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情从排山倒海的欲望中抽离,静静地凝视面前仅相隔半臂之遥的男人。
他似乎尚未发现她已经平静下来,神情专注、凝重、严肃。
忆情被他制在池壁,他的笔尖还点在她的眉心处。
一人一兽,这个姿势怪别扭的,但她暂时没有动。
一个被颠覆的认知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与李轻怒也算认识多年,算上她生前的百来年以及重生之后的若干年,彼此称一声“旧相识”亦不为过吧?
但她似乎从未留意过他的长相,也不屑,所以她对他相貌的全部印象就只是“一张死人脸”,眼下这张脸近在眉睫,与她面面相对,她终于不得不静看,细看。
这张脸……竟然挺标致?
就是白得有些过头,不见血色,看上去身体不大行的样子。
目光沿他秀挺的鼻梁向下,从喉结上约摸两三寸处开始,整个脖颈上包裹着一条二指宽的布条,一圈接着一圈,缠缠绕绕直绵延进中单交领以下。布条看上去质地轻柔细薄,半白半透明。
透湿的衣衫紧贴身躯,瘦削但是不过分瘦削,肩平背阔,板正匀停。
她回忆起来,这厮似乎从相识之初便是如此装扮。霜白交领中单,鸦青广袖罩袍,除头部和双手之外,但凡袒露在外的部位都被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是身体还是心里有什么隐疾。
“不难受了?”
忆情从李轻怒的询问中回过神,撞上他幽深的目光,心虚之下四掌齐出将他推开。考虑到他刚刚帮过自己,所以只用了二三成的力道,却不想人直接被她搡倒在池子的另一头。
果然不中用,她想。
他从水里站起来,满头的水顺着额头往下淌,发髻也散了,头发湿哒哒垂下来,粘了满脸。
活像出水的女鬼。
忆情乐了,忍不住就咧了嘴。忽又想到此人的脾气,不禁一凛,忙把嘴闭上。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轻怒将湿发往头顶一捋,抹了把脸,也学她靠在池壁上,远远地看着她。
他想干嘛?
忆情心里有些发毛,不动声色曲腿往水下沉,做好防御的准备。
“还有什么不舒服吗?”他问。
啊?
“可还有不适?”
这是在关心她?
她赶紧站直了腿,摆了摆脑袋,同时挺起背鳍,防备地看着他。以德报怨是不可能的,这厮一定又憋着什么坏。
“你这样多久了?”
她哪样?
他没等到回答,便又换了个问题,“你多大了?”
好问题。但关他什么事?
想套她的话,还是诈她开口?任凭他问什么,她只咬死了不开口。不开口,他就永远也无从得知她是谁。
李轻怒轻咳一声,向浴池一侧的石阶游去,爬上石阶走出浴池。
“我看你还未成年,应当还是个孩子。”
忆情:……
她差点没忍住回他一句“你才是孩子”。无语扭头,只看见他湿漉漉的背影伫在门帘前。
“不过,马上就要长大了。”说完就掀帘出去了。
忆情在温热的水中莫名打了个寒颤,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她却为什么听出了“猪已经很肥了马上就可以宰了吃了”的意思……啊,这人还是那么令人讨厌,真是白瞎了那张脸。
待她泡够了,四下里已是漆黑一片。她胡乱擦干身体,匆匆套上那件断袖中单,将洗干净的三叉戟甩干系在腰间,拐进卧室。
这里灯火通明。
她往地上看去,那些泥脚印已不知所踪。小变态还睡在大床上,轻微的呼声和煮粥似的。李轻怒低头坐在床边,半边脸隐在暗处,不知又在酝酿什么坏心思。
他头发已经干透,规规整整束在头顶。身上的衣服也是干的,虽仍是内白外黑的搭配,却看得出已经是换过了。
她走到卧室中间的小圆桌前,伸腿勾出把凳子,大马金刀坐上去,揽过茶壶,就着壶嘴一通海灌,把空茶壶往桌面上一跺,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动了李轻怒。
他抬头看向她,目光迷惘,像在看一样离得很远很远的东西。不过,很快他就从迷惘中脱离,起身走到忆情对面,呵腰搬出另一张凳子坐了上去。他将翻倒的茶壶扶起,二指捻起滚到桌边的壶盖,往壶口上轻轻一阖。
衬得忆情既粗鲁又野蛮。不过她才不在意,粗鲁野蛮才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稀童已经睡下。”他取过一只茶杯,把在修长的指间徐徐转着,“他今日受了些伤,是我的错,我近日……我近日忽然记起了一些事,心绪不平,对他便有些疏忽了。幸好,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直都是极聪明的。”
“他长得很好,虽然体格弱了些,却从不曾受此困扰半分。学什么都快,一点就通,闲远书院的文课和术法课总是拿头名……”
李轻怒絮絮说着,忆情渐渐坐不住。对着一头兽吹自家的孩子,亏他想得出来。
他不会逢人就夸耀他家孩子吧?谁要听啊。
以为把他家孩子夸出花来,她就会答应做他的灵兽了?
