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浑不在意地问道:
“这有什么可急的?”
“你……唉,你……”
天帝“你”了半晌,最终负气道,
“凝华,你就是块石头,没救了。”
穆晴摸了摸胸腔,笑着说道:
“父皇,我像一块石头,这是件好事啊。”
天帝问道:
“怎么就是件好事了?”
穆晴说道:
“身如石,心也如石,不会轻易动摇,做事做人才稳固,靠得住。”
天帝:“…………”
没救了,最好的医修也救不了这孩子了。
不对,最好的医修也是块石头,他说不定觉得凝华没病。
天帝看了穆晴半晌,厌烦地摆了摆手,道:
“快滚,免得为父看到你就烦。”
穆晴和天帝还没单独说上几句话,就被又急又恼的天帝赶了出去。
“老人家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穆晴仰着头,叹了一口气,说道,
“得到了神仙骨都不高兴,以后得送什么东西才能讨好他啊?”
她忽然觉得师父考虑的没错。
天帝活的越久,她这个储君就越难做。
穆晴连连摇头,叹着气离开了天帝的宫殿,去忙自己未处理完的公务去了。
“……”
天帝也在叹着气。
最看重的孩子下凡历劫回来,成长了不少,可偏偏就在“情”这方面变成了一块石头。
再瞧瞧丰天澜和秦淮。
这二人在“情”这方面和穆晴如出一辙。
天帝:“……”
这无情道,当真害人不浅也!
过了一会儿,天帝身边的亲卫携着最新消息来了。
亲卫拱手,汇报道:
“陛下,小人听说,昨夜丰主司留在了东宫,直到今日破晓才出来,您看……”
天帝摇了摇头,说道:
“我看没谱,这两人待在一块,最多就是一起喝个酒,赏个花,看个星星。”
亲卫:“……”
“没用。”
天帝烦恼道,
“女儿没用,医宫的主司也没用。”
天帝正要歇息去,又看到了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穆晴送来的那只玉盒。
他转念一想:
不对,医宫主司还有些用。
天帝对亲卫道:
“叫丰主司过来一趟。”
……
丰天澜正在医宫的院子里,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碳炉边,将切好的人参丢进壶中沸腾的药汤里。
他看似在认真地盯着壶嘴处咕嘟咕嘟冒出的棕色药汤泡泡,实际上,已经不知道魂游到了何处去。
“问剑峰祖师,欲以剑护天下,而创问心剑。”
“天下天下,眼及天下,心怀天下,眼界高远,心胸广阔,对万物有情。”
“问心剑,是多情之剑。”
昔年入道时,云梦仙子的教导,正在丰天澜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响着。
“但对万物有情,公平而视,公正而待,不偏于一,多情亦无情。”
“问心剑,也为无情剑。”
问心剑,无情剑,无情道……
这便是山海仙阁问剑峰的道。
丰天澜刚接触到这套理论时,时常会觉得,其他修士将山海仙阁的剑修称为“拿剑的菩萨”,其实也没什么错误。
他当年入道没多久,就对云梦仙子说:
“师父,我觉得我无法在此道上走远。”
云梦仙子问:
“为何这样想?”
他回答道:
“能对万物公平而视者,无仇怨、无偏爱者,是神而非人。”
“我只是个人,最多是个还未飞升的仙修,不是真神仙,更不是菩萨,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师父,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觉得自己改不了,所以,我在无情道上肯定走不远的。”
他爱憎分明,脾气暴烈,似一锅热油,遇不和者便滚开爆溅,而非众多无情道那样,像是一汪平静死水,遇万事万物皆无波澜。
他觉得就算自己修上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也变不成那个样子。
云梦仙子那时答了他什么?
“走多远是多远,走不下去,就将这无情道破了就是。”
“我们这无情道又不是和尚的元阳,坚持不住时,也不必死守着。”
丰天澜惊讶道:
“……这修行的事,怎能如此随意?”
云梦仙子回答道:
“徒儿啊,这修行的事啊,一向是强求的不来,不求的非来。”
“有些事情你努努力,能掰成你希望的模样,有些事情就没什么办法,只能随着。”
云梦仙子话语一转,影射道:
“比如教导徒弟之类的事情,若不随意一点,我铁定要被气死的。”
丰天澜:“……”
虽然师父过于随意,但丰天澜却没有长得太随意。
在漫长的修行岁月中,他将自己的暴脾气压下,成了当初想也不敢想的“波澜不惊”的仙道大能,接任仙阁阁主,成正道领袖。
可他这无情道修成了吗?
他做到对万物有情,公平公正,不偏于一了吗?
