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院宮的笑声非常爽朗,他是个喜怒摆在脸上的人,不管什么情绪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激烈,所以在精神投影成功构造之时,他的笑声快活的就像是一个社畜发现自己继承了五百亿遗产,马上就可以当老板压榨别人了一样。
不过,虽然他是这样,但这其实是必须的,活着不能只有理智,那样只会成为自己的奴隶,想体会到生活中的浪漫情调就必须在某种程度达成这一点。
而天上院宮显然对此非常熟稔,他的理智超脱于自身之外,能够对自己的行动抱着一种既超然物外又沉浸于其中的状态。
他就以这种状态,饶有兴趣的观察着精神投影成型的过程。
集体意识凝结为一条弦。
四个支点齐聚一体。
精神投影的所有集体意识同时都察觉到了什么。
不过没有意义。
绝望,笼罩在了这个世界。
不对,那不是绝望,而是孤独。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
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只属于自己的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每个人都非常可怜的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其他人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
因此,人类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但却并不在一起,他们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每个人都好像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言,就是一个超感知层面。
每个人都无法窥探别人的内心,人们依靠“语言”这种符号,勉勉强强的传达着自己的意思,但却又被曲解的无比的厉害。
虽然每个人都有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语言”这一符号体系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
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美妙的像是天堂,像是挂在墙上的画和铜版画,刻在窗玻璃上的风景,放在镜子前面的金鱼、孔雀羽毛和热带植物的叶脉,而我们能说出口的只不过是“这红色像是苹果一样”这类话。
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众生因思考而与万物不同,同时又因思考注定孤独永远。
因为思考是一个极为秘密,极为主观,极为私人的事情,永远无法为他人所得知。
对我们而言,其他人,就是一个超感知层面,哪怕是拥有“大光明镜”的玉藻前也无法窥视真正的人心,没有人能了解其他人,所有人都是自顾自的通过自己一星半点的感知,然后在自己的思考之中构建对外界的认知。
对某些人而言,自己好像已经抓到了宇宙的灵魂,抓到了万物的本质,但他试图诉说的时候,却会使另一个人困惑、混乱,无法被这种思考特有的热情所触动。
就好像是,如果有人画了一幅画,一副非常美丽的画,他在画里融汇了自己的思想,融汇了自己的灵魂,将自己的整个思考与人生的经历全部放了进去。
他把这幅画挂在了外面。
但这个时候,人们大部分都只会觉得古怪。
他们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这一副画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好像是这幅画上有不同的歧义一样。
每个人都觉得,这幅画正在暗示给“我”注意,是是暗示而不是泄露。
这幅画正暗示给“我”一个极端重要的秘密,这些画以极其强烈的暗示逗弄着每一个观众,它会引起我一种所有观众一种无法分析的感情,用艺术这种手段诉说着一个人的一生,一种用语言这种“符号”完全无力表达的一生。
艺术,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的表达着一种精神意义,这种意义非常奇异,任何智慧生物都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号勉强把它表达出来。
每个人,都能够在宇宙的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而且只属于自己的,用思考这一工具描绘出来的美丽图案,但这个图案是如此的精妙,以至于任何笨拙地把它描摹下来的行为都愚蠢的。
因为力不从心,因为无法展露自己的精美,所以每一个人的心灵非常痛苦,所有的语言和艺术,都只是人类奋力寻求的表现手段,在这些表现手段后面,是一个个备受折磨的灵魂。
这就是,贯穿整个人类社会的“孤独”。
无法避免,无论再怎么倾诉,再怎么交流,再怎么与同伴紧紧贴在一起,都无法避免这种绝对不可能突破的孤独。
人类创造了语言,创造了艺术,用语言和艺术,那些学,美术,音乐,舞蹈,表演,雕塑,建筑等等工具,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消除那名为“孤独”的隔阂,想要打破人与人之间那坚不可摧的铁牢。
这些工具,就是人类所创造的“超感知”。
每一次,通过这些工具,人得以窥见另一个人的内心,每次能够成功窥见一点点,人就会获得巨大的感动,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因为他们感觉到了自身不再孤独。
而现在,人们不必再依靠那些东西了,不需要再依靠笨拙的“艺术”和“语言”才能够沟通了。
东京现存的人类,怪物,妖怪,鬼族,幽灵,乃至于一些其他的存在,比如某些当地神社供奉的低级神之类的。
这所有的“有情众生”,所有有智慧的生命,包括怨灵在内,突然,就感觉自己不再孤独了。
就好像是,行走在苍茫的戈壁滩沙漠里,然后突然遇到了有一队人员满载,善良慷慨的大型车队。
又像是孤独的一个人上学,然后在小学的后桌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怪物和人类,妖怪和怨灵,甚至是体型庞大,粗暴无比的鬼族,都纷纷停止了厮杀,转而互相看向对方。
很奇异的,他们被互相之间打动了。
这些生命,这些有着自己四维的生命,感觉到自身突然被带进一个全部事物的价值都改变了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人和人不再是无法理解的了,
人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之前手里互相残杀的武器都被放在了地上。
为什么之前会自相残杀呢?为什么之前不理解对方呢?