李轻怒终于说完,定定看着她,似在等待反馈。
她要怎么做?不给反馈似乎也不大好。
与他对视片刻,她灵机一动,伸出四只手,四个大拇指齐刷刷竖在他面前。
李轻怒:……
他怔怔看她半晌,手里的杯子也忘了转。
忆情也很尴尬。
一时无人再出声。
打破沉默的是两下敲门声,李轻怒迅速应了声“进来”,两只大猢狲推门而入。
其中一只猢狲快步走到忆情面前蹲下,李轻怒的声音适时响起:“你让它为你量一下脚。你还缺双鞋,这却不好用我的将就。”
倒也是。忆情乖乖伸出脚,任凭那猢狲摸摸索索。
另一只猢狲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上桌,盖子揭开的瞬间,一股久违的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
忆情瞄一眼食盒内,视线便被勾住了,好大一碗面,还冒着热气!猢狲将面碗和竹箸摆在她面前。
“先凑合着。”李轻怒道。
不过一碗毫不起眼的清汤面,忆情却险些老泪纵横。结界中连颗果树都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割完一茬又一茬的草,每日除了吃草还是吃草,都快忘了人吃的东西是什么滋味了。她甚至怀疑那本术法诀要学不快就是因为营养不良,脑子没长好。
她欣欣然提起筷子,挑起一大口面送入嘴里,一嚼,口腔内霎时汤汁迸溅,鲜甜的味道如一场暴雨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竟然是小宴珠心面。
她果然是野蛮的日子过久了,连珠心面都分辨不出了。珠心面是小宴楼的招牌,一碗开价十五颗灵石,而十五颗灵石是一户普通人家一月的开销。
小宴珠心面贵在面心。每根面条细如发丝却又都是空心的,其内灌入了九九八十一种极鲜食材熬成的汁,一口下去能把人的牙都鲜掉。
从前在闲远书院上学时,她时常与那群跟班夜里溜出来花天酒地,有时便会点上一碗珠心面做宵夜。
龙王从未叫她为钱苦恼过。她手头一直很阔绰,又大方,喜欢跟着她混的人乌泱泱一片。
她那时看不清,只觉得一大帮子人围着她鞍前马后的十分威风、热闹。死的那日才明白,不过都是些酒肉朋友,因钱和名利聚在她周围,一旦大难临头便跑得干干净净,说不定在她死的时候还拍手叫好了。
想着想着,一海碗面便见底了,忆情放下空碗,满足地撩起桌布往嘴上一擦。动作太行云流水,擦完才注意到旁边的猢狲正递上来热毛巾。
没办法,结界中随便惯了。她看一眼李轻怒,他倒是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不悦。心道,看来这厮也变了,要换做从前的他,早就翻脸了。
他从前那般热衷苦行僧一般几近自虐的生活,如今也陷入侯服玉食不能自拔。他从前瞧不上她铺张讲究,如今也沦为了与她一路的货色。
也不知是什么令他开了窍,懂得了及时行乐的道理。女人吗?
酒足饭饱,她终于想起这个被她忽略多时的问题。
小变态的阿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