……
丰天澜一边煮药,一边思索。
他做到过。
他执剑护尘世,行医救万人。
可他后来又做不到了。
他帮离飞升不远、要常常闭关的师兄带小徒弟,他在这个小师侄的各种事情上,既做不到公平,也做不到公正。
他整颗心都偏在了穆晴身上。
他对穆晴比对她的师兄们关注更多。
丰天澜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同样是师侄,但穆晴是他亲自教养,他关注她自然会关注得多一些。
同样是违反门规,他对待穆晴时,比对别的弟子更加包容。
因为穆晴是秦淮的关门弟子。
考虑到秦淮对正道的贡献,在正道的地位,对他的徒弟宽容一些是必须的。
执法峰的严老,当初对穆晴总是罚得雷声大雨点小,应也是这样的想法……
丰天澜想着自己偏私于穆晴的桩桩件件。
每一桩每一件,他似乎都能找出合理的理由来,可合在一起,他又觉得不太对。
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又说不清楚。
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直到昨夜被桃雪提醒不便进穆晴的寝殿,又或者是昨夜被穆晴拉着袖子扯到床榻上……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和穆晴之间,似乎不是特别对劲。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很难受。
就好像从前在茶楼里听茶博士说书时,主角们之间亘着小小的误会,只要一句话,便能搞个明白,却就是不肯澄清。
仿佛一根扎在肉里的小刺,让听众们不是特别痛,却又无法忽视,始终在意至极。
“丰主司。”
丰天澜闻声抬头。
才发现,天帝的亲卫已经站在了面前。
丰天澜喉结滚了滚。
他心跳剧烈了一些,心里觉得有些紧张。
他不免开始想着,天帝为何会派亲卫来找他?是为了医药的事,还是为了……
亲卫说道:
“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丰天澜握着扇子煽火的那只手紧了紧。
他绷住了自己的情绪,道:
“陛下有何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平淡的。
可他却觉得,这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喉咙,他的声带,就如他的心脏一般,想要脱出他的掌控。
亲卫道:
“陛下未言,小人也不知。”
丰天澜站起身,对着医宫廊下正在晾晒灵草的医官们抬起手,叫来一人,说道:
“过来看火,温火熬煮,三碗水蒸成半碗后,再添知月草,加三碗水继续煮……”
亲卫看着处置事情认真的丰天澜,心想:
太女殿下的眼光是真的不错,就是这人开窍得太慢了,怪不得陛下会着急。
丰天澜交代好了熬药的事,便去收拾了药箱和针带,跟着亲卫一起去见天帝。
丰天澜见到天帝后,还没有因为穆晴的事,而紧张到忘记了自己的职业操守。
他给天帝探了脉,道:
“陛下身体养的不错,就是肝火太盛,平日里切记不要动怒。”
天帝:“……”
天帝解释道:“我不是动怒,我是急。”
丰天澜道:
“急躁也不可。”
“我给您添一副药,败一败火。”
天帝:“…………”
天帝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放弃了对牛弹琴,拿起身侧的玉盒递给丰天澜,道:
“这是凝华给我送来的神仙骨,丰主司,你将这神仙骨拿去,为我调配个药方出来吧。”
丰天澜怔了一下。
随即,他接过了玉盒,道:
“好,我必然完成陛下嘱托。”
※
丰天澜将神仙骨拿回去,便在医宫里开始改药方。
直至深夜,他收拾了东西,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又以仙术避开他人眼线,行至东宫。
穆晴正坐在池塘回廊上。
今日回廊屋檐下新挂了红纱,风一吹便飘扬起来,久久才落下。
那坐在廊下,一身红衣、乌发金冠的女子,一双带些英气的眉目,也在烛火红纱中染上一分夺目艳色。
她笑着道:
“师祖,你觉得这古琴如何?”
丰天澜这才看到被挡在后方的师父。
云梦仙子拨动两下琴弦,道:
“音色沉而不浑,是一把好琴。”
穆晴说道:
“我很快就要闲下来了,到时候我跟乐宫的仙官学几首曲子,弹给师祖听。”
听见这话,丰天澜拨开红纱帘子,走了过去。
他走到穆晴面前,拧着眉问道:
“穆晴,你在想什么,你怎么能将神仙骨交给天帝?”
不等穆晴回答,丰天澜直接开始斥责她。
“别谈什么父女亲情。”
丰天澜说道,
“他是天帝,他身体好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拿回他的权柄。”
“而你,作为一个掌握过大权的储君,你想过你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忌惮,沦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
丰天澜活过的岁月太长,又身在高位,瞅见过太多凡世帝王权臣家的丑事。
在权力面前,亲情这东西一文不值。
丰天澜亲自带大穆晴,他希望穆晴长成一个好人,善人。但在当一个好人、善人之前,她首先好好地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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