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情从衷莲手中接过不留符,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没有半分想要使用它的欲望。
她的记忆,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的,都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不想忘却。对于他人,她更想不出使用不留符的理由。
于是,她将不留符扔进识海深处。
衷莲母女离开之后,忆情开始了短暂的带孩子的生活。在等待李轻怒醒转的日子里,她和李稀童相处逐渐融洽。
李稀童是个十分省心的孩子,学习上尤为勤勉,每天除去必要的休息和用餐时间,他几乎都呆在书房里,练习着各种复杂的符咒,忆情便也只好在书房陪他。
李稀童见她无所事事,提出也教她一些简单的画符术,她连连摆手。李稀童便会摇头,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简直与当年书院的夫子如出一辙。
真是个小老头。
忆情在学习上的怠惰,是刻在了骨子里的。那本术法诀要能被她习到六七成,已是痛定思痛的结果。
不过,她倒确有一事要请教这个小老头的。
便是那日被她顺走的那副字。
本来没什么,但李轻怒的反应太可疑了。她默默记下那几句,询问李稀童那是什么意思。
“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李稀童的下巴微微扬起,这是他思考之时不自觉的动作,“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美味的食物,使人口舌发麻;稀有之物,使人行为不轨;不管不顾的驰骋狩猎,使人放荡发狂。”
忆情有所了悟地点点头,李稀童深感欣慰,再接再厉,“这几句话,是要告诫我们应该追求内心的平和,而不是外在的享受,比如……”
他喋喋不休,忆情却再听不进去一个字。她托腮,翻来覆去地品味这几句话,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它们怎么能让李轻怒反应那么大。
李轻怒在第四日黄昏时分醒来。胡伯将忆情代他接待衷莲的事告诉了他,谢忆情将衷莲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李轻怒听了,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第五日,他们启程前往天帝山。
动身前,胡伯为李轻怒更衣。他是官员,上天帝山面见天王是要换上官服的。天人的官服穿起来十分麻烦,浅金夹白的颜色,宽舒而奢华,衣襟、裙裾层层叠叠,而冠带和衣带更是飘逸而繁琐。
胡伯一边一丝不苟地为他整理着官服,确保每一处细节都无可挑剔,一边说道:“白观逃出,天王碍于龙王的面子,或许会在殿前当众责难于天君。”
李轻怒道:“人犯逃离,的确是我的失职,他若降罪便降罪,我没有异议。”
胡伯无奈叹息道:“罪囹壁垒森严,固若金汤,白观是如何遁出的呢?莫非……是下面有人收了好处,暗中协助?”
“哪个有这个胆子?”李轻怒反问,矮身坐下,好方便胡伯为他戴冠。
也是。天君领受廷尉一职以来,治下严格,无人有胆子阳奉阴违,更不敢监守自盗。
“天君是因为公主归来,决定宽恕他?”
“宽恕?”李轻怒的声音陡然加重,仿佛听到笑话一般。
“不然,白观在罪囹之中关了百年,一直老老实实,何以忽然就忍受不住了呢?”
李轻怒不语,待发冠戴好,起身才道:“因为,令他老老实实认罚的条件,不存在了。”
胡伯还在揣测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已走到了门边。
“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已经不能算作惩罚。既如此,我只能用他最在意的折磨他,他最不屑的去击溃他。”
忆情和李稀童早早地就在桥头候着了。忽见一个白影从屋舍出来,一路经过瀑布,到了紫藤树下,轻烟似的飘至近前。
她注目看去,猛地被晃了眼。
李轻怒牵着白狮,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整个人白的发光。
一身浅淡装束,头戴发冠,浓密的长发流云般倾洒至腰间,微风吹来,那些青丝随着发带、衣袍、衣带猎猎飞舞,在风的描绘下,勾勒出宽而正的肩、薄而挺的背、细而窄的腰以及长而直的腿。
淡色本是最低调素雅的颜色,但这官服上偏偏钩织着最为奢华的帝台之棋与雍容华贵的图纹,两种矛盾的极致在他身上彼此冲撞,相互降服、糅合,生出夺目、耀眼的,扰乱圣人道心的美。
她脑中不由浮现两个字:男色。
旋即,又浮现两个字:极品。
她抿了抿唇,目光暗暗移向别处,故作镇定,不让他察觉她的惊艳。
李轻怒对忆情的心理一无所知,走近她,递过来一张符纸。
“这是假面符。三日之内,别人看不出你的真实样貌。这三日,你在别人眼里会是个……别的模样。”
她的目光生疑,审视地看着他。
“只是权宜之计。外面……可能不安全。”
“小题大做,我不需要!”她冷冷侧身。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最大的危胁不就是你吗?
