏祸事找上她,不惹都不行,也不知亲爹会怎么想。
福鑫公主坚持与贺平乐坐在一处,小声问贺平乐:
“那是你爹吗?”
贺平乐点头:“嗯。”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宣宁候呢。”福鑫公主说,所有人中,就属她最为轻松兴奋,感觉她不像是惹了祸的状态,而是像正在经历某种有趣的事情般。
贺平乐不想理她,闭口不言。
沈馨雅见福鑫公主与贺平乐亲近,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了花儿,因着贺平乐在牢里踢门救人,让原本都是与她一条心的姑娘们,都隐隐有向贺平乐靠拢的趋势。
这样的转变让沈馨雅心里很不舒服,却又无力阻止,烦闷不已。
而大堂上已经开始审理案件。
大船上的船娘子哭哭啼啼把贵女们如何花五十两银子,让他们撞翻小船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期间余氏几次三番想打断,都被贺啸天喝止。
然后又说到贺平乐以一己之力把船拉向岸边,使得船上贵女尽数落水之事……
各家先是不信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后来人证多了,也就由不得他们不信。
“真不愧是宣宁候之女,有拔山之力,却用在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们身上,她一人拉得十九人下水,也算霸道了。”
余氏擅长借力打力,瞬间拉开两派,让贺啸天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贺啸天看穿她的伎俩,冷哼斥道:
“对心思恶毒的人,哪怕她一人拉一百九十人下水也是应当!”
余氏质问:“敢问侯爷,我们这么多人家的小姐,哪个是你口中‘心思恶毒’之人?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玩笑,跟心思恶毒有什么关系?请侯爷不要信口雌黄,污蔑我们小姐清誉。”
“玩笑?差点把人害死也算是玩笑?三夫人你是耳背吗?若没听清那些船夫之言,不妨将他们再传上堂,重新复述一遍。”贺啸天反驳。
“纵然她们有错,令嫒等她们平安下船后理论便是,犯得着将她们全都撞下水吗?”安定伯说:“我女儿自小体弱,这个天儿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一泡,那是要去掉半条命的!若有女儿因此有个好歹,敢问侯爷又该如何?”
大堂后面的房间里,徐佳倩听到父亲的话,知道他是在偏袒自己,羞愧的低下了头。
有几个姑娘面上也都有了悔意,轻咬唇瓣,暗自酝酿着怎么跟贺平乐说抱歉。
贺啸天听了安定伯所言,大为光火,厉声喝道:
“怎么着!你闺女是个宝,落不得水,我闺女就是根草,随便被人欺负都不许还手不成?笑话!”
安定伯理亏,与周边人寻求帮助,奉恩公府大管家接替说道:
“侯爷莫要动怒,伯爷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就事论事。遇事得讲道理,用武力解决总是不对的。”
贺啸天大袖一甩,力挺女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侯觉得很对!”
诚意伯府大夫人上前接续吵架:
“侯爷何必咄咄逼人,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贺啸天反唇相讥:
“若要人重,先要自重!先挑事者为贱!”
他一人战九家,唇枪舌剑,言辞锋利,挺直了腰杆子,铁了心要给女儿撑腰。
大堂后面的房间,女孩们纷纷向贺平乐递去羡慕的目光,福鑫公主撞了撞贺平乐的肩膀,小声说道:
“宣宁候不愧是将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厉害厉害。看得出来,他真疼你。”
贺平乐心中暖意十足,有个强悍的老爹撑腰,不受欺负的感觉不要太好!
“羡慕。”福鑫公主裹紧了披风说。
贺平乐见她神情落寞,问她:“怎么?你爹不疼你?”
福鑫公主呼出一口气:“疼啊。不过……有限。”
身在皇家有身在皇家的无奈,想要像普通女孩那样获得父亲专属的宠爱,几乎可以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贺平乐不知如何安慰,便拍了拍她的后背。
看着他们争辩不休,孙屏州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庆幸自己脑子转得快,来了一招反客为主,要不然现在被‘围攻’的只怕就是他了,而他可没有宣宁候一家战九家的底气。
就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声:
“李公公到。”
所有人心中疑惑,李公公又是哪位?
