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执准备的吊床的确是比那个寺庙的床要舒服很多,也许是为了哄他睡觉,吊床还被轻轻推了推。
身体摇晃了起来,有一瞬间让姜悟仿佛重新回到了游魂的状态,正在被风吹着到处飘。
能够看出来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分明还在看着殷无执,可表情却在逐渐趋于安详。
“臣还要去守门,陛下好好睡。”
姜悟目送他出门,重新合上眼睛。历史上的姜悟与历史人物口中的姜悟出入很大,历史上的殷无执,也与他看到的殷无执出入很大,这究竟是为何。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想要知道那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为何人心所向的姜悟会变成历史上被人人唾骂的暴君,为何先帝到姜悟登基的时候还在力保姚姬,他当真昏庸至此,单凭一分宠爱便让姚姬为所欲为么。襄王分明是和秋无尘联手在坑姜悟,为何历史上会把一切都怪到姜悟的头上,还有殷无执……
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殷无执,是什么原因,让他背弃了自己的名字,又是什么人,什么事,在他登基为帝之后,还要求而不得,必须得寻求神明才能满足。
他也没有很好奇,只是有一点点好奇罢了。
这一点点好奇简直微不足道,所以姜悟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姜悟被太皇太后的人请去沐浴焚香礼佛,不得不被逼着动用了双腿迈入佛堂,他耷拉着两只手,太皇太后又亲自示范:“这样,双手合十。”
姜悟丧丧地跪着,丧丧地耷拉着,太皇太后不得不过来,亲自把他的双手抓起来合在面前,道:“这样,合好。”
她一松手,姜悟的两只手就开始下垂,太皇太后气的不轻:“皇帝,你是不是没劲?”
姜悟说:“嗯。”
他若是要撒谎,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那一个表情。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转脸看向一侧住持:“哀家等人多叩几次,权当皇帝叩了,可好。”
住持道了一声法号,道:“心诚即可。”
既然心诚即可,又何必拉他过来。
文太后和姚太后分别颌首,与太皇太后一起虔诚地面向神像。
太皇太后想:希望皇帝一生康健,大夏长治久安,姜氏子孙人丁兴旺。
文太后想:希望悟儿平平安安,遗忘幼时梦魇,无忧一生。
姚太后想:希望悟儿恢复如常,令大仇得报,母子携手还家,欠他的,来日慢慢偿还。
她们恭敬地往前磕头。
姜悟跟着往前磕头。
她们起身,再叩。姜悟直接往前一趴,一动不动了。
啊,好累,佛脚下好凉好硬,想要殷无执。
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分别把他那一份头也给磕了,完了文太后又伸手来把他扶起来,姜悟靠在她怀里,听她拧着眉问:“怎么了?”
“困。”
“这才多久,又困。”太皇太后又心疼又生气,道:“你日日都在做什么。”
丧批:“。”
就是因为日日都在睡觉,今日一大早起来沐浴焚香没得睡才会困啊。
礼佛之后,姜悟被两个母亲架着去了后方禅房,文太后与姚姬一起把他的腿盘起来坐在大师面前。
开始听对方谈经讲道。太皇太后道:“这是空闻大师,皇帝若是有什么疑惑,可以请他代为解答。”
空闻:“阿弥陀佛。”
姜悟的下巴被文太后轻轻捧起来:“悟儿,你张开眼睛,看着大师,若有什么心结,便说出来,我们在外面等你。”
姚姬捏了捏手指。
姜悟被放开之后,脑袋又一次耷拉了下去,文太后迟疑地看了一眼空闻,后者道:“贵人放手,让陛下随意罢。”
文太后忧心忡忡地放开姜悟,起身的时候,姜悟已经自然倾斜,在禅房里躺了下去。房门被关上,空闻没有动他,而是轻唤:“陛下,陛下?”
