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囹位于七部众界东南角,在休与山以南,离休与山并不远,李轻怒骑乘白狮,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罪者,恶极也;囹者,牢狱也。
纵目远望,这是一片辽阔无垠的平原之地,夜色之下,显得十分空旷。平原中间耸立着两块巨石。
白狮将李轻怒带到巨石前。这两块巨石形似纺梭,高约三丈,左右对称而立,相隔丈宽。
李轻怒跳下白狮,走近左侧梭石,将手中一块乌金令牌嵌入巨石中的凹槽,旋即,一扇石门出现在梭石之间,轰隆声中缓缓洞开。一条石阶出现在眼前,直绵延向地下深处,看不见尽头。
正要跨上石阶,旁边有人上前急道:“大人,且等等。”
他闻声转身。来人裹一件暗红色披风,脸藏在兜帽内,将兜帽一掀,露出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容。
李轻怒不动声色退后一步,问道:“这么晚了,二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行了个礼,道:“大人的休与山我进不去,只好在这里等着大人。” 她看上去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总算等到大人您了。”
他领廷尉一职多年,统管七部众界刑罚事宜,本应隔三差五来罪囹点卯,却因忙于解开身上那道不留符,已有数月不曾来此。
“有何事?”
女子忽然就地一跪,“求大人让我见兄长一面。”
他面无表情,打着宣科的声音道:“凡囚于罪囹之徒,不得见天日,不得见亲朋。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来求大人通融。”
“想叫本官为你徇私?断无可能。”他转身便走。
“大人!”女子匍匐追上前,扯住他衣袍下摆,“这么多年了,我连哥哥一面都不曾见过。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身体是否还受得住,大人?”
她苦苦哀求半晌不见回应,不由抬头,见李轻怒正低头看着被她揪紧的那片衣角,恍惚记起些关于他的传闻——他是极厌恶被人碰触的,懊悔不及,忙松开手,以头触地,“求大人怜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我无能为力。”
“大人至少告知我兄长被关押在第几层,这总是行的吧?”
他牵了白狮踏上第一级石阶,“最底层。”
罪囹总共七层,越往下刑罚越严酷,所受的折磨越非人,活着捱到释放的机会越渺茫。
女子跌坐在地,“怎么会在最底层……怎么会?哥哥他罪不至此……”绝望地看着李轻怒离去的背影,“一百年了啊,便是再大的罪也赎清了。哥哥是杀了大嫂,可大嫂也杀害了小妹啊。”
她只觉心痛难抑,泪水奔涌而出,刹那间便模糊了视线。怎么办?起初明明说的是关十年,如今十年复十年,何时是个头?她求告无门,哥哥的一生难道就要断送在这暗无天日的炼狱了?
父亲根本不在乎他们兄妹的死活,如果她也不管他了,他还能活着出来么?
她心烦意乱,眼见李轻怒一人一兽便要消失在黑暗中,狠狠抹了把泪,祭出剑便朝他背影刺了过去。
李轻怒险险躲开,却在下一瞬被她一剑架在了脖子上。
地人对上天人,武力上是绝对碾压的。这些天人啊,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偏还傲慢无情。她将剑往前一送,他脖颈上缠绕的布条上被割出条口子,“刀剑无眼,大人莫动。我只要借大人令牌一用。”听说他睚眦必报,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李轻怒果然纹丝不动,拿出那块乌金令牌,“罪囹是什么地方?你不怕进去就出不来了?”
她夺过令牌,“我们地人,从来不知怕为何物。”不像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天人。“得罪了。”她收回剑,手持令牌,朝黑暗中的石阶飞奔而去。
白狮扬蹄欲追,被李轻怒制止。藏匿多时的厌恶之情在面上显山露水,他翻手,袖中纳入一物,摸了摸白狮的脑袋,“走吧。”
径直来到最底层。最底层十分幽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四周架放的火盆子。
中间一条十步宽的过道,过道两侧是污浊的水池,水中堆放着无数玄铁笼,环境湿热不堪,空气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值守司狱见他到来,忙迎上前,立在三步开外向他弯腰礼道:“大人来了。”其余狱卒也纷纷见礼。
他应了声,忽然快步行到离得最近的一名狱卒面前,掣手便将那狱卒悬在腰间的佩剑抽出。
四下里齐声惊呼:大人!
