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之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她望着温尘淡漠疏离的眼,只觉陌生。
直到温尘用怜惜的眼神望向云稚,姜之才收回目光。
师尊再也不是师尊。
余光瞥见他人,白少屿的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富贵已蹿入云稚怀中。
她以为洛砚礼是不同的,直到少年站到她身侧,轻声劝她:“姜之,道歉吧。”
道歉?笑话,她姜之做了什么事情要道歉了?
心中的正理和傲气不允许姜之道歉,她想不通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怎么会闹成这样。
她只是来要神梦珠,好好商量不给也就算了,她都接受。
只是现在这帮人逼她道歉算什么?
就算她再怎么解释他们全不听,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相信是姜之害云稚毁容,看见姜之推云稚倒地。
“稚儿无大伤。”师尊温尘看了姜之一眼,又道,“姜之,只要你认错,今日事就罢了。”
就差说她是孽徒了。
这一眼还带着点威压,只是一点,就压迫的姜之后背发颤,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低落。
姜之咬紧牙关硬撑着,她在无妄归墟散尽修为,但也炼就了一身硬骨头,这种程度的威压她能撑很久。
但她知道,今日若不道歉,她走不了。
那好,她道歉。
“我道歉。”姜之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做出了妥协。
威压如潮水一般退去。
姜之接着说:“是我的错,怪我没有修为无法设下结界,害得云稚擅闯炼丹房,怪我没有将丹药好好藏起,害她看到了就吃。还有今日,是我没有资格进海棠峰,是我痴心妄想神梦珠,是我没有修为却能轻易将云稚推倒。害云稚受了这么多委屈,都是我的错。”
气氛降至冰点,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云稚一断一续的哭声,凄怆悲伤。
众人思绪万千,有一杆天平在他们心里悬起,一边是云稚,一边是姜之。
姜之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干净合脚。
从归墟走回这儿她用了三个月,日夜兼程磨坏了数十次鞋子,直到回宗门才换上了双好鞋。
她突然想念那双满是布丁的鞋了。
走神的少女思绪越飘越远,直到哭泣的少女忽的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双目通红,双肩颤抖不已,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痛苦的像是要晕过去了。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师尊温尘语气无奈道:“姜之,你怎会变得如此。”
话落,仙风道骨的男人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已俯身抱起哭泣的少女,抬手布下一道霜华光圈,光圈内,他轻柔的为少女拍着后背,柔声安慰她。
洛砚礼也疾步上前,他会些医术,急切的想要为云稚疗伤,只是在与姜之擦肩而过时瞥了眼她,眼底蒙着一层阴翳。
“疯了。”白少屿淡淡开口,目不斜视的走过。
他未看一眼姜之,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说她疯了。
人心的天平总会朝着一端倾斜。
姜之最后看了眼被众人围着、小心呵护的少女,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难过的。
难过只有片刻,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动了动脚拇指,只觉得那么辛苦那么焦急的回来,真是不值得。
姜之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受虐女主重获温暖,搞事白月光黯然离场,读者大快人心。
——
姜之朝着记忆中藏书阁的方向走,一路遇到了不少弟子,皆是陌生面孔,看来她不在的这七年神天宗生源滚滚,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走远了,她能听见新弟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能感受到被注视的目光。
她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也不喜欢被人偷看。
半个时辰后,姜之来到一座巨大的山峰之下,抬眼望去,山峰挺拔天地,山间云雾缭绕,掩映着雕檐雄伟的建筑。
藏书阁占据了整座山峰,此山便名藏经峰。
上到山顶十里,下至地下千丈,是开宗祖师爷布下的上古阵法和禁制,没有令牌,就连化神期的大能都无法进入。
藏书阁共有九层,每一层对应不同修为的功法秘籍、秘法神通,以及修仙界秘闻杂谈等。
弟子令牌共分三等,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亲传弟子。
外门弟子者,终其一生只能进入一二两层,内门弟子者,至多能上五层,亲传弟子则可上七层。
藏书阁的八层需要成为宗门长老才能上去,而九层,进入的条件十分苛刻,就连历任宗主都不一定能上去。
姜之的弟子令牌,早就在归墟化为齑粉。
她只有赌,赌守阁长老记得她。
守阁长老从不露面,就连宗内发生大事也从不出席,实力强悍,一人独守藏书阁足矣,其真实身份神秘,连名字都无人知晓。
周围三三两两进入藏书阁的弟子,无不提前掏出弟子令牌检查一番。
每个弟子获得令牌同时会得到告诫:曾有一弟子忘带弟子令牌,被阵法结界判定为外来闯入者,直接无情抹杀,救都救不回来。
站在藏书阁殿堂开外,面前是一道看不见的上古阵法,姜之不确定阵法结界在哪,只能一小步一小步挪着,拿着根树枝小心翼翼试探。
属实有些滑稽,引得路过弟子频频侧目。
姜之时刻注意手中的树枝,直到耳边有声音响起。
“姜之,守阁长老召见你。”
姜之吓了一跳,环顾四周,竟走到了九级白玉阶下都未察觉,想来已经过了藏书阁阵法,看来守阁长老允许她入内。
只是周围无人,是谁在叫她?
