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相府书房灯火通明,卷宗在案台上一摞摞摆的满当,徐道年逐一翻看,眉眼间带上些许疲乏。
京兆府尹见他往京兆府跑的勤快,埋头在卷宗室翻看南国卷宗,常常一待便到半夜。
他对卷宗的用途只字不提,府尹便也绝口不问,只将有关南国的卷宗按照年份远近理好,派人送到了徐道年府上。
荆芥坐在旁边的圈椅上,困意滔天,止不住的打哈欠。
“徐道年!徐道年!”刘子高远远走来,还没进书房便朗声唤着。
徐道年从摞得山高的卷宗里探出半个脑袋,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刘子高从门外走进来,停在案台前,手搭在案台边上,只不作声的盯着徐道年看。
一旁的荆芥识眼色的退出去,将门关上,远远的守在十步外。
待书房门合上,刘子高这才慢慢开口:“有动静了。”
徐道年闻言合上手里的卷宗,抬眼看着刘子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日在礼部李殊的画像让郑主事瞧见了,一眼便认出是他对街卖鸽子的邻居。”
“他住哪儿。”
“南锣巷。”
那日李殊出了博古书铺拐进的那条巷子,正是通往南锣巷,徐道年眉头蹙了蹙。
对上了,约莫是没跑了。
南国暗探颇为敏锐,如今定会更加谨慎。
“今夜人手够吗。”徐道年问道。
他们对南国那位的心思一无所知,与其继续被动下去,等着暗探发觉异常,不如主动出击,趁早揪住他们露出的马脚。
刘子高了然,应道:“够。”
—
已值宵禁,白日里人声鼎沸的街道寂静下来,临街商铺悉数关了门,檐下悬着的灯笼兀自缅怀着白日盛景。
巡夜的禁军从朱雀大街街头而来。
自宵禁后,每隔一时辰都会有内、外卫禁军巡夜,今日的禁军较之往日貌似多了不少。
走在后头的半数禁军步子明显慢了下来,队伍渐渐开始脱节,中间的距离被拉的越来越长,俨然分成了两个队伍。
风吹得街边的灯笼摇曳,光影跳动着,显得有些凌乱。
后面的那队禁军齐刷刷掩进不起眼的巷子里,消失在街上。
空空旷旷的朱雀大街只剩下一支禁军队伍,依旧走着亘古不变的路线。
为首的禁军轻车熟路的穿梭在曲折小巷中,一行人最后停在巷尾那扇木门前。
领路的禁军退了退,走到了后面。
木门破败不堪,面上被蛀得坑坑洼洼,双开的门,门环掉了一个,另外一个也已经松动,摇摇欲坠的挂在门上。
门前的灯笼被燃尽的烛火烫出个洞,露出烧得焦黑的灯骨。
满是衰败。
徐道年一身禁军黑色飞鱼服,配了把绣春刀,身姿挺拔,全然没有了平日的书卷气,反倒生出些凌厉果决。
丝丝缕缕的臭味从门缝中一阵阵传出来。
徐道年记忆深处的味道被激起,他闻到过这种味道。
多年前,在司天监监正被杀的屋子里。
这是死亡的味道。
徐道年眸色凛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风吹来,腐朽破败的门相撞,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风裹挟着那股味道,扑头盖脸的吹来。
透过门缝窥见里头一片漆黑。
“把这儿守住。”
徐道年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和我进去。”
话毕推开门,带着人要往里走。
刘子高见状拔腿便要跟上。
徐道年伸手将他拦住,轻声开口:“你在外面接应我。”
不待他反应,便抬腿走了进去。
刘子高闻言愣了一瞬,将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依言老老实实守在门前。
屋内的门窗悉数大开着,徐道年眉头微蹙。
还是来晚了。
臭味渐渐浓烈起来。
朦胧夜色里,瞧见院子里摆着好几个方方正正的箱子,走近才看清是几个鸽笼,笼子里的水和食物早就空了,鸽子尸体在笼子里密密麻麻的堆着。
鸽子许是饿极了,发疯似地撞着笼子,撞得头破血流,笼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天气逐渐热起来,腐烂的气味四处漫着。
那一抹抹猩红刺在眼前,徐道年默了片刻才移开视线。
屋里的摆设凌乱,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地上放了个铜盆。
徐道年扫了眼铜盆,盆中积了好些余灰,湿哒哒的结成一团,上头还沾着好些茶叶。
“带回去。”
案台上空荡荡的,在周围的杂乱下显得有些突兀,蜡油成块凝在台面上,将台面也灼成烟熏火燎的颜色。
桌脚边,有个什么东西泛着寒光。
徐道年用帕子包着拿了起来。
是一把刻刀,刀尖极其锋利,刀炳是上好的红木,同破败的宅子陈旧的家居很是格格不入。
徐道年细细地瞧着,刻刀刀尖上挂着缕细屑。
细屑如凝脂,在火折子的火光下,几近透明。
刘子高见许久没有动静,便走了进来,捂着口鼻凑过来:“有什么发现。”
徐道年将刻刀往他面前递了递,沉声:“肉胶。”
江湖中常有术士会用肉胶来制作假面,戴上后该容换貌,谓之易容术。
易容术高超,其假面难辨真假。
李殊分明会易容术,却又偏偏顶着真容四处晃。
是变相的挑衅。
