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之仇既报,忆情清醒了不少,忙飞身避开。
白观不作停顿,举剑又刺,忆情跃到一丈之外。追上,再刺,再避开……手中的剑紧追忆情,眼里除了恨意和杀意,再无分毫多余的情感。
修罗王姗姗来迟,对于眼前的景象满脸错愕。
众人想,闹成这样,最糟心的当属修罗王,毕竟这门亲事是他当年亲自领着白观去向龙王求来的。
白观追得紧,忆情逃得狼狈。一身白色中衣血迹斑斑,身体不知添了多少伤口。
她是天人,天人体弱,不善武,更不经打,若遇上能打善斗的地人,是扛不住其几下拳脚的。更何况是修罗这样的地人,地人中的佼佼者。又更何况是白观,修罗中的佼佼者。
疼吗?疼。身上疼,心更疼。
白观的耐心很快便在这种追逐中消耗殆尽,他忽然停下,二指运诀,奔雷剑气如一道长练朝忆情劈头轧下。煌煌剑气,映白了半边天。
穿云裂石的一响,震得一众细皮嫩肉的天人心膜几乎碎裂。皮糙肉厚的地人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屏住呼吸才顶住冲击。
大伙儿忙看向忆情——
并非预想中的情景。她并未被白观倾注全力的一击劈成渣。终天鞭盘踞在她周身,金钟罩似的将她团在中央,隔住了白观的剑气。
白观脸色愈发不好看。他招手,唤出百余修罗,命道,“围住她,不许放走。”
忆情被一群精勇无比的修罗团团围困,如羊入狼群,除了待宰别无出路。
天人养尊处优,鲜少见到这般血腥场面。许多天人在此之前不过只是听闻白观狠绝无情,不想真正见识他的狠,却是将剑指向自己的妻子,誓死不休。夫妻情分?哪还有什么情分。
忆情远远凝望白观,那张狰狞的面容如此陌生。她曾以为白观纵使厌恶她,对于自己的骨肉总还是有一份天性在。
身体刀割似的,却还能忍,忆情咬牙,将脊背挺得笔直。
天边白光闪现,继而是长长的一声龙啸,由远及近,一条白龙火急火燎飞腾而来,化了人形,从云头落下。
是龙王。
龙王与忆情长得并不十分相像,外形上要比她出色许多。匆匆走到忆情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柔声问道:“可是疼得很?”
忆情忽然就觉得身上的疼痛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她红了眼点点头。
龙王道:“你受委屈了。是为父来迟了。”转身,朝修罗王微微颔首,嘴角挂着一贯得体的浅笑,和煦地对白观道:“行事不计后果,理应叫她受些教训。”
白观并不理睬。
龙王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恼,转而对修罗王道:“小女从小娇养,未吃过此等苦头,相信她已知错了。本王就这一个后代,还请二位给本王一分薄面,放她一马。”
修罗王忙还以一笑,正要张嘴,却听白观阴沉沉道:“杀人偿命。”
龙王锁眉想了想,“可本王只这一点骨血。你想要什么?除了她的命,本王都可应允你。”
白观冷冰冰道,“除了她的命,我什么都不要。”
“白观,她是你的妻子啊。”龙王偏头叹气,为难地看向修罗王。
修罗王再笑不出,几步迈到白观面前,一阵耳语。也不知与白观说了些什么,忆情便看到白观垂下头,久久不言语,良久,猛地抬头,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目光凶狠。
但这凶狠转瞬即逝,白观恢复平静,对龙王道:“一道命印。”
龙王垂下眼帘,一副陷入深思的模样。
一道命印就够?修罗王到底对白观说了什么?人群一阵哗然,刚才还咬牙切齿不死不休呢?
