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衷莲

三叉戟变作布条重又缠回忆情腰间。忆情低头,满腹心事随着李轻怒与李稀童往回走。

没想到阿爹竟然在天帝山。天帝山禁制重重,她如今的身份,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天帝山的禁制如铁壁铜墙,即便硬闯,怕是连阿爹的面都无法见到。

相比之下,中皇山便没有这些顾虑,中皇山虽也设有禁制,却只对她一人网开一面。这是阿爹为她设下的特殊规则,“中皇山的大门永远只为我的女儿敞开。”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阿爹柔和的话语。

李轻怒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忆情道:“我去歇息一下。你可——”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面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不知是因为刚刚施过三丈治愈阵,还是因为被三叉戟冲撞的缘故。

“你随意吧。我跑不了。”她抚着腰间的三叉戟道。以他的奸猾,必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拿到传送符的机会。

他转向李稀童,“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我醒之前,家中事务你自行处理便是。照顾好猢狲们。”李稀童郑重点头。他又道:“胡伯回来之后,你让他准备准备,待我醒来,我们便去天帝山。”

忆情猛地将三叉戟一扯,又慢慢松开,装作漫不经心道:“你……要睡到几时?”

李轻怒看向她,看了一会儿才道:“最短三日,最多不超过五日。我尽快。”

休养生息哪有尽快不尽快的,当然得是身体完全恢复才行。她再如何急切去见龙王,也不至于如此没有人性。

“你只管睡,睡饱,睡好,也没人着急,反正我是不急的。”

李轻怒惨白的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眼神如被春日的细雨浸润过,“我尽快。”

他回的是忆情和李稀童睡的那间屋。那本就是他的卧房。他脚步虚软奔向床边,一下跌坐在床沿。

李稀童忙对左右的猢狲道:“给爹爹把床上的东西换了。”猢狲正要行动,却听李轻怒道:“不必。”他脱了鞋,侧身倒在枕头上,随手拉过一条被子往身上一搭,嘱了句“控制好化形欲”便闭了眼。

李稀童愣了愣,忙上前将被子掖好。

忆情有些吃惊,被子和枕头都是她用过的……看来,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第二日一大早,胡伯便回了休与山。随同他一道回来的,除了那几只猢狲,还有两个外人。

胡伯带着猢狲先行过桥,那两人则候在桥头。

忆情站在窗边,远远望去,看到两名女子,其中一位年纪较长,另一个是个少女。

年长的那位忆情还有些印象,是寻香族的长老之一,名叫衷莲。衷莲是位极厉害的画符师,尤为擅长不留符与无障符。据说,她画的不留符无人能解,她却几乎能解所有其他画符师的不留符。

与衷莲并肩而立的,是一位穿着黄衫的少女。她似乎是第一次踏足休与山,满脸的好奇与期待,四处张望。

急促的脚步声在静谧中逼近,忆情微微探出头,遥见胡伯正从长廊的尽头疾步而来。

看见忆情,他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走到窗前停下,笑道:“您起得真早。”

“还行。”主要是心里记挂龙王,睡不太着。

“天君还未起?” 胡伯的视线越过她,向屋内瞄了一眼。

“嗯,还在睡。应该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胡伯的笑意加深了些,“小天君也在屋内吧?”

这不废话么?她和李稀童之间有如影随形符连着,他又不是不知道。

“也还在睡。”李稀童担心他爹,不肯回自己的卧房。她想,若是龙王病了,她也是要陪着的,便叫猢狲从别处搬了张榻过来,她和李稀童同榻而眠。李稀童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常常起身去查看李轻怒的状况,直到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你找他们有事?”

胡伯笑眯眯道:“跟您说也是一样的。”

还真不拿她当外人啊。

“前几日,香君衷莲的姑娘,喏,便是穿黄衣的那位。”胡伯朝桥的方向遥遥一指。忆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那姑娘也向他们看过来。她被她的母亲扯了下衣袖,训斥了一句,忙低下头。“年轻姑娘不懂事,惹了天君不高兴。香君今日特地与我一道过来,想向天君赔不是。既然天君未醒,由您来做主也是一样的。”

忆情忍不住对那少女刮目相看,这年轻人真是勇气可嘉。

胡伯三番四次不跟她见外,她也懒得推辞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见她同意了,胡伯非常高兴,马上吩咐猢狲去请衷莲过来。

在李轻怒的卧房里见衷莲显然不合适,于是她走到榻边,将熟睡的李稀童捞起,竖抱在胸前。

“去猢狲的屋子。”她对胡伯道,大步流星往门外走。赔不是什么的是小事,先解决那些神智受损的猢狲才是最重要的。

胡伯暗暗点头,小跑着追随她的步伐,然而,他的步伐逐渐变得滞重,最终停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

忆情四只手很自然地将李稀童搂在胸前,李稀童的头舒适地歪靠在忆情肩头,嘴唇微张,酣睡的脸庞天真、稚嫩。清晨的阳光斜斜倾洒,落在他们的侧脸,他们的轮廓在金色的光晕中融为一体。

胡伯带着柔和的笑容,眼眶渐渐湿润。他继续小跑上前,追赶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人影。

“您可知,我们的小天君,他有一句口头禅,从小到大,他都喜欢说。”

忆情对于小孩的口头禅兴趣寥寥,仍是问道:“是什么?”

