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离开建在水塘上的回廊,在长廊尽头一转步伐,再走上没几步,忽见一人站在她的去路上。
穆晴愣了一下。
她眼眸中的厌倦和清冷褪去,重新变回了带着浅浅光辉,柔软温和的样子。
她稍稍抿唇,似是在笑,问道:
“不是说要有事要忙?怎么没走?”
倚墙而立的仙人抱着九溟剑,站姿略有些懒散。他回望向穆晴,笑着回答道:
“担心你应付不来,想帮你挡一挡烂桃花。不过,看来是师父忧虑过多了。”
穆晴摇了摇头,无奈道:
“别瞎操心了,你能怎么挡?”
“像凤族公主说的那样,扮我的小白脸?那样只会叫我们两个都声誉受损,离身败名裂更近一步。”
穆晴劝道:
“师父,你是个官差,你要回避对你仕途不利之事,不该出手时就老老实实藏……”
秦淮笑着,话语之中带着调侃意味:
“攀上太女殿下,对仕途应该有利吧?”
穆晴抬起手,两手枕在脑后,说道:
“万一有一天,太女殿下倒台了怎么办?”
秦淮摇了摇头,道:
“阿晴,你怎么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穆晴懒洋洋地回答道:
“你瞎说,所以我也一起瞎说咯?”
秦淮看着穆晴,看了半晌,无奈摇头,道:
“阿晴,人要谨言慎……”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穆晴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壶酒,塞进他手里。他刚接住酒壶,就被小徒弟推住了后背。
穆晴推着他往后门走,道:
“师父,你可千万别学小师叔那样唠叨,不然神仙耳朵里都要生茧子。”
而且,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还唠叨着要求别人做到,这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秦淮道:“……师父这是为你好。”
“好好好,我知道。”
穆晴应付着回答,将秦淮推至后门,道:
“快走吧,误了公事也会耽误仕途的。”
穆晴潦草道别。
秦淮拿着酒壶,被关在了东宫后门外。
他自化神后战胜祌琰,成天下第一人、正道的顶梁柱起,一直都受人敬重,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但秦淮一点也没生气,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酒。
玉露酒,有着茶香,能够以酒乱茶之酒。
如此珍贵之酒,不拿去待客,偏偏给了他这个不喜欢茶的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穆晴对秦淮就是如此。
有时候她送秦淮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壶甜茶,一包点心。
有时候她送最贵最好的东西,比如玉露茶,玉露酒——她觉得,就秦淮不喜欢这东西,他也可以当礼物送别人,方便也有面子。
秦淮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提着这壶珍贵的酒,缓缓从东宫后门离开,往执法司去了。
处理公务时,一同当差的人忍不住问道:
“秦宗师,今日遇见了什么好事?为何面对这繁重公务,也能笑得这样开心?”
※
穆晴搬进东宫后,过着的是见客、吃点心、喂锦鲤、想象怎么装饰池塘的舒适日子。
而从东宫搬出去,住进了公子殿的废太子常乐的日子过的就不怎样了。
现在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灾星,谁也不敢挨他。没人来拜访也就算了,他身边的幕僚也都在计划着远离他,早日抽身,好投奔新主人去。
常乐已经快要气死了。
他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叫常乐,而是叫常气。
数日后。
天帝膝下的二公子受天后所托,来探望长兄过得好不好。
一说过得如何,常乐便忍不住了,将满肚子的怨言朝着二弟倾倒出来。
“这公子殿真是狭窄,院子这样小,连种棵树都要仔细规划空间。”
常乐指着石桌,不满道,
“就这样小一个桌子,宾客来时都坐不开,我该如何招待人家?”
女官端着茶走过来,一边为常乐斟茶,一边在心里想着:
你不用操心这个问题。
你这里很少会有客人来,而且客人的数量也不多。
“兄长。”
二公子坐在桌边,道,
“弟弟妹妹们住的皆是这种规格的公子殿公主殿,我也是,凝华从前也是。”
二公子的意思表现得非常明显:
你瞧不起这样的住处,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瞧不起住在这种地方的弟弟妹妹们?