倒是三夫人余氏起身到门口,将一位拿着拂尘的白面公公迎进后堂,这是她看见贺啸天进门时,特地派人回去请的。
尽管众人不认识这位公公是谁,但既然是公公,那就是宫里出来的,比寻常官员都多些脸面。
三夫人余氏介绍道:
“这位是李顺公公,云福宫大总管。李公公,您这边请。”
李顺一甩拂尘,对贺啸天和安定伯福身一礼后,开口说道:
“咱家就不坐了,听闻福鑫公主被府尹大人收入监牢,咱家特地来迎公主,还请府尹大人行个方便。”
说起李顺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说起‘云福宫’在场之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圣上最疼爱的福鑫小公主,就是住在云福宫中的。
他们刚才只顾着吵架,倒是忘了公主殿下也是与他们一边的,这么一想,所有人心中就有了底气,面对宣宁候的时候也就不气虚了。
孙屏州还没开口,就听一旁赵龙耿直道:
“这位公公,我们大人案子还没审完呢,您且再等等吧。”
孙屏州恨不得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众人也心中疑惑,孙府尹这是从哪儿找来个这么虎的手下?
孙府尹强颜欢笑,打落牙齿和血吞。
骑虎难下的他只得继续走‘公正严明,刚正不阿’的人设:
“公公稍等片刻,本府会尽快审完。”
李顺却不吃他这套,尖细着声音斥责:“大胆!京兆府尹审案审到公主殿下头上,大人怕不是糊涂了!”
孙屏州两腿发软,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请罪的时候,贺啸天开口了。
“李公公,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公主殿下又如何免责?”
李顺在宫中时,管着一宫事务,受人尊敬,出宫后也是处处受人敬畏,他唯一要管的就是公主殿下,今日闹出这么大个乌龙,回宫还不知该如何解释,现下竟又被宣宁候扣上个‘有罪’的帽子,愤怒不已,一边跺脚一边斥责:
“反了反了,宣宁候你还想治公主的罪不成?”
李顺公公敢于直面宣宁候的身份,其他人见状,便也群起攻之,七嘴八舌的借福鑫公主之事打击贺啸天。
因为福鑫公主,贺啸天仿佛被束住了手脚,有理不能敞开了讲,有话不能放开了说,竟吃了好几个闷亏。
眼看亲爹被围,贺平乐很是焦急,福鑫公主起身说道:
“我去骂他!”
那些人拿她做借口压迫宣宁候,她怎能就这样干看着?
沈馨雅见状,赶忙拦住:
“殿下且慢。我们这般形象,不能露面。”
女孩们虽然都披了新披风,洗了脸,但里面的衣裳却不能换,依旧泥巴满身,被人瞧了去,有伤大雅。
福鑫公主也是爱美的,稍微犹豫了一下。
就在她犹豫的档口,外面传来一声:
“康平王驾到——”
此言一处,大堂和后堂中人全都愣住,甚至怀疑是听错了。
福鑫公主听到‘康平王’三个字后,便不再犹豫,果断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今天第一次露|出惊颤的神色,她对贺平乐说:
“平乐,我可能帮不了你了。你别怪我。”
说完,福鑫公主就裹紧了披风,像一只受惊的小鹌鹑。
但此刻的贺平乐并没有听清福鑫公主说了什么,她的全副心神都飞到了外面。
大堂里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暗自用眼神交流:
康平王?
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康平王吗?
他怎会在此时来京兆府?
怀着无限疑惑,所有人到门外迎接,只见康平王坐在四轮椅上,目如寒星,面如冰霜,俊雅至极的脸如玉般无暇,一身玄衣尽显锋利,由原大内总管福庆推着,曾经的御前侍卫统领韩幸之则提着一把大榔头紧随在侧。
人们一来疑惑康平王突然出现的理由,二来对韩幸之手里大榔头的作用表示不解。
但很快,他们就了解了。
韩幸之请众人离开门槛,手起榔头落,‘邦邦’两三下,好好的门槛便在他的大榔头底下断开,他将地面砸平之后,才退到一侧,请康平王入内。
原来康平王是坐四轮椅来的,而京兆衙门里每一处都有门槛,出入不便,韩幸之手中的大榔头就是为康平王敲掉门槛用的。
后来有人专门统计了一下,康平王此番进出京兆府,一共敲掉了八处门槛,包括审案大堂的那块。
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举动,康平王直接就做了出来,并且做得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就好像那些门槛生来就该被他敲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