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澜在听雨居中找了一圈,除了门窗打开之外,都没有发现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
她站在药架子边,仔细检查起药材的种类和数量。
数着数着,眼前忽然有株草药动了动,似是被人用指尖拈起来。
扶澜拉过草药,就着它拂了股灵力过去。
木架对面出现个人影。
“喂,你在俗世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那人双手放在木架边缘,下巴支在手臂上,一双眼骨碌转着,右眼角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见到故人,扶澜有些诧异,“初柳,你怎么来了?”
扶澜快步转身合上了门。
初柳对她这院子感到新奇,但此时却也不是坐下来叙旧的时间,道:“你娘出事了。”
“事情紧急,你赶快跟我回一趟神界,路上跟你说。”
初柳是个直接爽快的性子,拉着扶澜施个术法,便消失在庭院。
扶澜下凡这件事,并没有瞒过纪宁儿。
按照纪宁儿从前的行事,大抵会在她归来之后,用鞭子抽她一顿,便算作了。
这回却是说什么也不让扶澜再在俗世呆下去,遂入了神界,求到了司职刑名的神君池洲跟前。
说到底,扶澜是因着打碎了神器,才要将功补过,帮助凌安渡劫的,俗世的岁月,便是池洲对她施加的刑罚。
纪宁儿求池洲不错,但堂堂神界刑罚,岂容得她一介小仙说赦免就赦免?更何况,是凌安渡劫这等大事。
池洲不允,纪宁儿便在七恶塔下守着,死活不走,被七恶塔外阻挡外来杂人的神力弄得虚弱不已。
“你娘在七恶塔下守了太久,池洲神君看不过眼,要将她赶出去,可你娘那个说一不二的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走,甚至和神兵打了起来,池洲神君只好将她关在了牢狱之中。”
云开雾散,扶澜从俗世行到了神界的入口,在一扇恢宏磅礴的雕花拱门之前,初柳腰间牌子一亮,两人进入神界。
七恶塔乃是池洲神君所在之处,由七座白塔连接起来,云蒸霞蔚,飞檐如燕,远看似塔顶漂浮在云霞之上。
本来初柳作为一个小仙,这事也是轮不到她知晓的,奈何她来七恶塔来的多,偶然碰见了,便下界找扶澜。
扶澜落在书写着“七恶”二字的玉碑前面,玉碑后是七七之数的琉璃台阶,至纯至澈。
拿神界的牌子在空中写了自己的名字,对空空如也的琉璃阶道:“小仙扶澜,求见池洲神君。”
而后跪在地上。
初柳陪她等了会,在这不自在,刚打算走,阶下出现个人影。
池洲穿的是玄黑的交领,如鹤孤立,眸比朗星,长发恣意地披散下来,只发间有细小的银链束缚,避免散乱。
见了初柳的一刹那,蠕了蠕唇,又抿起。
初柳朝他行了礼后就对扶澜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等你,若是有事,传音给我。”
说罢就在池洲的目光之中,背挺得笔直,往外走去。
池洲抿着唇,沉默不语,袖下的手捏成了拳。
扶澜知他二人之间有段龃龉,只当看不见,“池洲神君,可否放了我娘纪宁儿?母亲生在神界边陲,千百年来,少出苍山,七恶塔前,行事莽撞,但绝非有意违逆神界律令,还请神君念其行医济世之功,稍加宽恕!”
池洲垂眸看她,笑道:“扶澜仙子起来吧,这事本君说了不算。跟本君来。”
池洲带着扶澜来到关押纪宁儿的牢房,便离去。
扶澜跪在地,哭泣喊:“娘。”
黑暗中的人醒过来,怔愣片刻后,厉声道:“不肖女!竟还有脸来!打碎神器此等大事竟瞒着我,若不是去神界为仙子医治,我都不知,你已在俗世呆了七年!”
“从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不入俗世、不入神界,眼下倒好!”
说着咳嗽两声。
扶澜哭道:“娘,我只是帮凌安神君渡劫罢了,更何况本就是我打碎了神器在先……”
“神界如此多的仙子仙人,你可有想过,为何独独要你帮助凌安神君渡劫?”
扶澜怔忡,“因为我打碎神器,造化不凡。”
纪宁儿斥道:“非也,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罪名安在你身上,然后牺牲你。神君渡劫九死一生,你帮助他,需得搭上半条命!我如何能容忍他们如此作为,无论说什么也不让你再呆在神君身边了!”
“在此之后,你也不消呆在神界了,就在苍山,分寸不得出!”
扶澜几乎如坠冰窟,不仅因为神界之人的作为,还因为纪宁儿要将她禁足!
扶澜几乎喘不过气,窒息得宛若潜在深渊,啜泣道:“不,我不想在苍山……”
“你哪儿也不准去,不想也由不得你!”