胡伯上前一些,“他一定正在他阿娘怀里哭吧?他一定正在他阿娘怀里笑吧?”他捏着嗓子,模仿李稀童的语气,听上去滑稽得很。

然而,忆情并没有笑。她将李稀童拢紧,步伐慢了些,也更稳了些。

除了那两箱衣裳,休与山并没有任何女子的痕迹。这孩子,或许是真缺娘。为什么?是被李轻怒气跑了么?必然是的。他那么乖张孤僻,哪个正常女子能受得了。

这两句话,对于别人来说,或许并无特别之处,也难以理解,她却深有感触。因为,幼时,她也时常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见到书院的同窗拿了头名后高高兴兴回家,晚上躺在床上,她会在心里想:他现在一定在他阿娘怀里笑吧?嘲笑她的孩子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回家告状,她会想:他现在一定在他阿娘怀里哭吧?这两句话,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母亲的孩子对于母亲的全部想象罢了。

忆情一步踏入猢狲屋舍的门槛,迎面而来的是与前日兵荒马乱截然不同的静谧与秩序。那些已经恢复的猢狲安静地沉睡,而未受伤的猢狲则在一旁细心照料。

她伸腿勾过来一只凳子,坐下等衷莲。

不久,衷莲被猢狲引进屋舍。胡伯对衷莲道:“我们天君此刻不便见客,您想说什么,只管对这位……” 他看着忆情,沉吟片刻,“只管对这位大人说。”

衷莲看向忆情,脸色微微一变,心中顿时没了主意,喏喏道:“天君他……这位大人是?”李轻怒派一只没见过的兽来打发他,他还在记恨阿容……

胡伯见她脸都白了,知道她误会了,忙不迭解释:“我们天君是真的不便,并非不愿见您。您有什么话,便都对这位大人说了吧,她的意思就是我们天君的意思。”

忆情见她如此惶恐,心中不免同情。李轻怒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臭名昭著,谁会没事去惹这样的疯狗呢?就算是惹了,又怎能心安?

衷莲对忆情鞠躬致意,正要说话,忆情却对胡伯道:“当真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当真。您随意。”胡伯笑道。

既然老头这么说,她就不客气了。

“哈……那么,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以后不提了。天大的过节都一笔勾销,李轻……天君不会跟你们计较,这一页就此翻过!”

慷李轻怒之慨,她是很乐意的。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它们,要快些让它们好起来。”她看向猢狲们。

胡伯和衷莲齐声称是。衷莲迈向猢狲们,逐一将不留符种入它们的灵台。她的动作麻利而熟练,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完成了所有猢狲的种符。

衷莲做完这些后,看向忆情,坚定地说:“请放心,它们醒来之后,对于那些悲惨的遭遇不会再有任何印象。我……还有几句话想对天君说,还请您务必替我转达。”

“你说。”

衷莲道:“我已亲手在阿容体内种入不留符,符纸入心,过往不存。天君与小女之间的一切,皆已剔除干净,她与天君之间所发生之事,她也再不会记得丝毫。万望天君放心。”

忆情震惊道:“我听说,清除记忆有损心智。” 有什么恩怨情仇,能深刻到宁愿变成傻子也要忘记的地步?那个姑娘,不会就是小变态的阿娘吧?似乎也不大像,她身材高挑,不像是能穿得下那两箱衣裳之人。

“此符不会。这是我新近研制而成的不留符,说来,也是托了天君的福……比之寻常不留符,它改进了不少。寻常不留符只能封存记忆,此符却可清除记忆,且对心智无害。不论是想忘却的事抑或是人,皆可精准地将其从脑海中剔除。”

“如此神奇?”

“是。”衷莲点点头,“不止如此,它还能有选择地清除某段时间与某事或某人相关的记忆。”

忆情赞叹道:“香君不愧是七部众界顶级的画符师。香君放心,你方才所言,我会一字不落转达给李轻怒。”

衷莲闻言,又欠身行了一礼,“那就麻烦您了。”说完,从识海取出一枚符纸,递到忆情面前,“无以为报,这张不留符送给大人,聊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