姜悟睡着了。
空闻起身,取过厚重的袈裟盖在他身上,便安静地在一旁坐下来,开始敲木鱼。梆梆的声音很快绵延了姜悟的整个梦境,他只睡了小半时辰,便张开了眼睛,后者若有所感地停下动作,扭脸看他,含笑道:“陛下醒了。”
“嗯。”
“太皇太后带陛下来是为让老衲解惑,请陛下有话直说。”
姜悟仔细想了想,心中确有疑惑:“朕为何还不死。”
空闻道:“陛下缘何有此想法。”
“因为朕还未死。”
“陛下如今是在好好活着,岂能说是未死。”
“朕并未活着,只是未死罢了。”
“陛下。”空闻道:“老衲这个年纪,才叫将死未死,陛下如今风华正茂,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朕是死了又活,比起活,朕更喜欢死。”
空闻看了他片刻,道:“每个人都会死,陛下何必执着非要现在死,何不趁还活着,做些有意义的事。”
“每个人都会死,那为何不直接死,活在世上浪费许多粮食再死,不是罪过。”
“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
“既然都是死。”姜悟说:“殊途同归,泰山鹅毛又如何。”
空闻:“阿弥陀佛。陛下如此固执,可愿与老衲分享缘由。”
姜悟:“朕已将缘由告知。”
空闻怔:“陛下何时告知。”
姜悟:“。”
骗子和尚,根本不能解惑。
姜悟乘轿离开之后,空闻与太皇太后交谈时还有些恍惚:“陛下只说了,想死,老衲问其缘由,陛下说喜欢死……老衲,难以扭转陛下之喜好。”
太皇太后脸色难看,姚姬则顿时慌了:“怎么可能难以扭转,你只管告诉他活着有多好,死了有多糟,不就好了?”
空闻为难:“可老衲,还未死过。”实在是无从对比。
太皇太后冷笑:“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知道活着有多好。”
姚姬脸色煞白。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摇头道:“悟儿,尚未娶妻,尚未生子……尚未来得及享受什么,怎么会,有如此极端想法。”
姜悟回去便又窝在吊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齐瀚渺正好焦急地蹲在他脑袋边儿:“陛下,昨日世子为陛下蒸蛋羹之事被发现了,太皇太后正在行刑。”
其实盛国寺里并不禁食鸡蛋,但这次与往日不同,来祭拜的乃是天子,大家为了不得罪皇室,自然是一点忌讳都不能犯,毕竟鸡蛋严格来说也算荤腥。
姜悟到地方的时候,已经行刑完毕,人都散干净了,他只看到了定南王,后者脸色凝重,见到他急忙行了个礼:“陛下怎么来了?”
“殷戍何在。”
“殷戍犯了戒律,奉太皇太后之令,已被押下看管。”
“皇祖母呢。”
“太皇太后累了,正在院中歇息。”
姜悟命人把自己抬到了皇祖母的院子,后者正在与文太后在一起喝茶,见他到来,便没好气:“这般急匆匆的,是为何事?”
“鸡蛋是朕吃的。”
太皇太后寒目道:“是谁给你拿的?”
“朕让殷无执拿的。”
“他难道不知寺中禁荤?”
“朕逼他拿的。”姜悟的肩膀被轻轻按住,文太后递给他一杯茶,道:“皇祖母没要他性命,只是暂且关了起来,他的确犯了戒律,不罚不行。”
姜悟看着她塞在自己手里的茶盏,因为有膝盖撑着,哪怕他没有用力,茶也依旧安然,文太后哄他:“先喝杯茶,下下火儿,听话。”
姜悟拿手推了一下那茶盏。
杯子当啷掉在地上,并未起到什么威慑作用。
太皇太后与文太后对视了一眼,前者冷冷道:“怎么,还搁皇祖母这儿闹起脾气来了?”
文太后抿了一下嘴角的笑意,蹲下身把杯子捡起来,道:“好了,你先回去,等到咱们回宫之时,会放了他的。”
“现在就放。”
“现在不可。”
姜悟一声不响。
文太后把杯子递给侍女,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脸看他,道:“呦,还噘嘴呢,真生气了?”
姜悟脑袋和睫毛都耷拉着,还是不吭声。
文太后想了想,道:“悟儿是不是想见他?”