天人与地人不同,天人不止一条命。天人有命印,丧命之后,命印会指引他们带着记忆重生。一般的天人有一道命印,两条命,称作两命天人。极少数资质高的天人有两道命印,三条命,称作三命天人。
谢忆情是个资质平平的两命天人。
既然白观开口只要她一道命印,那便是不会赶尽杀绝的意思。杀她一次,她重生之后,他放过她。
地人可就没有命印这种东西了,地人只有一条命,白欢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的。
以一道命印的代价诛杀修罗公主,众人心道,谢忆情其实是赚了。
赚?白观这四个字对忆情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将她轰得七窍生烟。
人人都以为她是个普通天人,事实是她连普通都算不上。她先天残缺,生来不带命印,死一次便是永远的消失。
她当白观是可与之分享性命攸关私密的人,这秘密她藏在心底多年,只透露给他一人,连龙王都不曾说。
白观睨向她,目光相接之后忽而轻牵嘴角。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忆情看得分明,是嘲谑,他在嘲讽她的愚蠢用情。
忆情大喊一声爹,正要说出实情,却听龙王道了声“好”,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龙王封了她的全身,她不仅开不了口,连表情也做不出。
龙王长叹一声,谆谆道:“他若不肯善罢甘休,此事绝无转圜之地。此番又不同于你以往诸般率性胡为,已然触犯天法律例,若是闹到天王殿去,我也不好与往常一样闭眼护短,届时便不是一道命印能善了的了,或牵连修罗与龙神两族也不一定。”
“我子嗣艰难,到如今也只得你这一个孩儿,你放心,即使没了这道命印,日后爹爹也会保你护你,总归是留得住你的性命。”
每个字无不透着一位慈父的无奈与良苦用心。龙王生就一副俊美皮囊,消沉的模样万分令人伤感,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人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泪下。
忆情心中亦难过至极,稍稍乱了一阵便镇定下来。不论如何,她还有终天鞭会护她。
安抚完忆情,龙王对白观点头示意。
白观并未动作,却是手指终天鞭质问龙王,“龙君还是有些诚意吧。”
终天鞭拥有刀枪不入的外皮,若作防具,便是最坚韧的盾。被它挡着,白观想要忆情的命并不容易。
龙王致歉,“是我的疏忽。”抬手便将一道束灵符印拍入忆情灵台,封了她的本灵,也暂时斩断了她与终天鞭之间的契连。
白观捻指,一道结界突生,将他与忆情双双罩住,一跃而起,自背后的灵台抽出一丝本灵与一丝血灵,双灵捻成一股,逼入黑蟒,电光火石之间夺走了对终天鞭的掌控。
结界外的众人目瞪口呆。
“他要做什么?”
“他为什么也能驭使终天鞭!”
“谢忆情让终天鞭认他为主了?”
“天哪,谢忆情是什么绝世大傻蛋!”
忆情万念俱灰。
她是为了救他,才让终天鞭将他认作主人。
可他现在要用终天鞭杀她,因为她用终天鞭杀了白欢。
他要羞辱她!
龙王和修罗王意识到不对,试图破开结界,哪里破得开一只如日中天的成年修罗有心织就的结界。
白观缓缓逼近,二指扼住忆情下巴,“我那样低声下气求你。我都求你了,为何不听?”
他居高临下,忽而嗤笑一声,“知道结界外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说,倒贴的,果然——贱。”嫌恶地松开手,“阿欢说得没错,你让我恶心。”
白观催动驭灵术,黑蟒开始痛苦地挣扎,悲伤地哀鸣。
灵器噬主,其自身会受到百倍于主人的痛苦,精神上备受摧残,是件分外残忍的事。
忆情想哭,眨眨眼,却只觉出些涩,原来人在极伤心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黑蟒抗不住白观的灵压,像绞杀白欢那样,在她身上越缠越紧。
有什么啪啪落到她脸上,一滴,又一滴。下雨了么?可这是在白观的结界内,怎会有雨呢?