李稀童拉拉她的手,“阿爹不是小题大做之人,他认为有必要,一定是有必要的。”
“你信我,我何时害过你?”李轻怒轻声说道,嗓音绵绵,听上去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忆情心道,他以前害她还少么?
他若强势逼迫她,她必反骨加身。但他偏生这般低声下气,她反倒动摇了。罢了,他现在确实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她转回身,不耐烦地冲他点点头,“行了行了,来吧!”
李轻怒唇角扬起,“把手伸出来。”
她递出一只手,被李轻怒轻轻捉住,冰凉、细腻的触感霎时由他的指尖传来。
他的另一只手点燃符纸,符纸在空中燃烧,纸体燃尽,最后剩下一枚暗红色的花瓣形符文。
他二指指向符文,将它引入忆情掌中。“好了。”
李稀童稀奇地看着她,感叹道:“真像啊!”
她问道:“像什么?”
李轻怒自识海之中取出一面长方水镜,竖在她面前。
她往镜中看去,看到一个身穿暗灰织金锦袍的……猢狲……
就这样吧,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当禽兽了。
李轻怒收回水镜,又取出一件紫色的纱袍,“穿上,遮一遮你身上这件袍子。”
她这件织金锦袍,帝台之棋纵横交错,阳光下金光闪闪,确实太过招摇,也招恨。
她听话的穿上紫纱袍,一身金光立时被遮蔽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出。
“还有什么?”她有些急躁,但还是耐着性子问。
“没有了。”
“能走了吗?”
李轻怒点头道:“嗯。”
他取出黑玉管笔以及一颗蓝色灵石,在地上画出一个传送阵。
一颗灵石的传送阵,传送距离很短,大概将将能把他们送出休与山。他的身体才恢复,并不适合立即再大肆动用灵力。
他们三人跨上白狮,李轻怒在前执掌缰绳,李稀童被夹在他与忆情中间。白狮颠颠头,甩甩尾巴,踏进了传送阵。
须臾之间,白狮走出传送阵。忆情回头望去,只见休与山那高大峻拔的轮廓正静默在不远之处,他们果然堪堪才出休与山。
李轻怒道:“坐稳了。”说完,一拉缰绳。白狮迈开前蹄,往西北方向疾行而去。
天帝山位于七部众界的正北方。休与山位于七部众界的东南角,休与山往北是东皇山,往西是大苦山,往南则是罪囹。
忆情偏头,向大苦山的方向看去。大苦山是地龙族的居住地。地龙族是七部众界地位最低的部众,忆情对于他们所知不多,只记得偶然一次听人提起过,终天鞭与地龙有些相像。
终天啊终天……
不知何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迫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操纵着一切。隐隐约约的,仿佛闷雷一般的响动在空气中回荡,忆情的耳朵微微颤动,敏锐地分辨出声音是从大苦山往南的方向传来。那声音沉闷而有力,似有风暴即将到来。
她转过头,目光投向那个方向,那片天空像被浓厚的墨水染黑,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闷雷声像一颗颗巨大的鼓槌敲击在她的心头,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一声比一声逼人。
而那团昏暗之物,看似有形却又不断变化,随着闷雷声的回荡,它正飞快地向四周扩散,如同一团不断膨胀的祟气。
这祟气般的物体似乎有着阴郁而肃杀的力量,使得周围的气息都变得压抑而沉闷。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捕捉一切生灵,空中飞禽疾驰,惊恐地逃离这肆虐的祟气。
耳边响起李轻怒的声音,他在催促白狮:“再快一些!”
再不快些,他们也要被那只巨手捕获。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急迫。白狮听到催促,长长一声嘶鸣,全身肌肉绷紧如弓,更加奋力地奔跑起来。
忆情问道:“那是什么?怎么了?”
李稀童道:“是閽闇!閽闇又醒了!”
忆情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更加疑惑了,追问道:“阍闇是什么?”
大苦山以南是丑涂之水,那地方何时生出了这样的邪祟之物?
李稀童道:“阍闇是魔,据说,一百年前,它突然现世,强占了丑涂之水,由于怨气四溢,很快就将那片区域变成了不牧之地。然后,它并未停止,继续向外侵蚀、扩张。七个部众想了很多办法,都对付不了它。”
一百年前吗?她死的那一年。
忆情不禁又回头看向那片祟气,在白狮的全力奔跑下,他们已经离那阍闇越来越远。
她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却不是惧怕。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阍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