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情将三叉戟抽出,脑袋凑到洞前。洞口只比她的头大一圈,洞内黑黢黢不知深浅,直往外冒寒气。
忆情犹豫一瞬,左上臂探进去,上下左右一阵摸索。洞内空间并不大,四四方方,一手便能摸到底。
摸索间,她的手忽然触碰到个长条样的物什,表面甚是光滑,将那东西抽出一看,却原来是一幅卷轴。
忆情将卷轴展开,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囫囵扫一眼,尽是两个一组,什么繁昴、繁至、繁崇、繁仲……繁情、繁昇、繁若……等等。
从右至左一列列排得整整齐齐,倒像是一卷名录。其上的姓名又皆以一个“繁”字开头,那么这卷名录便是某个姓“繁”的族谱。
七部众界七个部族,龙神族姓谢,天神族姓李,修罗族姓白……繁姓?从不曾听说过。是一群与她一样的野兽?
有的名字颜色深些,有的浅些,色浅的名字居多,色深的名字很少,零星夹在浅色名字中间。卷轴实在太长,忆情拉了半天却还不曾见底,便又将它往回卷,正要卷拢收好,目光一顿。
这些名字纷纷从卷轴脱离,蚊蝇似的黑压压涌向半空,一番目乱神迷的排列组合之后,竟垒成了一篇长文,洋洋洒洒铺陈在忆情面前。
忆情一字一句读下来:“至情至性乃我族。”很好,通俗简洁,她能看懂。
于是接着念:“至真至美亦我族。”
忆情:……
真敢说。
再往下的却渐渐深奥了。
“写的什么,你知道吗?”忆情肩膀碰碰三叉戟。
三叉戟飞起戟头。
「诀、要」
“是术法诀要?!”忆情震惊。
七部众界七个部众各有其看家术法,比如龙神族的看家术法便是水冰雪三术。眼前这门诀要上记载的,俨然是此繁姓部众的看家术法。
而这繁姓部众十之八九便是些与她一样的野兽。在这七部众界,不论天人抑或地人,首先得是人才能称作部众。一群野兽,生出意识、自成部众不说,还掌握了术法之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眼下它们又去了哪里?消息传回七部众界,该引起多大的震惊?
三叉戟铃铃一抖,将忆情的思绪拉回,草草疾书起来。
忆情见它写了个「要」字,不解道,“要什么?”
「学」
“学什么?”
「诀」
“术法诀?谁学?”
「你」
忆情顿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三叉戟嚯嚯嚯抖将起来,写出了相识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学、会、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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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们就交给您啦!”衷容笑着对胡伯道,右手食指比了个手令,她身后二十只小猢狲便依次有序地走到胡伯身后。
小猢狲们都穿袄戴帽,规规矩矩,人模人样的。
胡伯点点头,“有劳。”又道,“贵族的猢狲训得很好,天君用得称心。”
衷容闻言,心下欢喜,“能为天君分忧,不胜荣幸。”
天神李轻怒是个怪人。他身上诸多奇怪之处,其中之一便是不用人侍。
他的侍者,除了总管事胡伯,其余的便都是猢狲了。
衷容觉得,这些猢狲,虽不如人聪明,却也不会自作聪明。
驯养猢狲原是修罗族的买卖,寻香族不过缀在其后捡些残羹剩饭。
早先,驯化的猢狲也只作杂耍娱人之用。因李轻怒的需要,才开始教它们司侍者之职。
多年前,也不知因为什么,修罗族开罪了李轻怒。他自此再未从修罗族买过一只猢狲,这块馅饼便掉落在寻香族面前。
猢狲寿命不长,只有短短十数载,刨除生老病死,一只猢狲所能堪用不过十年。是以,寻香族每十年便要派人上休与山,为李轻怒送新的猢狲来。
“我送香君。”交接妥当之后,胡伯做了个请的手势。
衷容却脚下踟蹰,“天君他……今日可在家?”
“天君外出,尚未回。”胡伯答道。
衷容难掩失望。
李轻怒常年独来独往,既不和天人相交,亦不与地人往来,是极难得在休与山外遇见的。
上次见他还是在东皇山呢。
记得那日,他的死对头谢忆情在东皇山大闹一场,被白观虐杀在修罗殿前,他当时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头顶冒烟,浑身焦炭似的,来去如风,奇奇怪怪。
不经意之间,百年一晃而过。
衷容在休与山来去数回,却从未光明正大地与他见过。
又问:“怎不见小天君?”
胡伯脸上露出难得的和蔼微笑,“小天君啊,一大早便下了山,与另几位小天君和小地君约好的,一起抓捕灵兽去了。”
“抓灵兽?”
“是啊,这些孩子年纪虽小,雄心却是大,想抓了灵兽好除阍灭闇呢!”
阍闇是魔。七部众界没有人见过它长什么样。许多年前,它强占丑涂之水之后便盘踞在那,魔力所及之处,暗无天日,寸草不生,生生将丑涂之水魔染成不牧之地。魔气一直在扩增,不断蚕食周围的灵气,是七部众界第一大害。
衷容竖起大拇指,“有志气,不愧是天君的后代!”
