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的一声,细线捆着的蠃鱼被提上了岸,岑小眉身后背着只小竹筐,喜滋滋地把蠃鱼捡起来扔了进去。
没见过捉灵兽还带鱼篓子的。
小竹筐里面林林总总装了三四条蠃鱼,看起来分量不轻。
岑小眉擦干净手,捏着张符咒比比划划,真心实意地说道:“十一,你好厉害。”
易渡桥轻飘飘地瞥她一眼:“你也可以。”
闻言,岑小眉立即摇头似拨浪鼓:“不了不了,有你和哥哥保护我就行了。”
她补充道,“我要那么高的修为做什么,反正等这几年熬完了我就能下山回家去,估计我爹娘也变不了什么样子。我想吃我娘做的小元子了。”
她这话十足孩子心性,易渡桥本想一笑置之,却隐隐约约地从久远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了点片段。
往日里,易夫人也很会做小元子。
瓷碗里盛着白白软软的糯米小团,泡在糖水里,咬下去能尝到香甜的红豆沙。
易渡桥敛下目光。
她记不得娘做的红豆沙是什么味了。
在红豆沙模糊不清的余味里,她甩出两张符咒,抓鱼赶路两不耽误。
岑小眉狗腿地跟着她的脚步,一跑一颠,看样子恨不得替她抱住的大腿捏脸捶背。
就在接近蠃鱼源头的时候,易渡桥的直觉一动。
筑基修士的灵感准头还不错,她伸出手,拦下了岑小眉。岑小眉心领神会,立刻闭上了嘴,探头探脑地往河边看。
一看不得了,岑小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无声地向易渡桥做了个口型。
那是我哥!
此时,一个奄奄一息的修士躺在了河边,身下压着堆枯枝烂叶。
正是孙文埋天元的地方。
他浑身是血,额头上破了个口子,血液沿着脸往下流,把整张脸都抹得乌七八糟,唯有一双眼睛不肯闭上,死死盯着孙文站立的方向。
要不是血脉相连,岑小眉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岑砚。
在她心里,岑砚一直都是个极其靠谱的哥哥,靠谱过了头,成了种独属于她的严厉,总老气横秋地让她背书。她要是被欺负了,也是岑砚去帮她出头。
只要哥哥在,谁也别想欺负她。
可是他为什么躺在地上了?
岑小眉呆愣愣地想:那可是岑砚岑止戈,是几十年来唯一的天等灵骨,是她岑小眉的哥哥。
原来哥哥也会受伤啊。
她眼眶一红,就想冲出去,被易渡桥死死地握住了手腕。
“别去。”
易渡桥压低声音,“那是换骨阵,你去了最多给人送道菜。”
还是道成色不错的地等灵骨。
成色不错的岑小眉惶然地用眼神询问“换骨阵是什么”。
易渡桥:“……”
小看她了。
“邪修苦于求道,几百年以来凭着偷师的一点技艺,创造出了套属于民间邪修的法诀,换骨阵就是其中的一种。具体由来等你回山上翻书看去,藏经塔第三层左数第二个书柜上有。换骨阵启动后,布阵者与入阵人的灵骨会对调。”
易渡桥自嘲地笑了笑,“仙门弟子最多就愁个早课起不来床,哪像邪修,好容易练气入道,还要千方百计地讨生路。”
岑小眉听着有些奇怪,却没时间顾及这些:“所以孙师兄要和我哥换灵骨?”
她想起来了,大选时岑砚曾经和她说过,孙文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岑小眉倒抽一口凉气。
半晌,她抖着声音问:“那我哥……”
大抵是不敢问了,她没问完就住了嘴。
易渡桥仿佛能听见她心里在想什么,镇定道:“没换,别急。”
岑小眉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还没来得及歇上一时半刻,又吊了起来。
易渡桥遂适时道:“我能救。”
有时候,岑小眉会觉得易渡桥实在是太平静了些。她看不明白易渡桥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好像没有事情能真切地扰到她的心绪,正合了那句磐石无转移。
但岑小眉不在乎这个。她喜欢易渡桥这个朋友,易渡桥也为她好,深究这些做什么呢?给她平添烦恼吗?
岑小眉想问她能帮上点什么,却被一只手摸上了头顶,呼噜两把毛:“待在这。”
她一个练气初期,帮不上忙。
小舟想要逆水而上,也得有足够的本事才行。
易渡桥含着匿影珠,无声无息地走向大阵。自从山鬼被封进了断月崖,换骨阵成了禁术,许多年未曾出现过了。
她也曾下令,鬼修不得修习此等不义之术。虽然目前看来她这个鬼尊的话就没人听过,活像个吉祥物。
她走进了阵法里,没穿那身俗套得十分扎眼的红裙。近乎浓重的墨绿衣摆随风翻飞,像一片摇曳的莲叶。
孙文被这片不速之叶吸引了注意力,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和颜悦色地同她打了招呼:“呦,一日练气的乔师妹。”
易渡桥回以礼貌一笑:“好巧,这位自作自受的废人师兄。”
她秉着开悟道心少说恶言,不代表她一点也不尖酸刻薄。
孙文的脸上青红交织,被坦诚的刻薄噎得难受:“师妹……”
易渡桥毫不犹豫地打断:“我不和鬼修做同门。”
理直气壮得和她不是鬼修一样。
孙文下意识摸上叩心印,怨恨地握紧了手。
要不是他经脉被废,怎么可能忍着恶心入鬼道!他孙子言身为外门大弟子,本应斩妖除魔,被万人追捧。
不过是杀了个小小鬼修……
滔天的恨意使得他面目狰狞,叩心印愈发鲜艳,看得易渡桥眉头微皱。
“你……你快走。”
岑砚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出声道,“他是金丹修士,你打、打不过他。”
易渡桥:“哦。”
岑砚:“……”
哦是什么意思啊!
