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穆晴在仙阁里,被丰天澜养了三个月,那瘦成杆似的小身板渐渐有了肉,一张脸也因为身体好起来而带了一分婴儿肥。
捏起来很软,气成河豚时也很可爱。
这可爱的小孩举着木剑,剑尖抵在比她大了不知多少的外门弟子的腰上,大声喊着“做掉你们这群坏东西”,嚣张极了。
也不知道她的自信心是从哪来的。
秦无相:“……”
那几个外门弟子也很惊奇。
“这哪来的小屁孩?”
“好像是秦长老的关门弟子,现在正由阁主照顾。”
“……别得罪她比较好。”
这后台也太硬了些。
但有的人不这么想,比如被穆晴用剑指着的那外门弟子,他就讥讽地笑了一下,道:
“怎么着,给你师兄报仇啊?”
“小丫头,你了解你师兄是什么东西吗?等你看清楚了,你就会和我们一样讨厌他。”
秦无相站在远处,捏紧了手。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讨厌他。”
小姑娘昂起脑袋,说道,
“但我很确定,我很讨厌你们。”
说完,她一剑挥了出去。
那气势足的很。
几名外门弟子纷纷抱头。
可木剑打到身上时,只有很轻微的疼痛。
外门弟子:“……”
秦无相:“…………”
那弟子嘲讽道:
“哟,还没学会打架啊?”
“过来,我来教教你,什么才叫打架!”
周围的人急忙阻拦,道:
“唉,你别冲动,那是……”
“秦长老的关门弟子,我知道。”
那弟子道,
“没事,秦长老以前就没护着过秦无相,现在也不会站出来护着这小丫头。”
“何况这次是她先动的手。”
穆晴是个人精,年纪不大但很聪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遭殃了,喊道:
“三师兄!救我!”
她飞快地迈着腿朝秦无相这边跑。
秦无相退了一步,躲开了。
穆晴:“……?”
穆晴当场就呆住了。
她只和大师兄二师兄接触过,二师兄就不必说了,发生什么事都会护着她,大师兄虽然看起来冷漠,但骨子里也是护短的人。
她以为自己的三师兄应该跟前两位师兄没什么差别,谁知道秦无相这么冷血,亲师妹在他眼皮底下被欺负他都不管。
穆晴抬起头道:
“你……你得护着我……”
秦无相冷漠道:
“关我什么事?”
穆晴拿着木剑,有点愤怒又有些委屈,道:
“我是为了帮你出气才会惹到他们,你……”
那外门弟也走近一些,幸灾乐祸道:
“小丫头,你瞧见你这师兄有多讨厌了吧?”
他话才刚说出口,穆晴已经拿着木剑挑起,一从侧面打在了他脑袋上。
外门弟子好似被打了个耳光似的,懵了一瞬,在反应过来,已经是满腔怒火。
“你敢打我?”
穆晴道:“打的就是你!”
一场门内斗殴由此展开。
一个是修炼多年的外门弟子,另一个虽然是长老亲传,但才入门三个月。
结果可想而知。
……
执法峰赶来的时候,穆晴正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抱着断掉的木剑嗷嗷大哭。执法峰的内门弟子们一边调查事情经过,一边哄她。
可穆晴多半是委屈坏了,一开腔就收不住。
执法峰的弟子哄不好他,只好派了人以十万火急之态去主峰请丰天澜。
丰天澜下了山。
穆晴抱住他的胳膊就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丰天澜问道:“发生什么了?”
穆晴也不回答他,就趴在他怀里哭。
丰天澜试探着问道:
“打架打输了所以要哭?”
穆晴摇了摇脑袋。
打架这种事有输有赢很正常,她才不是打输了就要哭的玩不起的废物。
还是执法峰的弟子过来,将从外门弟子那里盘问出的事情经过一一告知了丰天澜。
丰天澜思索了一会儿,大约明白了。
穆晴这是委屈,她为秦无相出头,可秦无相却对这一切都是不管不问、不关己事的态度。
他将穆晴抱起来,看向仍然留在原地,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秦无相。
“秦无相。”
丰天澜问道,
“有你在这里,你师妹为什么会受伤?”