忆情想抬头看看,动不了。黑蟒的悲鸣回荡在耳畔,哦,是它在哭。呜呜咽咽做什么,不要哭啊,她不会怪它。
疼,五脏六腑似被挤到了一处,身体却被一寸寸地撕扯着。偏偏身体不能动弹,张不了嘴,铺天盖地的剧痛被生生束缚在体内不得发泄。
这是一个极缓慢且残忍的行刑过程,她从没有哪一刻如现下这般盼望快点死去。
双目充血,她眼中一片血色的模糊,却听到白观凉凉的声音在问:“被自己的灵器虐杀是什么滋味?谢忆情,你——后悔了吗?”
后悔。怎么可能?
若能开口,她一定会笑着对白观说:原来白欢死得这样痛苦吗?那真是太好了!
夜色终于被黎明蚕食干净,破晓的光穿云而出,照亮了东皇山。龙王与修罗王合力破开结界,却听得终天长长的一声哀嘶,嘭——
忆情的身体四分五裂,于半空中淅沥散落。一尾白龙从残肢破骸中腾起,那是她的神格。
“谢忆情的神格残缺不全!”有人指着白龙惊呼。
所有人都往那白龙细看去,却见龙首之上只有左侧一只龙角,果然是残缺的神格。怪不得这混世魔王从不向人展露神格,原来是个次品。
未过多久,白龙烟雾般飘散。
天人重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众人翘首,等待谢忆情的命印出现,将她的神格聚拢,再指引她重生。可直到白龙淡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一色,也没等来命印。
“谢忆情不会是没有命印吧?”有人小声怀疑。
“她神格有缺,少一只角,大概是没有命印的……”另一人遗憾道,抑制不住惊喜交加。
没有命印?!
没有命印!
意识到这个混世魔王真的死透了,许多人不约而同长吁一口气,感觉快要管不住急于奔走相告的双腿。
女地人茫然望着谢忆情被大卸八块的地方,雪地上稀烂的一滩。肉身毁成这样,便是有命印,神格也寻不到肉身了。环顾一周,许多人面露喜色。
那其中有一对金翅鸟父子,龙公主曾在他们二人额头上烙了个“贱”字,以至于他们从此以后不得不整日缠一根额带。有一位坐轮椅的男修罗,他一双腿是叫龙公主活活打断的。还有寻香王,成亲前夜,他的新娘子叫龙公主给抢了。哦,还有位乐神,她一双尚未成年的子女叫龙公主给打成了残废。
……
空气中忽然多了股难闻的气味,像是什么被烧焦了。女地人是寻香族,天生对气味敏感,吸吸鼻子,四下环顾,眼前骤然冒出两团黑漆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她一跳。
定睛一看,勉强看出是一人一兽。
那兽半人高,头顶一只弯刀似的角,浑身的毛已被火燎尽,一身烧得焦黑的皮还在滋滋冒烟,正大张着嘴噗嗤噗嗤喘粗气。
她猛地捂住嘴,头顶一弯独角的坐骑,在这七部众界可就只有那么一只——李轻怒的白狮。
白狮旁边站着的人脸黑如炭,项上一颗被烧光了头发的脑袋,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露出来的部分血肉与焦肉交杂。
这是……李轻怒?那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弄成这幅鬼样子?他这是刚刚被雷劈过?他来做什么?也来看热闹?
可他向来孤僻,从不往人堆里凑。哦,是了,他与谢忆情有仇,大概是来看仇人笑话的。
她按下满腹疑问,正要上前问候,那人却侧身跨上白狮,不过一个眨眼,一人一兽绝尘而去。
来去如风。
女地人郁郁嘀咕,难得遇见一次,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去呢?
……
忆情逐渐失去知觉。
意识如一片轻烟,失去了身体的拘限,向辽阔的天地间逃散。
再遗憾,再不甘,再恨,她也要死了。
彻底失去神识之前,她恍惚看见一簇白焰。
那簇白焰桃尖儿大小,却温暖、强大而有力量,宛如磁石,将游散的神格丝丝攒拢。
在无人看到的天际,蓬勃的朝阳下,一尾独角白龙终又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