“娘,您为何一定要如此,为何旁的仙子能够自由往来,我却不行?我爱这山川,爱这天地,爱世间生灵,我爱自由,可您为何一定要扼去我的爱?”扶澜绝望道。
“你和旁人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就因为我于修炼一事一窍不通,灵力低微?可我也通过了神界考核,您为何要将我囚禁在苍山!”
纪宁儿怒道:“你是来找抽吗?”
牢狱中的人召了长鞭,扶澜跪坐在地,分明隔着玄铁柱,她仍旧感到心慌和害怕,背上仿佛火辣辣地疼。
池洲听到动静,走过来,对着纪宁儿笑道:“纪仙子息怒,若是触到了牢房的阵法,仔细伤着了。”
他将扶澜扶起。
纪宁儿不吃池洲这套,“你们神界之人居心叵测,我今日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让扶澜再回俗世!”
池洲只是笑,云淡风轻,“仙子可知,你近日已经犯下了三宗罪行。其一,诋毁神界律法;其二,以仙犯神,冒犯本君和凌安神君;其三,行越狱之事,刑期未满,却企图从这出去。三宗罪,本君若是追责,仙子的仙骨怕是不保。”
扶澜急道:“神君,她只是为了我罢了,我既然承担帮神君渡劫的任务,便不会推脱,求您饶过我娘。”
又重新跪在纪宁儿面前:“娘,我不会有事的,我在春望山有朋友,有师尊,我过得很好。”
纪宁儿道:“我如何信你?我如何能让你冒险?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娘!”扶澜哭喊,纪宁儿倔强,两相不下。
池洲只得道:“扶澜不会有事的,仙子请放心。从前也有仙子帮助神君渡劫的先例,那仙子只用做些改变神君命运的事即可,后来神君成功渡劫,两人皆安然无恙。”
池洲眼眸含笑,语气徐徐,“仙子若是再纠缠,本君真的要降罪了。”
纪宁儿没好气,却也陷入了沉默。
扶澜劝道:“娘,您放心,我会医术,能出什么事?”
暗处的人默了良久,终于开口:“你要在俗世,可以,但这之后,你不许再去!”
人世山河锦绣,风光极好,扶澜只能含泪应下。
池洲放了纪宁儿和扶澜。
堂堂刑名之神,竟然伴着她们走到了七恶塔的琉璃阶前,他视线在云海中游弋,良久方收回眼。
扶澜驾云,载着纪宁儿回到苍山。
一进屋子,纪宁儿的鞭子就落了下来,扶澜动也不敢动,咬着牙承受,不受控制的泪水如珠滚落。
纪宁儿打完,又扔给扶澜一个梨木小盒子。
扶澜抖着手接过,打开看里面有一木制的人偶,不过只有躯干,五官模糊不清。
“走投无路之际,将你的血滴在上面,它会附在你身上,为你挡下致命一击。”
扶澜收下它,兴许也用不上罢。
“爱往哪往哪去,别在我面前。”纪宁儿冷着脸道。
扶澜道:“娘多保重,孩儿在俗世养伤。”
随后忍着背后的疼,支撑着出了苍山。
她走之后,纪宁儿猛地吐出一口血,跟神兵争斗,她伤的不轻,方才在牢房中已经是强撑,她不想在扶澜面前虚弱,也不想让神界的人看了笑话,故而强忍至今。
……
扶澜带着伤,这般定是不能回春望山,又不想在苍山养伤,在俗世兜兜转转找客栈住。初柳看不过去,径直将扶澜拉到自己的住处。
扶澜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纪宁儿给的梨木盒子里有夹层,里面装着药膏。
神界岁月悠悠,等到扶澜彻底好了,连疤痕都消去,已过了一月有余。
该到了俗世夏末秋初的时候了,听雨居的门扉下想必已经生满了青苔,院落里的药草该枯萎了。
也不知道凌安如何了。
他有没有想过她?
扶澜背着包袱来到春望山,对弟子只说是为桑州之外的病人医治,路途遥远,才去了一月多。
经过青竹居的时候,窗子是锁着的。
他不在。
到了夜里,扶澜也依旧没有望见青竹居的灯火。
如是过了几日,扶澜打听到凌安下山查魔族之事了,上回瞭春台春日宴会的魔事,还有些未料理干净的,修士们和宋十二远方的爹娘取得了联系,带出了重要的消息。
等到秋风肃杀,青竹萧索之际,凌安终于回来了。
扶澜在寒风之中站在山门接他,火红的落叶在脚边盘旋。
她满心欢喜地见到他,毕竟盼了这么久。
凌安本神情淡然,在见到她的一瞬,眉梢动了动,而后恢复疏离,只对她道:“走罢。”
袖角略过扶澜的手背,是寒凉的。
她去了神界,挨了鞭子养了伤,经历了煎熬般的月余,而他下山三月,堪堪错过。
是以,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多看她两眼的。
可她为何心里如此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