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第三医院的途中,井迟记着宁苏意的提醒,在王记煲汤铺门口停了一下,宁苏意去店里买一份汤。
这家是口碑相当不错的老字号,用料实诚而闻名,可以放心,铺子里有很多种适合病人喝的补汤。
宁苏意要了一个大份的山药骨头汤,打包带走。
井迟坐在车里,视线逡巡,瞧见附近有水果店,下车去买了一个高档果篮,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家花店里挑了一捧包装好的花束,总算有了点探望病人的样子。
他从花店里出来,宁苏意正好提着一份打包好的汤走出店铺,两人一同上了车。
井迟把鲜花和果篮放在车后座,宁苏意则是把汤抱在怀里,担心弄洒了。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停在路边的露天停车位。
两人拿上东西,轻车熟路找到穆景庭所在的VIP病房,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进”,宁苏意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空荡荡的,穆景庭独自一人靠坐在病床上,大腿上摊开一本书,左手按在上面,抬眸朝门口看去。
见是宁苏意进来,他微微笑了一下,温声说:“过来了。”
宁苏意看着他,轻“嗯”一声,推门进来时见到的那一幕,他给人一种格外伶俜无依的感觉。
下一秒,穆景庭的目光落在宁苏意身后的井迟身上,脸上的笑容略微淡了些,阖上书放在床头柜上,语气不咸不淡:“小迟也过来了。”
穆景庭视线从他脸上下移,怔了怔,不知他是吃错东西还是碰了什么,露出来的脖颈起了红疹。
井迟点点头,面露笑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昨天没近距离看,穆景庭伤得比他想象中严重,一天时间,他仿佛瘦了好几斤,面部轮廓清癯立体,掩不住的憔悴。
脑袋裹着格网头套,听说缝合了十几针,再看露出来的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不少,几乎可以想见出车祸时的凶险。
医生说他侥幸捡回一条命,绝不是夸张说辞。
“感觉怎么样?”井迟扯了把椅子坐到床边,语调关切地询问。
穆景庭古里古怪看他半晌,倏尔一笑,语含打趣:“得了,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反倒觉得别扭。”
“怎么说话的?我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你。”井迟没好气,横了他一眼,“你也不用再回答了,我看你好得很!”
“除了不大能动,是好得很,说明我福大命大。”
“嘁,福大命大能出车祸?”
宁苏意听他们讲话,有些意外,感觉起来,两个加起来年龄超过五十的大男人,拌起嘴跟小学生一样。
井迟的性子她是了解的,偶尔较真幼稚得很,但她没想到的是,穆景庭居然也有这样一面,实属不多见。
穆景庭比他们年长,早早接管了君柏集团,财经报纸都常用“商业奇才”来形容他。无论涉足哪个领域,他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倒也配得上这个称呼。同侪私底下相处,他一直是沉稳持重、内敛温润,哪里见过他跟人斗嘴?
宁苏意暗暗咋舌。
两个男人聊些寻常话题,气氛轻松,宁苏意插了句嘴:“我带了汤过来,景庭哥你要不要喝一点?”
穆景庭朝她看来,点点头说:“好,麻烦了。”
宁苏意找出一副干净碗勺,拿到卫生间去清洗,把打包盒里的骨头汤倒出来一部分,端到病床边。
穆景庭自己升起了桌板,叫她放在上面就好,他自己来。
井迟旁观他用左手捏着汤匙,别别扭扭地舀起汤喝进嘴里,看似能自理,实则一副荏弱凄惨的样子。井迟同情心泛滥:“要不我喂你喝?”
穆景庭眄了他一眼,微微眯眼,没听清楚的样子。
井迟吸口气,耐心重复一遍:“我说我喂你。这不是看你左手不灵便吗?别害羞啊,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景庭哥。”
穆景庭:“滚。”
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低头喝自己的汤。
宁苏意再次感叹,这两人之间相处的画风有些震惊到她。
她顿了一下,问穆景庭:“汤的味道还行吗?我今天没时间,在外面店里买的,明天得空了再给你炖。”
穆景庭对上她,态度则完全不一样,温和地笑着说:“挺好喝的,你那么忙就别下厨了,炖汤耗时间。”
煲出一锅适合病人喝的清淡不油腻的汤,得守在一旁小火慢炖,时不时看一眼,撇掉上面的浮沫。
宁苏意笑说:“没事,我最近也不是很忙。”
井迟十分大度地附和点头,与女朋友意思一致:“我也不怎么忙,厨艺还行,回头亲自给景庭哥炖汤,保准你喝了三天能下床五天跑得飞快,喝了还想喝!”
宁苏意笑得不行,手掌在他脑袋上推了一下,井迟猝不及防,被推得脑袋往左边一偏,挑挑眉看着她:“干什么?我说得不对?我厨艺比你还好。”
“我没质疑你的厨艺,但你后面说的那什么,三天能下床五天跑得飞快,跟网上的虚假广告一样。”
“我开玩笑活跃气氛不行哦?”