秦无相道:
“为了让她学会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
丰天澜被噎了个正着。
别说是穆晴,他现在都有些生气了。
当年他和秦淮出生入死,是能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师兄弟情谊。
丰天澜以为问剑峰代代相传,师兄弟姐妹之间同门情谊都该和他俩一样坚固牢靠。
今日一见秦无相,他当真是开了眼。
秦无相又说了一句:
“让她学会离我远点才是对她好。”
行。
丰天澜点了点头,抱着穆晴走了。
穆晴还趴在他肩膀上委屈巴巴地哭。
“我鼻子好痛。”
“等会儿到了主峰给你看一下。”
“没流血吧?”
“没有……小师叔,我想吃红糖馒头。”
“我让五谷堂给你做。”
“我木剑断了。”
“这个不缺,你弄断几把剑,都还能再有新的。”
……
秦无相在原地站着,看着丰天澜抱着小师妹逐渐走远。两人对话中藏着的关切和迁就,让他有些羡慕——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温情。
秦无相看得忘记了时间。
过了许久,他才挪动脚步,形单影只地走向问剑峰。
※
那件事发生后,又过了一年的时间。
秦无相待在问剑峰,而穆晴由丰天澜带着,被养在主峰里,山海仙阁又比较大。一年下来,师兄妹二人竟然再也没见到过面。
秦无相觉得,穆晴应该是讨厌他了。
直到某一日,他又一次见到穆晴在后山里和别人打架……也不能说是别人,穆晴打的正是一年前与她发生过摩擦的外门弟子。
那外门弟子道:
“你师兄那么可恶,你怎么还帮他?”
穆晴拿着木剑追着那外门弟子打:
“我师父给我讲了,他会变成这么讨厌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们!”
一年过去,穆晴已经是个炼气期的小修士了,没多么厉害,但应该是学过几招剑法了,挥剑时力度和速度都不够,却也挥的有模有样的。
穆晴怒道:
“你们骂他还打他!”
“所以我现在要打你,还要骂你!”
秦无相:“……”
穆晴的发言实在很幼稚,可大概就是因为幼稚,让她那颗心完整的剥开在了秦无相眼前。
他心里有点酸楚,也有点羡慕——
羡慕她拥有着“挨骂就还口,挨打就还手”的勇气,羡慕她能够如此坦荡又磊落。
那外门弟子说道:
“我骂他打他,是因为他是个半妖,半妖!”
秦无相听见这话,捏起了手指,在斗笠下咬紧了牙关——他感觉到了名为“恨”的情绪。
是啊……他是个半妖……
可是,这能怪他吗?
出身这东西,哪里是他自己能决定的呢?
生而获罪,血统有罪。
这都是他改不了的东西,他只要还活在这世上,这罪过就要伴随着他。
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秦无相一时间想了很多很多。
可就在下一刻,一道还有些稚嫩的嗓音经过他的耳道,拨开了层层诡雾似的阴沉思绪,响彻在他的脑海里。
“你明明就是因为嫉妒他!”
秦无相瞪大了眼睛。
“他是我师父的徒弟,他天赋比你强,灵根比你好,修为也比你高……他还长得比你好看!”
小姑娘说道,
“你嫉妒他的师门,嫉妒他的才能……你嫉妒他,而且你知道你自己这样的烂人努力到进棺材的那一天也追不上他半分……”
那外门弟子道:
“别说了!”
小姑娘不依不饶道:
“他哪里都比你好,你嫉妒他,你就只能咬着他的半妖血统不放……”
“你这种烂人,就只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闭嘴!”
那外门弟子咬着牙,十分地愤怒。
秦无相甚至能听见,他的喘气声已经变得粗重了。
穆晴还在继续骂他:
“你这种人的存在,才是脏了山海仙阁!你这么烂,比半妖、比鬼怪邪祟还要脏一百倍,一千倍!”
外门弟子左右看了看,没发现有人。
他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法器,甚至运起了灵力,朝着穆晴扑去。
一个修真二百多年的的筑基期弟子,硬生生被七.八岁的小丫头骂到心态爆炸。
当然,他本身心性就不怎么样。
“诶……诶?”
穆晴还没骂完呢,一看这人已经要动手了。
她有点怕……这好像不是她和她的破木剑能解决的危机。
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
“小师叔!师父!救命……啊?”
背后传来“铛”的声响。
秦无相毫不费力的挡住了那外门弟子的一击。
穆晴道:
“三师兄?”
秦无相没有理会穆晴,将那外门弟子制服,叫了执法峰过来将人带走处置。
穆晴眼巴巴地跟在他后面:
“三师兄,你这么厉害呀?”