常乐愣了片刻,连忙道:
“二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二公子未饮女官端来的茶水,站起身道:
“兄长,谨言慎行。”
说完之后,他便转过身往外走。
常乐连忙追上,唤道:
“二弟,二弟……”
但无论他怎么唤,二公子皆不搭理回应他,直接走出了大公子殿。
常乐在殿门口止住了脚步,他看着二公子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抬手一锤墙壁。
“从前我势盛时,他与我十分亲昵,总缠着我,兄长前兄长后,哪怕我嫌他烦,他也仍然要贴着我。”
常乐咬牙切齿道,
“现在,连他都敢这样对待我了……”
常乐又用力地砸了一下墙壁,也不打算再去追二公子解开误会,而是转身往院内走。
他一边走,嘴中一边嘀咕着“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之类的话。
他走回庭院里,让人将茶换成了酒,也不像从前那样拿着精巧的酒杯,而是用了碗来盛酒,一碗一碗灌入腹中。
他欲醉酒解忧。
哪曾想,酒入愁肠愁更愁。
几碗下去,他眨了眨眼,竟是控制不住泪腺,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落泪之后,他干脆也不再抑制自己的情绪,直接痛哭起来。
※
二公子离开了常乐公子殿后,便又去东宫,看望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他被女官引入殿中。
穆晴这边似乎正在忙着。
负责园艺造景的仙官们正在来去出入,清理池塘,安置奇石,修固雕刻回廊上的扶栏……
“兄长,我正巧在愁着,睡莲种子该播撒在哪一处。”
穆晴从图纸中抬起头来,笑着道,
“听说你爱好鉴赏风景,在园艺景致方面造诣应该比我好不少,你来帮我挑一下吧。”
二公子走过去,看了看图纸,又看了看眼前几乎能称得上是湖泊的池塘。
他思索片刻,说道:
“睡莲这东西,你哪怕只种一颗种子,过不了几年,也会繁衍得满池塘到处都是的。”
所以,不管种在哪里都一样。
穆晴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兄长说得极有道理,那我便随便撒莲子了。”
二公子有些哭笑不得,说道:
“还是叫懂这些的仙官们定夺吧,乱撒种子,睡莲长得太散乱了也不好看。”
穆晴道:“也对。”
穆晴将图纸和莲子皆交给了仙官们,她则是另选了一处不动工的地方,支了桌子和二公子喝茶叙旧。
“阿苑说,昨日在秦宗师那里见到了你,你教他辨认了一些药草。”
二公子道,
“凝华,我记得你以前只是勉强知药理,知道丹药效果,不辨药草的。”
阿苑是二公子家的小儿子,要唤穆晴姑姑。
二公子先前拜托了秦宗师帮忙教导小儿子。秦淮只应了帮小天孙的修行之道启蒙引导,没有答应收徒。
如此便足矣。
二公子时常在秦淮得闲时,将阿苑送去他那里学习。而穆晴也常常在秦淮有空时,去寻他饮酒作乐。
穆晴和阿苑,这原本没什么交集的姑侄俩,就这样经常碰面,熟络了起来。
穆晴对待阿苑十分友善,有时候会陪他玩,有时候还会教他一些事。
二公子也时常从小儿子口中,听到有关于妹妹凝华的事情。
“我在凡间历劫时,和医修走得很近。”
穆晴将糕点碟子推到二公子那边,说道,
“虽然我是个剑修,而非医修丹修,但受其启蒙,常见的药草我都是认得的。”
二公子点了点头,道:
“原来是这样。”
穆晴忽然有了一种想法,她说道:
“说起来,我打算寻个地方,开一片灵草园,倒时好送人做礼物。兄长,你可有什么推荐的地方?”
二公子道:
“送灵草?东宫这么大,你在东宫里随便寻个地方种不就行了吗?需要送人的时候就采摘了送去。”
“也用不着在东宫种吧,医官那边的库房里什么灵草都有,你想送人的时候直接去拿就行了。”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是送灵草,是送灵草园。”
二公子:“……”
二公子沉默了片刻,道:
“我帮你打听打听哪里合适。”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有些吵闹的声音。
“这墙缝里怎么会有杂草?”
“是草籽飘进去了吧,拔掉变好了。”
“野草这东西很难除的,拔掉还会再生新芽,还是把这块墙砖拆了,将其中的泥土都换一遍,彻底清理干净。”
……
仙官们围在一起,很快便商量好了。
他们走到穆晴这边——拆墙的事,他们得和东宫的主人商量一下才行。
穆晴问道:
“那野草会导致东宫的墙塌掉吗?”
仙官摇头:
“这倒是不会,只是不太美观。”
穆晴说道:
“那就将它留下吧。”
仙官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可是,太女殿下,这样不美观。”
穆晴却不在意此时,十分随意地说道:
“能够在墙缝里发芽生长,实属不易,如此顽强坚毅之命,我不舍得动。”
仙官愣了片刻,低头道:
“是。”
二公子在一旁听完了对话,脸上神色舒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穆晴奇怪道:
“兄长,你笑什么?”
二公子摇了摇头,笑道:
“没什么。”
身居高位,犹怜草木。
如常乐兄长那般狭隘之人,要如何与她相争呢?争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