“……”
穆景庭舀起一勺汤,手指顿了顿,洒了几滴在桌板上,只觉身体的伤还没痊愈,心里的伤又加重了。
宁苏意摸井迟脑袋的动作那么自然,没半分反感,让人好生羡慕。
等穆景庭喝完一碗汤,宁苏意拿过碗勺,抽了张纸巾递给他,问:“还要吗?”她买的是大份,还能倒出两碗来。
穆景庭摇摇头:“不喝了。”
井迟从果篮里挑出一个鲜红的脆苹果,在掌心里抛了抛:“要吃点水果吗?我亲自给你削,切成块。”
穆景庭睨他一眼,都不想搭理他了,淡淡地说:“你自己吃吧。”
井迟把苹果放了回去,起身坐到沙发上、宁苏意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陪穆景庭聊天解闷。
穆景庭怔忡地看着他们,他多毒辣的眼光啊,一眼就能瞧出宁苏意的变化。
她一贯是寡淡的性子,可是在井迟面前,她的表情都更丰富一些,眼睛里闪动着灼亮的光,唇畔笑意绵绵。
她是真心喜欢井迟的吧?
回想起来,她打小就疼井迟颇多,对他格外好。
像是一种宿命,由天而定,旁人更改不了。穆景庭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正说着话,病房门被人敲响了。
宁苏意愣一下,下意识以为是穆景庭的哪位朋友过来探望,站起身准备去开门,一眼瞥过去,从房门上方的窗口里瞧见一个戴着标志性警帽的中年男人。
她连忙把门打开,门外的警察笑一笑,问:“请问穆景庭先生是在这间病房吗?”
“是的,请进。”
宁苏意侧过身,让人进来,警察身后跟着一位尨眉皓发的男人,脚步倥偬而来,神色颇为局促。
井迟跟着站起来,打量来人,觉得后面那一位瞧着有几分眼熟。
警察过来的目的是跟穆景庭核实车祸情况,而跟着他前来的男人则是肇事者的父亲,自我介绍叫周路国。
井迟和宁苏意一听这名字,彼此对视一眼,明了这人的身份。
隆星电器的董事长,周路国,年逾五十,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老者,则是因为他早早白了须发,显得年纪大。
没记错的话,他有个小儿子,今年刚满十八岁。
果不其然——
根据警察的说法,肇事者周临远年满十八岁,考驾驶证期间,只考完了前面三科,剩一个科目四没考,仗着有点车技就敢开车上路,行驶到拥堵的交通路口,一慌张错把油门当刹车,造成这场车祸事故。
目前人已经被拘留了,罚款也交了。
等警察说完,周路国到跟前赔笑:“穆总,真是对不住了,犬子年幼无知,闯了大祸,害你受一场无妄之灾。你放心,医药费我们会全部包揽,至于额外的赔偿,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不推脱。”
隆星电器早年就没落了,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周路国要是有底气,自然不会亲自前来赔罪。
穆景庭要想使绊子,泄泄火气,周家没活路可言。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路国这老狐狸深谙其道,跟着警察一道过来,先把姿态摆得足够低,再者,他是个长辈,穆景庭再如何恼火也不好出言驳他面子。
见穆景庭一言不发,周路国只得笑笑,接着说:“改天,改天等犬子放出来,我一定带他前来给你磕头认错,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他这一回。”
穆景庭有点烦了:“警察那边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不必知会我。至于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不牢周董费心,我不差那点钱。”
“应该的应该的。”周路国笑得几分尴尬。
警察这边要做笔录,问了穆景庭几个问题,核实完情况就先离开了。
周路国叫门外等候的管家进来,送上一些补品,聊表慰问,临走时还在一个劲儿点头道歉,满口说着对不住。
一般人见了,可能真不忍心苛责这样一位“老者”。
穆景庭却没什么表情,他待人谦和不假,可遇到这种事,实在难给好脸色,损失了个几十亿的单子不说,身体受伤是几句道歉就能抹平的?
况且,周路国道歉根本没走心,满嘴算计。
井迟难得跟他想法一致,看着走远的人嗤一声,愤愤不平道:“要我说,你倒也不用给他面子,我看他字里行间都在为自己说话,道歉的诚意也没多少,满眼的精打细算,生怕你事后记仇。老狐狸!”
穆景庭看他一眼,笑了笑:“你这话说的有点讨喜。”
井迟呲牙:“我几时说话不讨喜了?为你说话,你还阴阳怪气,你可真是……”
又来了,宁苏意直接动手捂住他嘴,示意他少说两句,跟个病人计较那么多,显得好没风度。
井迟一秒变温顺了,捉住她的手拿下来:“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宁苏意看了眼腕表,朝穆景庭笑着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明天有时间再过来看你。”
穆景庭“嗯”一声,叫她路上注意安全,而后附加一句,让井迟别再来了,看到他就堵心得厉害。
井迟:“我非要来,我天天来。”
“……”
宁苏意拉着他出了病房,到楼下去,见那位管家守在一辆车旁,想必是周路国的车,车里却没人。
她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跟井迟离开了医院。
不多时,周路国从精神科那边过来,一脸阴鸷,坐上了车。
管家绕去驾驶座,将车开出去,驶入平坦的大马路上。
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面坐着的人,管家见他脸色难看,宽慰道:“先生别忧心了,穆总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您都亲自过来致歉了,他应当不会再为难。”
周路国眉头深锁,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指间,面色阴沉:“我操心的是那个逆子!三天两头寻死,这次竟然开车去撞人,一心求死!幸好他科四没考完,能伪装成意外,要知道他是存心的,穆家人不得活吞了我周家!”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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