“放。”
“若是放了,皇祖母威严何在?”文太后道:“这样,你先回去,让齐给使去看看他,给你报个平安,好不好。”
姜悟终于看她,文太后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好了,回去吧,母后何时骗过你,他一定没事。”
最好没事。他想,若是殷无执死了,他便也不活了。
……不对,其实殷无执死了更好,这样他便不用活了。
所以他为何要多跑这一趟,累死丧批了。
齐瀚渺被派去看殷无执,这厢,姜悟被身边人重新推回了小院,路上忽然有人拦住了他,是姚姬:“悟儿。”
姜悟:“。”
已经累到不想说话。
姚姬挥了挥手,把推他的人赶来,自己来推着,道:“悟儿,难得清静,母后带你到处走走。”
“。”庙里有什么好走的。
姚姬叹了口气,将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道:“听说齐瀚渺去看殷无执了,你先去母亲那儿罢。”
姜悟:“。”
姚姬便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她的房间比姜悟住的还要小上一些,但依旧干净简洁。室内燃了熏香,姚姬把他放在桌前,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姜悟已经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悟儿。”一只手拂过他的耳畔,姚姬轻声道:“母亲以后不会再那样对你了,你还这么年轻,不该有轻生之念。”她眼睛红了红,道:“此前母亲一直不许你近女色,是母亲的错,现在,你都这么大了,母亲送你件礼物。”
室内的熏香让人恍惚了起来,姜悟下意识张开眼睛。
昏暗的室内站着几个穿着薄纱的美艳少女,姚姬道:“你可还记得她?母亲送入你殿中的那个婢女。”
那婢女羞红了脸上前:“奴婢莲心,参见陛下。”
“这几个,也是母亲瞧着模样好的,你若喜欢,都可拿去。”
姚姬拨开他颊边长发,道:“活着还有很多美好,你都还没有尝试过,怎可轻易求死?”
姜悟:“。”
他知道姚姬想干什么了。
果然,她很快推门走了出去,冷冷嘱咐:“伺候好陛下。”
四个婢女急忙答应,她们也皆是干净体面的女子,等到太后以后,悄悄抬眼看那椅子上丧丧的天子,皆有些脸红心跳。
莲心也咬了咬嘴唇。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太后一开始分明是说她貌美如花,陛下定然喜欢,今日便突然多了貌美如花几个供陛下挑选,着实是委屈死人了。
这个时候,再害羞简直就是罪过。她两步凑了上去,离得近了,便越发觉得天子惊人的美,那双继承自姚太后、略显妩媚的眼睛,生在这张脸上,偏生有种让人不敢亵渎的仙气。
她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他衣角:“陛。陛下……”
“跪。”
莲心噗通跪了下去,跪得太狠,膝盖都有些疼,她眼泪汪汪:“陛下,奴婢,服侍您宽衣。”
她又哆嗦着手来碰姜悟,后方几个婢女见状,也立刻上前:“陛下,奴婢也来服侍您。”
“跪。”
连续噗通几声。
几个婢女跪成了半圆,皆怯生生地望着他。
姜悟脸颊逐渐泛起了红,感觉到一股难言的燥意。
寺庙里没有牢房,便挑了个空房间代替,说是空房间,却也放着张木板床,齐瀚渺刚推门进去,殷无执便发现了:“给使。”
“陛下让奴才来看看世子。”
殷无执立刻坐了起来。他长发凌乱,只穿着薄薄的里衣,听到齐瀚渺的话,眼睛顿时亮了几个色度:“陛下说的。”
“自然。”齐瀚渺给他带了豆糕来吃,道:“世子爷祖坟定是又冒青烟了。”
殷无执迫不及待:“何故?”
“陛下今日为世子向太皇太后发了脾气,还当面摔了杯子。”
“摔杯?!”殷无执顺手把桌上的杯子拿起来高高举起,道:“这样摔?”
“没,没那么高。”
殷无执低了点:“这样?”
“再低点。”
殷无执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道:“这里?”
“还得再。”齐瀚渺拿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道:“这样。”
殷无执还是很高兴:“是不是四分五裂,把太皇太后都吓坏了?”
“那倒没有。”齐瀚渺据实相告:“就是破了个角,也亏是正好磕在小石子上,不然那豁口应该都没有。”
殷无执一本满足:“豁口也很好了。”
“可不么。太皇太后虎着脸等陛下走了之后,捧着那豁口爱不释手,连夸世子爷好本事,可算勾得陛下威武雄壮了一回,笑的合不拢嘴呢。”
殷无执托腮,忍俊不禁:“真想见见那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