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相爷回来了。”
相府的马车还未驶入长且曲折的巷子里,小厮就一路奔驰到东苑,给小院的主子报了信。容貌秀美的女子放下手中书本,对着铜镜匆匆整理了衣领,这才快步迎了出去。
左相刚下马车,就看到门口等待的女儿,心中不觉熨帖,他嘴上却道:“我回自己府上,怎么还特地来迎接。”
宋菁细细打量一番自家父亲,仪容有些憔悴,眼里多了些许血丝,但瞧着还是全须全尾,没有受伤的痕迹,应当没在暴君那吃什么亏,她松了口气:“父亲一直未归,女儿实在担心,阿爹入宫几日,看着都瘦了许多。”
“只是事务较多,耽搁了几日,哪里要你这般担惊受怕。”虽是这样说,一向文雅从容的左相进了相府,到了饭桌上,吃起东西来却显得有些狼吞虎咽,一连干下两碗素面。
近日来皇帝脾气越发无常,昨日一年轻言官扬言死谏,结果前一刻还在笑的皇帝瞬间变了脸色,直接一脚把人踹在地上,揪住言官脑袋就往死命地上撞,撞得那臣子头破血流,惨不忍睹,要不是皇帝嫌脏,估计脑花都给撞出来了。
宋明成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可到底是不上战场的文官,并不常直面血腥场面,想到同僚惨状,鼻翼间仿佛还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宫中是提供饭食的,但是皇帝命御膳烹饪的都是大块大块的肉,鲜肉还混着血水,宋明成往日偏好吃肉,愣是被皇帝搞没了胃口,一时间半点荤腥都吃不下,饿了几天的肚子,看上去自然憔悴不少。等吃饱喝足,他总算想起来自己的独子:“阿放呢?”
提到自己的弟弟,宋菁的表情略微柔和:“弟弟尚在午睡,母亲去白云寺为您祈福了,要过两日才能回。”
宋明成贵为左相,但是府上人员十分简单,娶了一妻,纳了两妾,但就只宋菁和宋訾这一儿一女,都是宋明成的正妻生的。
那两个妾侍其实还是先皇赐下,平日里左相就用个小院当吉祥物供着。相府夫妻感情融洽,生的宋菁和宋訾还是龙凤胎,宋菁早半个时辰出世,两姐弟感情自然好。
宋菁关切问道:“阿父,您被留在宫中,可是为了江城暴雨的事情。”
提到受灾百姓,左相的表情不由凝重几分:“不错。”
他想到同僚惨状,到底还是没和女儿提起那血腥场面,只含混过去:“事情差不多已经解决了,近日陛下性情格外多疑,你且安分在府上待着,多陪陪你母亲和祖母。”
看着眼前聪慧的女儿,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左相幽幽叹了口气:“要是你这性子和你弟弟能换一换就好了。”
当初一双儿女降世,他精挑细选了两个名字,菁,取的是美好之意,訾,通恣,盼着儿子能够恣意狂放,是个洒脱之人。
偏偏姐弟两个性格反了过来,做姐姐的饱读诗书,在政事上极有见地,除了长相之外,没有一点能和文静二字沾上边。若非宋菁是女儿郎,宋明成肯定会让宋菁入仕,凭着宋菁的文采,许是早就拿下状元美名。
宋明成当年不过是小官出身,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一路爬上相位,本是极有野望之人,偏偏生了个独子是个胆小鬼,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可以说结合了他和妻子的优点,性子却十分怯懦不堪。要不是宋訾的容貌和他十分相似,宋明成简直都不敢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想到这里,宋明成不由郁闷非常,女儿迟早要嫁出去,儿子这般性子,如何能够撑得起宋家。他不是没想过为宋訾致仕铺路,可宋訾考了两次试,一到考场就四肢冰冷,紧张晕倒,这样小的胆子,他再怎么想照拂自家儿子,也拿宋訾没办法。
看看这青天白日,日头高悬,小儿子却窝在房里睡大觉,左相顿生不悦,直接站起身往西苑小儿子的院子里走,宋菁见状连忙跟了上去,想着替弟弟说几句好话。
她弟弟是胆小了些,可没有什么陋习,不过是性子格外谨慎了些,难道不比那些逗鸟遛狗斗蛐蛐的纨绔子弟好太多。阿父就是自己官做的大,对儿子期许太高,她看就是阿父过分威严,才害得宋訾比寻常人胆子更小。
走了没几步,天色骤暗,一道闪电掠过天空,照亮了宋訾住的小院。宋菁心头一跳,快步赶了上去:“不好,阿放怕雷。”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快,一眨眼大雨落了下来,惊雷炸裂。
“不要!”宋菁听得屋内一声极为凄厉的呼声,知道自己是晚了一步。
走进屋内,在软榻上小憩的宋訾果然被雷声惊醒。他跌坐着,一张白皙如玉的脸被雷光照亮,唇色煞白,满眼惊惧,手指还紧紧抓住软榻,指节因为过于用力隐隐发白。
见到铁青着脸的宋明成和宋菁,少年青竹一般瘦削的身子僵直住,下一刻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紧紧的攥住了宋菁袖子:“阿姐。”
宋菁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宋訾的后背:“没事,阿姐在呢,不怕不怕。”
看到这样的场面,宋明成不由气血上涌:“宋訾,你如今多大了,还怕雷,还要让你阿姐哄!”