他扬手挥剑,寒光一闪,将身上外袍一角下摆斩落下来。再以剑尖挑了那片衣摆,甩进火盆子里。火舌瞬间将那片布料吞噬。
见他将剑扔还给狱卒,司狱悄悄吁了口气,暗中察他脸色,这位廷尉大人满脸只写着两个字:不快。登时心领神会,循例吩咐左右,“大人要提审人犯,还不速去安排。”询问道,“可是要先用刑?”
见他点头,又问:“上何种刑具?”
他想了想,“刺吻吧。”
他报出刺吻的名字,司狱便明白了,上司今日的心情怕是十分糟糕。毕竟是连李轻怒自己都有几分受不住的刑具,何其难得的残酷。
“大人亲自动手,还是……”
李轻怒微微侧身,目光在一众狱卒身上扫视一圈,指着其中一名手臂最粗的道,“他来。”
刑房内点了四个火盆子,相较于外面更亮些,墙上挂满了形形色色令人闻之色变的刑具,房上没有顶,只有无数根臂粗的巨大铁链子纵横交错。
李轻怒走进角落的阴影中,白狮也颠颠跟了过来。它也会看脸色,知道他心情不好,这一路都夹着尾巴。
少顷,头顶响起阵阵铁链拉动的声音,如无数闷雷滚过。轰隆声中,一只玄铁囚笼从上空缓缓移来,垂直落在刑房正中的地面。
剧烈的腥湿味扑鼻而来。
囚笼上生满寸长的青苔,因是从浊水中提出,还在淅淅沥沥滴水。狱卒快步走过去,他生得十分高大,那囚笼的顶部高不过他的膝盖处,其内空间逼仄,人犯蜷跪在里头,佝腰垂头。
狱卒触动机关,囚笼的栅栏忽然散开,节节伸展,抽拉,连接,劈啪声中变作两根长铁链。如两尾长蛇分别向左右两侧平直游去,喀嚓两声,各自卡入墙壁内嵌的勾环之中。
两根铁链骤然绷紧,将中间跪着的人犯猛地扯提起来,两根铁链的另一头竟分别穿在他前胸左右肋骨上。他被迫站立,发出一声隐忍的、痛苦的低咽。
狱卒取下墙壁上挂着的一根长鞭,走到人犯面前,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男人,得到示下,扬起长鞭便朝人犯挥下。那长鞭柔韧材质,带有细密倒刺,如雨点落在人犯身上。
人犯长期浸泡在水中,皮肤本就破腐不堪,狱卒臂力惊人,一鞭下去便钉入血肉,再一抽扯,勾连着带起皮肉和着血沫四溅。数十鞭下去,已是白骨翻露。
阴影里的男人轻抚白狮的头顶,在鞭声与人犯粗重的喘息声中点着节拍,每落下一鞭,食指轻点一下,直到人犯的喘息声弱不可闻,方命道:“行了,你退下。”
狱卒将刺吻挂回墙上,退了出去。
他的手在白狮头上爱惜地抚着,表情放松,似得到极大的满足。
走到人犯面前,头微偏,审视地看向这具血肉模糊的身躯,目光厌憎。人犯已无力站立,完全靠着铁链的拉扯才未倒下,他一头长发枯草般荡下,沾了血水和汗水,黏糊在脸上。
进气多出气少。
李轻怒取出墨玉笔,开始为面前的人疗伤,神情专注,动作细致,如在修补一件珍贵瓷器,直到他呼吸声渐稳才收手。
也不急着走,就那么看着人犯。
人犯缓过气,昂着头,眯眼与他对视,“怎么,今日发泄的不够,还要再来一次么?”