“是本狮爷。”蹲踞镇守藏书阁的石狮爷咧着大嘴。
姜之只听闻藏书阁的石狮爷能口吐人言,却没想这竟是真的。
她好奇的瞪大了眼,以前她进藏书阁来去匆匆,从未留意过石狮爷,今日她仔细一看,石狮圆眼宽鼻,露齿含笑,鬃毛茂密,尾巴生动,憨态可掬,真可爱呀。
“看我作甚,守阁长老见你,你去看他。”石狮爷脑袋微微偏过,似是害羞,“一路往上走,会有一道门为你打开。”
姜之觉得它可爱,心情也跟着好上许多,由衷夸道:“我以前从未留意你,今日一见,发现你真威风霸气!”
“走啦!”她挥手道别,迈上汉白玉阶。
背后的石狮爷扬起脑袋,尾巴向上翘起,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
姜之虽不知道守阁长老找她何事,但被记得的感觉,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还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
姜之听从石狮爷的话,一路往上走,先是二层,再是三层……直至走到了她曾经最高可达的六层。
她脚步停留在六层通往七层的台阶上。
七层,她当初还未有资格。她打算待水云秘境归来,渡劫结婴后再去看看。
如今归来了,只是不是从水云秘境归来,是无妄归墟的归来。
渡劫结婴也成了触碰不及的虚妄。
她想起从归墟爬出是个清晨,太阳初升,阳光刺破黑暗的缝隙照在她脸上,习惯了黑暗与阴冷的她重新感受到光,贪婪的双目紧盯着不愿挪开,直到最后红日当头,满脸清泪。
巨大的喜悦充满胸腔,还带着自豪,觉得自己可真厉害竟然能活着离开归墟。
她迫不及待的要回神天宗,只是归墟离神天宗上万里路途,遥远又艰险。
她也想过找修士告诉他们她是姜之,请求他们带她回神天宗,只是说出去真没人信呀,他们轻蔑的骂她,有好心人会给几个灵石打发她。
样貌丑陋毫无修为,没人相信她是姜之。
于是就只能走回来了,幸好她还会医术,曾经辅修的医术如今却成了看家本领,一路行医,就这么花了三个月回了神天宗。
回宗前,她还特意在集市上买了身新衣裳,不求风风光光,至少体面清爽。
满怀欣喜的回宗,只是没人认她。
说不伤心是假,只是强撑着没让眼泪落下。
她在大殿上回忆往事,一遍又一遍说着曾经,各种详情各种细节,说得嘴皮子都打架了,师尊他们才终于认下她。
她看到了在场所有人尴尬的神情,就像有一柄利刃划破她的胸口。
在归墟的七年都不曾落泪,她就这么哭了。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不如不回。
后来她见到了云稚。
云稚柳眉杏眼,面若夹桃,笑起来无忧无虑的,浑身上下都带着少女的稚气。乌黑的发髻别着两只灵动的蝴蝶,随着她跳跃走路,一晃一晃的。
很像七年前的姜之。
只不过曾经的她一心修炼,在宗门里熟识的就只有师尊、洛砚礼、白少屿,还有一次历练救下的九尾狐富贵。
她因为修为高所以声望高,谁见了她都打招呼,而云稚不同,她在宗内人人交好,甭管见了谁都能喊上名字,自然所有人都喜欢她。
姜之以为,这样的云稚是好相处的,她也想要个小师妹。
然而云稚每回见她,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会拉过师尊,拉过洛砚礼,拉过白少屿,自然的划清界限,生怕被抢走了什么。
是把她当成了敌人了。
在宗门被漠视了一月,每天每夜都从自身找原因,活得浑浑噩噩,直到归来宴后,她终于找了个理由,把这一切归结于毁容。
她开始炼制回颜丹,也算是有了活干。
七岁那年,回春峰的峰主听闻她光灵根,光灵根天生自带治愈属性又通万灵,峰主想收她为徒然而她早拜下温尘门下,小女孩见不得老伯伯伤心,于是辅修医术。
多年过去,即使她光灵根不再,老伯伯依旧将她留下,提供炼丹房提供灵石,以灵石之灵催动丹炉阵法,阵法之力燃起丹焰,将不可能的凡人炼丹变为可能。
不再想其它弯弯绕绕,每天泡在炼丹房里,姜之研究医典,查阅古籍,还真捣鼓出了个方子,开始在自己身上做试验,没成想两个月后还真成了。
容貌恢复,师尊他们变回了以前,然而只是片刻的假象,云稚一哭,她就成了害她毁容的凶手,抢走她一切的恶人。
这六个月就像是,比她在归墟的七年还要难熬。
但真没意思,比归墟的七年还没意思。
要离开宗门。
自被测出光灵根起,她便被捧在了高不可及的位置,从小被教育修为便是一切,她努力又聪明,成为同辈第一仿佛理所当然。
她也曾喜欢竹编木雕打铁,却被说教玩物丧志,在日复一日的教导下,终于,她最在意的,变成了修为。
归墟七年,出来那日,她下意识想要御风而行,却沮丧发现修为尽失,自暴自弃了许久,悲哀的想着或许再也回不到神天宗了。
但她回来了,靠双脚走了回来,沿途是从未驻足过的风景。
姜之忽的发现,一直以来,她都是活在他人的目光下,越长大,越无勇气。
并非为他人而活。
现在,她坦然接受毫无修为的自己。
成为话本子里那个为男人争风吃醋,去嫉妒去陷害的人?当真笑话。
一丝明悟浮上心头,姜之只觉浑身轻松,灵台清朗,心境似乎有了突破。
“观气一片死灰,命不久矣。”四周开阔,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气,“怎会如此。”
“上来吧。”那声音又道。
藏书阁六层,除她之外再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