简直成何体统!
宋訾松开了宋菁衣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宋明成的胳膊,扑通扑通,动脉传来的心跳急促有力,皮肤紧致温热,这征兆着眼前的左相是活生生的人。
他似乎不敢相信,还犹疑着问了一句:“父亲回来了?”
左相看着这张和自己年轻时候七成相似的脸,大力抽出袖子,语气硬邦邦道:“是啊,早回来了,你阿姐还晓得出去接我,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睡大觉。”
他堂堂左相,怎么会摊上这么不成器的儿子!莫不是上辈子做多了孽,才生了这样的讨债鬼。
说是胆小的宋訾面对着暴怒的左相却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反倒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四周,屏退跟进来的丫鬟小厮,他看着自己威严架子十足的父亲,语重心长的劝说:“阿父,您着就冤枉孩儿了。你入宫几日不回,我几日都睡不好觉,好不容易有困倦之意,这才小憩片刻。就这片刻功夫,孩儿方才还梦见您了。暴君无道,要不然您辞了这官职,归隐吧。”
听了前半段,左相脸色大为舒缓,儿子到底还是贴心,听到最后一句,他当即翻了脸:“胡说八道!”
他如今才四十一岁,正处在壮年,左相的位置不过坐了三年,正是意气风发,大展身手的好时候。这糟心儿子就想着让他归隐,他要是真归隐了,昔日里结下的仇敌还不把他们一家给吃了,真是胆小如鼠,没有脑子!
左相气咻咻甩袖走了,他决定等老妻回来,就早点操持好儿子的婚事,找个能干的姑娘,夫人说的对,儿子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先成家后立业,兴许生了孩子之后,他这混账儿子就晓得上进。
“阿放,你没事吧。”宋菁看看弟弟,又看看走出去的阿爹,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
宋訾苍白的脸色回了血,朝着宋菁摆摆手:“我没事。”
他问宋菁:“对了,阿姊,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再大胆的姑娘家,碰到这种事情,还是难免羞怯,宋菁羞恼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宋訾却问:“你想入宫吗?”
后者摇摇头:“宫里有什么好的。”
暴君的后宫死了不少,她就是想要继续过这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没有必要掺和到宫里去。
宋訾闻言表情舒缓几分:“既然不想入宫的话,也该让阿娘为你操办婚事,早点定下来,不然你是姐姐,你要是一直不嫁人,我想成婚都不行。”
他其实也想让姐姐多留两年,可再留下去,到时候皇帝一道圣旨令下,他爹贵为左相如何,难道还能为了女儿抗旨不尊不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宋訾方才劝他爹的话完完全全是真心实意的。
宋菁拧了宋訾胳膊一下,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闪:“你这话说的,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想急着成婚了?”
“没……”宋訾下意识否认,话说到一半,话锋一转,“的确有心仪之人,所以早些让娘亲给你选个好的,要是晚了,京都的好儿郎都被别人家抢走了。”
宋菁美眸大亮,连连逼问:“是哪家姑娘?”
“是……什么时候你出嫁了,我再告诉你是哪家姑娘。”宋訾理了理衣领,“阿姊,虽说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可到底男女有别,我要换衣裳,你还是出去吧。”
宋菁盯着他看了一会,只当弟弟之前同她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哼了一声出去了。
天公不作美,窗外滂沱大雨哗啦作响,敲击着屋檐砖瓦,雷公时不时的敲一声手中重锤,惊雷声忽高忽低。
闪电照亮了略微昏暗的卧房,独自换衣的少年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惊惧之色。他的阿爹和阿姐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太大了些。为了荣华富贵,竟然意图谋反。
要是谋反成功他也不说什么了,书里可是写着,左相的狼子野心早就为暴君所知。出师未捷身先死,左相还没起兵,相府上下一百零六口,就被满门抄斩。左相被五马分尸,他姐呢,作为皇后直接被废,白绫和剧毒之药就是她的归宿。
他作为左相的独子,当然不能幸免,而且因为性格霸道,以前做了些欺男霸女的事情,死前还要游街,被围观群众扔臭鸡蛋,最后咔嚓一刀,死无全尸,享年二十。
作为郡主和左相的独子,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给自己塑造了一个胆小的窝囊废形象,就是想要降低皇帝对左相家的恶感。毕竟儿子没有用,左相也许就没有冒险造反的必要。
宋訾看着镜子里容貌俊美的少年郎,和亲爹一样幽幽叹了口气,为这个家,他真的是付出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