胡伯的笑容便又加深了些。
“不知小天君去何处抓捕灵兽了?”
“西皇山。”
衷容大惊失色,“怎么去了西皇山?小天君不会是背着天君偷偷去的吧?”西皇山与西皇泽并称穷山恶水,出没的都是些凶残异兽,凶险异常。便是成年地人,也不会贸然进去。
胡伯笑着摇头,“小天君不需要背着天君做任何事。”
“可是,小天君尚且年幼,周围又都是一群孩子,西皇山如此凶险,万一遇到危险,”衷容担忧道,“天君就不怕……”心下纳闷,不是说他爱子如命,宠爱得不得了?
同样是出了名的爱子如命,别人都是小心翼翼,不像他这般。她自己的父母不是这样,乐神萧音不是这样,当年龙王谢青炽也不是这样。
胡伯不以为然地一笑,“小天君总要长大,不是吗?我们天君是个稳妥人。”
衷容不好再说什么,便和胡伯告辞,“那么,我回去了。”
胡伯唤来一只大猢狲,二指从袖中捏出一张符纸,交待那猢狲:“送香君下山。”
休与山与外界不通道路,进出都要由传送符迎送。
衷容告别胡伯,跟在猢狲后面,眼看就要走到桥的尽头。
衷容忽然伸手拍了拍猢狲的肩膀,就在猢狲扭头的刹那,将手中早就备好的符纸拍入它的脑门。
那猢狲便呆住了。
猢狲是一种颇为感性的物种,它们在驯养过程中会对驯养人产生依恋之情,而不愿与驯养人分离,如不加以处理,被卖出之后,随着它们对驯养人思念的与日俱增,它们会逐渐萎靡不振,甚至精神错乱。
因此,所有的猢狲在售出之后,交送买主之前,都需要种入符纸,以封印其与驯养人的这段记忆。这种符纸名为不留。
衷容拍进这猢狲脑袋中的却是另一种作用完全相反的符——无障符,专门用来解除不留符所施加的封印。
猢狲目光呆滞了一会儿,渐渐恢复灵动,对衷容发出极为亲昵的叫声。
猢狲认出了它的驯养人。
做贼的人,总是一次比一次胆大,一次比一次过分。
衷容觉得自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贼。她对猢狲道:“带我去李轻怒的书房。”
与李轻怒的乖戾齐名的,是他的字。听说他下笔有魂,七情六欲行云流水般泼洒于纸上,极难模仿,千金难求。
除了他这个人,衷容同样好奇他的字。
她隐去气息,跟着这只猢狲往回走。
休与山是一座巍峨雄奇的山脉,由两大三小五条山岭构成,常年半隐在雾中。
李轻怒的居舍建在山谷,背靠一挂三四丈宽的瀑布,自峰顶飞泻而下,院前一条潺潺的溪流,溪上架一座小桥。
休与山不欢迎外客。未得主人允许,来人一概只能止步桥头。
谷中木屋十数间,竹屋十数间,简朴却不简单。
还有两株大树,一株白藤,一株紫藤,挂满一串串饱满的花,雪白的、淡紫的,霞锦似的垂荡而下,又在微风中化作轻烟。
传言说李轻怒阴狠乖张不好惹,衷容是后来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他其实再温柔不过。她见过他的,他克制,守礼,温和,无害。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九月初八。初八是闲远书院的学生每月一次洒扫的日子。
她被分配打扫藏名阁。藏名阁不大,但很重要,里面挂着闲远书院历年来所有学子的名牌。和她一道打扫藏名阁的,还有乐神萧音家的那对龙凤胎。
当时,龙凤胎中的弟弟萧京看到谢忆情的名牌,说她根本就不配留名藏名堂,硬要毁了那块名牌。
龙凤胎与谢忆情曾结下大梁子,姐弟俩都被谢忆情鞭笞过,萧京的一条腿甚至折在了谢忆情的鞭下。
萧京摘下谢忆情的名牌,要将它踩在脚下碾成粉。
衷容见状便去阻拦,抢夺名牌的过程中,不小心伤了萧京的另一条好腿。
乐神是天人,天人诞下后代极为不易,所以萧音乃至整个乐神族都异常宝贝这对龙凤胎。
萧音闻讯大怒,从青要山杀到闲远书院兴师问罪。
衷容虽也是家中的宝贝,寻香族的地位却远不及乐神族。再加上萧音还是天王的妻妹,书院是万万不会为了她开罪天王天后的。
于是,即使衷容受到的惩罚远远超出了她的过错,即使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整个书院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李轻怒出面制止,衷容那日说不定就死在了龙凤胎手里。
他往日并不爱管闲事,但那日偏偏就为她出手,教训了龙凤胎不说,还将萧音与闲远书院的院长斥责了一顿。
不仅如此,他还为她疗伤。他用一管墨玉色的笔,听说那支笔可写字描山水,可画符,亦可疗伤。
他表情柔和,柔软的笔尖在她伤处温柔游走,既治愈了她的身体,也抚慰了她的心。
这支笔写出的字又会是什么样的?
衷容轻轻推开李轻怒书房的门,兴奋,紧张得全身发抖,好像将要打开的是他心上的那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