秦无相冷漠道:“你别再多管闲事。”
“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
八岁的穆晴比一年前的自己会说话多了,她举着木剑,拍着胸脯道:
“这叫伸张正义!”
秦无相:“……”
穆晴又问道: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会被欺负?”
秦无相道:
“关你什么事?”
穆晴道:
“你是我师兄呀。”
穆晴拉着他的手叮嘱,道:
“你以后不能让别人欺负你。”
秦无相说道:
“那些人只会动动嘴巴,又不动手,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可是我在乎啊。”
穆晴仰起小脑袋,说道,
“我听见了就会去打架,所以为了不让我打架,你要先把他们打趴下。”
秦无相:“……”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强词夺理的。
“我打架会输,会受伤。”
穆晴又把理由改了一半,
“我是你师妹,你要保护我。”
她眼巴巴地看着秦无相。
秦无相想要拒绝,可是不知为什么犹豫了。
还没等秦无相给出个答案来。
穆晴已经被人拎了起来。
丰天澜道:
“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要出来惹麻烦,你把别人骂疯了,骂到人要对你下死手,你这么弱,就不怕被打死吗?”
穆晴回答道:
“怕……”
丰天澜拎着穆晴晃了晃,问道:
“你哪有怕的样子?”
穆晴瘪起嘴来,准备老实挨训,她道:
“小师叔,你要骂什么就快点骂,别耽误时间,我还等着回去吃蛋黄酥。”
丰天澜:“……”
丰天澜变出一个食盒,递给了秦无相。
秦无相不明所以的接下。
“蛋黄酥。”
穆晴急了:
“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把我的蛋黄酥送人,我盼这口蛋黄酥盼了两天……”
丰天澜拎着她走了。
“犯错了还想吃点心,你想得美。”
“回去抄门规。”
就在这样吵吵嚷嚷的声音中,丰天澜把穆晴带走了。
秦无相手里捧着食盒,心想:
给她留一些吧……
受罚什么时候能罚完?她吃到的时候,会不会已经不新鲜了?
※
星倾阁辅楼。
已经成为了妖皇的秦无相昏昏沉沉地醒来了。
他还记得那场断了半截的梦,后面的内容是什么——
祁元白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翻了主峰的墙给穆晴送吃的,师兄弟俩被丰天澜一起逮住,挨了好一顿骂。
秦无相扶着额头,低低的笑了一声。
那时候的师妹很烦人,还是个闯祸精,动不动拉人一起下水,到处乱闯乱撞……
穆晴在仙阁里是三年,撞坏的东西数不胜数。
花瓶、古松、小山崖……
秦无相那时候烦她,却又拿她没办法——毕竟穆晴不听话。他拦不住穆晴,就只能被迫着跟在她后面善后,为她担忧不已。
大约担忧久了,心会累。
秦无相心里对人设的那道防线,在不知不觉间,也被穆晴撞塌了。
那道防线塌了。
秦无相才终于能够看见——
云会被夕阳烧出漂亮的颜色,花会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山崖间的鹿有着一双湿漉漉的灵动眼睛……
天黑和天亮是不一样的。
生机勃勃的春,万物繁盛的夏,收获的秋,一片寂静的冬也是不一样的。
他从炼狱回到了人间。
“三师弟,你醒了?”
祁元白端着茶壶走进来,
“喝不喝茶……你傻笑什么呢?”
秦无相道:“记起了一点往事。”
祁元白调侃道:
“你的往事有值得笑的部分吗?”
秦无相回答道:
“有很多。”
秦无相不想一一说起,便转移了话题,道:
“昨夜赌酒,我们谁赢了?”
说到这事,祁元白高兴极了。
秦无相看着他的笑容,心逐渐沉了下去——
他们昨晚说好,谁喝赢了,谁就登那仙盟盟主的位置。
祁元白拍了拍秦无相的肩膀,在一边坐下,道:
“我们俩都赢了。”
秦无相:“……”
“仙盟盟主选出来了,是大师兄。”
祁元白说道,
“修为高深,心思纯粹,身世不复杂,品行良善忠义……这盟主之位,舍他其谁?”
秦无相:“……”
秦无相道:“是挺合适的。”
妖皇陛下虽然从炼狱回到了人间,但也丢掉了某种名为“良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