他虚弱到没有和易渡桥吵嘴的力气了,鲜血淋漓的手扒着地面,试图挪开。
孙文抬手,岑砚被无形的灵力托了起来,重重掼到了地上,骨头碎裂的响声清脆可闻。
“哎呀,手滑了。”
孙文很乐意看天之骄子被折辱成泥的桥段,故作惊讶道,“天等灵骨的骨头也这样脆吗?轻轻一摔就断了,真稀奇。”
说完,他又对易渡桥道,“我本来想放你和岑师妹走的。谁知道让你看到了我的叩心印——鬼修可不容于正道,唉,留你不得了。”
言毕,金丹期的威压毫不收敛地四散开来!
实打实的金丹中期,易渡桥怀疑孙文才是吃厩肥了。
谁同意收你做门人了?
易渡桥全当孙文说的话是在放屁,面无表情地抽出木簪,手一甩,木簪霎时拉长,变成了段三尺长的柳枝。
她可算知道徐青翰当初为何没有阻止孙文去招惹阿瑶了。徐青翰救人时估计也没安好心,把命救回来了,经脉没接上,这不是等着看孙文走火入魔吗?
那次藏经塔之行,孙文夜读《灵骨谈》,估计也是为了今日的换骨大计。
徐青翰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能做出人事就怪了!
明明是徐青翰惹出来的烂摊子,如今还要她来收拾,世上有没有天理了?
易渡桥握着柳枝,细长的枝叶在夜风中瑟瑟地摇曳着,与她单薄的身形竟有几分相像。
她低低地笑起来:“我找不到机会杀你,你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孙文:“什么?”
易渡桥陡然发难!
筑基修为的灵气贯穿柳枝,叶片锋利如刀,破风斩浪,向孙文的面门劈去。
孙文不慌不忙,他抽出尚且染血的长剑,上面覆盖着一层血霜。
柳枝与长剑交锋,岑砚甚至看不清两人所用的招数为何,一呼一吸之间已经过了近十招。
这就是练气与筑基以上的差距吗?
易渡桥的柳枝再次被孙文架住,他大笑道:“一个大境界仿若天堑,你赢不了的。”
一生几十载,孙文何曾如此畅快过!
什么一日练气,什么天等灵骨?在他面前还不是得俯首称臣!
他迫不及待地想启动换骨阵,至于这两个地等灵骨,拿来补充灵气也是好的。
孙文被狂喜淹没的下一瞬,笑意僵在了脸上。
易渡桥生得很艳,芍药似的一张脸,被绿衣翠帛浓艳地裹起来,天地都被映衬得淡了颜色。
唯独逐渐浮现出的叩心印,血红地点在易渡桥的眉间。
像是菩萨。
他听见菩萨毫无波澜的耳语:“还好我从未想过要以筑基之身杀了你。”
封脉松动,呼啸而出的灵气与经脉中汹涌的原住民纠缠在一起,奇妙地共享着同一轮周天,伴随着能让八尺壮汉哀嚎出声的痛苦,在易渡桥的身体里流转起来。
孙文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威压,他面色惨白,差点跪了。
上次遇到这种等级的威压是什么时候,徐青翰出手杀鬼修那会吗?
不对,面前的这个女人……
好像比毫无保留的徐青翰还恐怖。
他终于意识到那如有实质的杀意,瞳孔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破了音:“你不能杀我!我背后的人你惹不起的!”
乔十一的脸上有叩心印,她肯定也是鬼修。只要他表明了身份,再搬出来吴伯敬,她没有杀他的道理。
他们两个之间能有什么仇?
易渡桥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是我父亲,对么?”
“他根本不姓乔,他叫吴伯敬!”
孙文忙不迭地说道,“当今鬼道的大宗师,就算鬼尊来了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你我本是同门,有何不能和解的?若是你今日放了我,我立刻修书给吴前辈替你美言,以后还愁前途吗?”
易渡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就知道有用!
孙文骤然升起了生还的希望,飞快想着接下来的说辞,反正得先从这个不知是谁的鬼修手底下逃出去再说。
等把乔十一糊弄走了,还愁换灵骨吗?
不可置信地,他缓缓低下头,眼睛里尽是可怖的红血丝。
柳枝贯穿了当日阿瑶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元婴巅峰的恐怖灵力刹那间震碎了他的心脏。
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孙文听见了地狱恶鬼一样的低语:“你既知他是鬼道宗师,我与他形容又十分亲密。”
“孙师兄不如猜猜,我是谁?”
她是……她是!
孙文的身体轰然倒下。
他再也没机会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了。
长河川流不息地奔涌着,一如埋葬了阿瑶的那条护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