徐道年将刻刀连带着那缕肉胶用帕子仔细包好,眸子沉了沉。
—
城郊,外卫禁军驻扎营地,大昭军旗在夜风中猎猎,戴青云在营外站的笔直。
远方田地麦浪翻滚,风将他鬓间碎发吹的翩飞,少年眉目坚毅,月光倾洒下来,睫毛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
那日戴青云和沈听月约了去马场射箭,正想出门就被他老爹扯着后脖颈摁上马车,带来了外卫营地。
还特地交代了外卫统领,别和旁人说这是他戴骧的儿子。
瑄平侯说完丢下戴青云,挥挥手哼着小曲儿走了。
外卫统领在瑄平侯手下多年,对他是言听计从,于是掩了戴青云的身份,丝毫不加关照的将他和新入营的禁军丢在一起。
饶是戴青云自小在塞外长大,可从未正经真正受过军队的操练,在这外卫的时日,属实是有些难挨。
外卫是出了名的守卫森严,戴骧这回是铁了心。
照明的篝火三三两两的燃着,营帐里的最后一盏灯火熄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夹杂着铁甲摩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锣声响起,划破沉闷的夜色。
子时。
营地巡夜的禁军换班。
戴青云眼里闪过一瞬的狡黠,捂着肚子倒吸了口气朝身边的人凑了凑,轻声喊道:“大哥。”
貌似是有些难为情,憋了半天憋出句:“我内急。”
人有三急再正常不过,但外卫有外卫的规矩,守岗时不能离岗,旁边的禁军犹豫了一瞬,念着他是新来的,还是压低了声音:“快去快回,躲着点人。”
“谢谢大哥!”戴青云捂着肚子开溜。
禁军见他朝同茅房相反的方向跑去,没忍住出声:“你小子!”
周围格外的安静,有些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清晰 ,禁军怕引来巡夜的人,声音低了三分:“茅房在那边。”
见人越跑越远,皱着眉哎哟了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兀自嘀咕:“这小子,来了小半月连茅房都不认得。”
戴青云听到身后传来的话,步子非但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迈得更快。
绕开在前营空地交班的禁军,穿过营帐到了后方的高墙前。
翻过这座墙,便是临安城城郊。
墙并不算矮,年岁久远,块块青砖上攀上了青苔,不知名的小花在砖缝里开着,米粒大的洁白花朵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戴青云轻车熟路的翻身爬上围墙,衣摆刮蹭到青砖沾染上苔痕。
“大晚上的,小青云这是要去哪儿啊。”熟悉浑厚的声音从墙下传来。
戴青云闻声去看。
多日未见的戴骧正站在围墙下,一幅看热闹的样子。
戴青云在墙头上坐下,单手撑着青砖,整个人歪歪斜斜。
大半夜的出现在外卫,还好巧不巧的跑来围墙边儿,老戴是在这儿守株待兔啊。
戴青云咧嘴笑了笑:“老戴好兴致啊。”
话故意怪里怪气的拖很长。
话刚说完,身上掉下个东西,落在地上一声轻响。
木梨绒花簪掉在戴骧跟前,上头的珍珠泛着光华。
这明显就是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
戴骧犹豫一瞬,将簪子捡起来,眉头皱了皱。
戴青云懒懒散散的将手伸了伸,一言不发。
泛红的耳尖掩在了漆黑夜色里。
戴骧将簪子往身后藏了藏,丝毫没有要还他的意思。
“还我。”戴青云有些急了。
戴骧轻笑一声,这才将簪子抛给他:“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戴青云接住簪子,微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将簪子收好,翻身正想跳下围墙。
“戴青云。”
戴青云顿住,转过头看着他。
戴骧背着手,长长的叹了口气:“瑄平侯府要担的责任。”
“是我的责任,日后,也是你的责任。”
浑厚的男声在夜幕里荡开,语气是罕有的肃穆。
戴骧驻守游朗关多年,在风沙刀剑中过了大半生,戴家世代,永守游朗关,是他对先帝的承诺。
戴青云愣了楞,戴骧鲜少连名带姓的喊他,也从未对他说过这些。
保大昭安宁,守游朗关百姓安宁,他甘之如饴。
戴青云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高墙下鬓生华发的戴骧:“老戴,我在,游朗关便在。”
小少年坐在墙头,咧嘴笑着,笑意张扬,言语间是少年人独有的狂放,眼里亦是少年人满满的坚毅。
戴骧还没来得及感动,只见戴青云倏的跳下墙头,转眼便没了影儿,空留下句:“老戴,回见!”
少年清瘦的声影消失在墙头,戴骧驻足,看着苔痕斑斑的高墙,许久才转身走向营地的篝火。
腿上旧疾发作,钻心刺骨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戴骧步子丝毫没有停顿,额角冒出层细密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