李轻怒不答,一只手搭在白狮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
“无数次,我从濒死中醒来,身上的伤总是已经好了四成,不多不少,就只是四成。我起初想不明白,把这当成是你的慈悲。”他忽然笑了起来,牵动肋骨上的锁链,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忘了你是李轻怒,睚眦必报的小人才是你。传闻,李轻怒恨一个人,会断其筋碎其骨再片其肉,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不小心弄死了,也会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再慢慢折磨。你不叫我死,只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你为我疗伤,只是因为麻木的残躯感觉迟钝,你要让我无比清醒地接受这些折磨。”他说完,停了一气,双拳紧握,太阳穴处的血管涨成蚯蚓般大小,似在与什么难以言喻的隐痛在抗衡。
李轻怒依然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人犯才又继续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在休与山离群索居,你我几乎从未打过交道,也无利益纠葛,我做了什么竟让你这般记恨?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最没有可能的可能。我杀了谢忆情。”
李轻怒的手停在白狮头上,僵在一个弯曲的角度。
人犯看着他的手,讥讽地一哂,“你喜欢她。”
他又看向李轻怒的脸,终于在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波动。果然如此,却又不可置信,“她当你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你竟然喜欢她?”
“这种一无是处的女人,你喜欢她什么?你为了她将我困在罪囹,你以权谋私,枉顾法度,你像条狗一样讨好的,不过是个再也回不来的死人。”
“白观!”李轻怒忽然一喝。白狮浑身一抖,悄悄又将尾巴夹了起来。
白观拨了拨胸口两根铁链,“只可惜,你纵使再将我关上百年,千年,她也回不来了。她已经死透了!你们,一个下三滥,一个不入流,倒也般配。来啊,龌龊小人,还有什么手段,尽数使出来,我会一一笑纳。”他昂首,朝李轻怒挑衅地笑。
李轻怒垂眼,问道:“你剩下的那个妹妹,是叫白双吧?”一甩袖,从里面掉出支发钗,叮啷滚到白观脚边。
“提她做什么?你把她怎么了?你动她试试!”
“好,那便试试。”
“有种冲我来,想要我的命,拿去,不要为难她。”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不稀罕。”他鄙薄一笑,“我猜你想说一命换一命,那太便宜你了,我不答应。我要你后悔,我要你此后的日日夜夜,都悔不当初。”
司狱忽然在门外唤了声“大人”,李轻怒将人叫进来。
司狱一副有事要禀的模样,看了看白观,欲言又止。李轻怒让他直言,不必避讳。
司狱道:“是东皇山的二公主,只身一人来闯罪囹,要见大公子,手上拿了您的令牌——”
“不是我给的,她抢的。”李轻怒打断他。
“这……”
“劝她回头,若不听,依律行事,击杀,不必留情面。”
司狱得令,转身离开,边走边叹,“这二公主胆子也忒大了,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咯,我还没见过哪个擅闯进来又活着走出去的……”
司狱是个人精,虽是轻声叹息,实则他对声音的把控极好,确保能传入白观耳中,添堵。李轻怒今日很明显是不高兴的,但若白观也不高兴,李轻怒的心情便会好些。做下属的,自然希望上司心情愉悦,上司愉悦了,下面的人便都轻松了,这是他这些年来屡试不爽的。
再说,有白观的前车之鉴在此,他怎会允许自己犯下任何得罪李轻怒的差错呢?你看白观当年多大个人物,如今不也被囚于此,人不人鬼不鬼,连条狗都不如。李轻怒隔三差五地来,一来便是往死里弄他,真要死了吧,却又给他救回来。
就是不知白观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李轻怒这么恨他。用在他身上的刑具不是一般的刑具,都是李轻怒亲自试过的。李轻怒是司狱见过最能忍的人,冷热痛痒,一切体感,似乎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连李轻怒都受不住的,便是这世间痛苦之最。
这心胸……司狱打了个冷战,李轻怒啊,惹不得,还是小心伺候着吧……
两根铁链被摇晃得哐啷作响,牵动屋顶的铁链也随之碰撞,地动山摇般。白观如猛兽怒吼,“与她何干?李轻怒,你这无耻小人,迁怒女人,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性?”
李轻怒牵了白狮往外走。
“人性?我没有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