好象一个到了异乡的陌生人,在那里,一个人对于他所熟悉的事物的各种反应都与过去的不同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他们面前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终于寻找到的,一个崭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
眼前的其他智慧生物,仅仅是目光,就显示出这样强烈、这样独特的个性,并不只是因为对方放弃了敌意,更不只是因为“一眼钟情”式样的互相理解的目光,也不只是因为他们互相给对方都带来了的慰藉感。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几乎奇异的感觉到那肉体的重量开始变轻,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填充进了自己的身体,一种使人感到不安、但还能感到新奇的精神,把自己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把你带到一个朦胧空虚的境界,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正经历着各种冒险。
在他人内心的冒险。
人们动不动就谈论自己的“内心感受”,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对这个词并不理解;这个词已经使用得太滥,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因为成千上万的琐屑事物都分享了“内心感受”的称号,这个词已经被剥夺掉它的崇高的含义了。
一件衣服,一只狗,一篇微博,一张长图,不管是什么什么东西,只要它承载着信息,人们都用“这好像我的内心感受”来形容。
所以,当他们真正的,面对面的遇到真正的,他人的“内心感受”时,一时之间却怔住了,反而认不出它来了。
因为,他们从未感受过。
在交际应酬中,一个人只让别人看到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现象,那么,其他人就只能借助他无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动作,借助不知不觉中掠过他脸上的一些表情对他作出自以为正确的了解。
有些时候,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于是,人与人之间的铁塔变得无比牢固,再也无法打开。
人们用以遮饰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的虚假夸大使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不堪,正如一个假内行有时也会感觉到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地伪造某件器物的价值一样。
这些人通过不断的加固自己的孤岛,因此失去了他们的“超感知”,他们让别人不能感知自身内心的同时,也不再具有感知别人内心的资格。
所有的智慧生物,都像是一个本性无法改变的小丑,对于“别人的内心”有着虚无,充满主观偏见的误解,正像他的灵魂也是虚无而偏激的一样。
对这些人来说,别人的“内心感受”就像是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又或者叶公希望的“龙”一样,本来无比追求的东西,可一旦他见到真正“内心感受”的时候,他就变得恐惧万分,难以置信。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大部分人都变成了这样,整个日本的社会,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但在这个时间节点,所有人的铁塔,都被溶解了。
这些人慌乱,茫然无措,突兀的感受到了“真实的内心”。
此时此刻,世界将会泄露每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感情。
每个人都毫无防范的把自己的本质显露出来。
内心的那些涂了油漆,坚固无比的铁板被打碎,内心建设起来的堡垒被摧垮,脸上固化了十几年的面具发现还只不过是木条,假充具有独特的个性无法掩盖平凡庸俗的性格。
每个人都好像是变成了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一个具有深沉智慧的深思者,即使一个人随手的动作也完全可以泄露别人灵魂深处的隐秘。
好似他们天生就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一般。
在东京的所有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愣住了,互相之间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集体意识,真正的成为了“集体”。
但与此同时,他们真正的能够理解互相之间的情感,他们“团结”在了一起,就好像是蚂蚁,或者蜜蜂?
这些真社会性的生物,他们几乎没有个体意志,他们完全丧失情感、自由及个性看,但他们依然是“快乐”的。
因为“集体”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这些生物连完整的个体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群体中的小部件。
这就是精神投影的意义。
身体内的细胞,当然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他们都受到同一个意志的支配,这个意志是他们所有人共同的意志。
理论上是。
他们当然还有自己的意志,可是,就算是有自己独有的意志,当思想不再是“私人”的,当思考可以为他人所共享的时候那思想,真的是“独有”的吗?真的是“自己”的吗?
毫无疑问,那肯定不是。
独有的,专属于自己的思想,必然是孤独的。
每个人的都会有的“孤独”是自由意志的赐福,也是诅咒。
但现在,这个诅咒被打破了。
人们不再孤独,不再被铁塔所环绕,每个人的内心都被展露了出来,所有人都放下了之前的一切仇恨,因为他们理解了“敌人的苦衷”,理解了先前和自己厮杀的人的“想法”。
当你真的“理解”他人,而不是站在自我的角度“曲解”他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情有可原,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你不会埋怨他们,因为大家都能互相“理解”。
旧有的诅咒被打破了。
新的诅咒降临了。
集体互相理解的力量彰显于此,甚至扭曲了精神世界的规则,将精神世界撕裂了一小部分。
在这碎片之中,一个唯一的,至高的意志降临于所有人的心头。
其名为天上院宮。
一切已成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