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坦白

丰天澜话语落下。

一根长针便被水蓝色的灵力引着,从针带之中抽出,飞向祁元青。

元青以为这根针是要扎进他身上的哪一处穴位,咬紧牙关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接下来身体上感受到何等的痛苦,他都不会出卖自己的家族。

但丰天澜不走寻常路。

这根针没有扎在元青的身体上,而是飞至侧面,祁元青被术法锁链牢牢锁在十字木架上的手边。

同时,一股庞然灵力袭上,硬生生将他蜷起的手指掰直了。

元青感觉到了不妙:

“丰天澜,你……唔!”

话语戛然而止,化为痛苦的闷哼。

那根银针沿着他的指甲与指腹的缝隙刺入,在他的指骨之中前行。

世人皆言十指连心。

手指的感觉很灵敏,十个指头碰伤了哪一个,心里都会感觉到疼痛。(1)

元青紧紧咬着牙关,口中几乎要溢出血来。

那根银针穿进了他的指骨,在他被迫绷直的手指之中前行,刺穿了第一个关节,第二个关节……

每穿透一个关节。

元青都感觉到比刚刚更加锥心的疼痛,嘴上未喊叫,但头上、后颈和背上已经满是冷汗,几乎要将衣衫浸透。

最后银针停下时,元青感觉自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抬起头,大口喘着气。

他头发被汗水黏湿在苍白的脸上,有些狼狈,但他依旧不肯认败,道:

“丰天澜,你就这点本事吗?”

丰天澜看了看针带,漫不经心道:

“别急,还有二十二根针没下。”

元青:“……”

暗处。

祁元白捂住眼睛退后,不忍再看。

穆晴看着这一幕便觉得手指头疼,她曾经也犯错,以油盐不进的态度面对丰天澜,被关进山海仙阁的仙牢……

还好小师叔没有这样对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挺过几根针。

摘星和元颖看得起劲。

摘星嘀咕道:

“这方法好啊,不用辨穴位就能折磨人,穆晴,咱们去买套银针吧。”

元颖问道:

“买来折磨谁啊?”

摘星思索了片刻,说道:

“云崖山地牢里有个魔头,而且以后我们要对付祁家,肯定会抓到更多祁家人,把他们挨个这么扎一遍……”

旁听的祁元白:“……”

可以,但真的没必要。

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对家族心生怜悯的。

谈话之间,丰天澜又下了一根针,这一次是刺穿了祁元青的中指。

祁元青仍是咬牙忍着。

他不过有十根手指而已,这十根手指皆被丰天澜刺穿之后,这医修还能如何折磨他?

痛苦不休,冷汗涔涔……

祁元青后来忍不住,有发出凄惨喊叫。

但他始终不肯说出,家族对殊识舟做了什么。

祁元白摇了摇头,道: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穆晴远远地看着,丰天澜面不改色,一派冷静的模样,她说道:

“再等等看。”

十指皆被刺穿,祁元青痛苦得几乎无法好好说话。但他又似乎觉得,自己至今还未认败,便是已经赢了。

他狼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红着眼睛,话语因气息不匀而断断续续:

“丰天澜,你还能怎么折磨我?”

丰天澜看了看针带,还有十三根短针。

他抬手,十三根针依循灵力,全部拔出,对准祁元青身上要穴刺下。

祁元青痛呼:“唔——!”

但随即,他笑得更厉害了。

他问道:“丰阁主,你这是气急败坏了吗?”

这十三根针刺穿要穴,使他身上灵气尽泄——说简单一些,就是毁了他的修为。

丰天澜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伸出手覆在祁元青的天灵,说道:

“祁元青,我们是修行之人。我想要知道一个真相,不只有从你嘴里问出来这一个途径。”

祁元青瞪大了眼睛。

丰天澜继续道:

“十根针让你精神崩溃,十三根针废你修为,你还有什么办法来抵挡我?”

祁元青意识到不妙。

他齿关一合,要咬舌自尽。

但丰天澜动作更快,他的灵力自掌心而出,汹涌地冲入祁元青的识海。祁元青似是受到极大冲击,身体颤抖,双眼上翻。

摘星问道:

“丰天澜在做什么?”

“他在搜神。”

元颖有些不高兴,她布下的能辨人话语真假的阵法没有派上用场。

搜神,便是以灵力术法强搜元神,读取对方记忆。以此术法探查出的事情,皆是对方真实记忆和经历,没有半分虚假。

穆晴说道:

“搜神之术本来就对修士伤害极大,而且祁元青精神被疼痛折磨得不堪,修为也已经废了。搜神之后,他就算能活下来,也只能是个疯子了。”

穆晴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祁元白。

穿一身白衣的祁元白手中折扇张开,半掩面庞。他眼帘半阖,将眼中不舍和难过遮起,一句话也未说。

那毕竟是他的亲兄长。

是他的手足。

祁元白站在了山海仙阁这边,从大师兄和兄长之间,选择了大师兄。他将兄长从巫族领地骗来这东海,并且冷眼看着兄长沦落到这等凄惨下场。

这其中割舍,他之心情,又该是怎样的痛苦?

“疯便疯吧。”

祁元白似是终于缓解了情绪,放下折扇,道:

“从行不义之事的时候起,祁家之人,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报应迟早会来的。”

穆晴未说话,只是拍了拍祁元白的肩膀,也算是安慰。

那边的搜神还在进行之中。

不知丰天澜看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一直在抽.搐的祁元青清醒过来一瞬,残忍又疯狂地笑着,似是诅咒一般道:

“穆晴知晓天命,不择手段逆命而行。殊识舟看见他原本命运,因此而疯魔难测。丰天澜,你知此事,又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呢?”

他说完之后,就像是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着,笑了一会儿,便在搜神之术的折磨下再次昏聩过去。

穆晴的脸色陡然变化了。

她忘记了这茬——巫族之人,预知未来,早已知天命。丰天澜读其记忆,自然也会了解到,巫族预言之中,修真界原本该有的未来。

“天命?”

祁元白疑惑道,

“什么天命?”

他虽血脉返祖,却没有遗传到巫族能够预言未来的奇能。当年也正是因此,族中长老认为他不适合学习巫族之术,送他到山海仙阁跟秦淮学剑。

丰天澜放开了祁元青,似乎是已经搜完祁元青的记忆了。他面色苍白,神情却未变,仍是一派清冷平静。

“祁元白,你来处理他。”

他迈步往秘牢外去,经过藏在暗处偷看他审讯祁家人的几人身边,道,

“穆晴,你跟我出来。”

穆晴点了点头,道:“好。”

她对摘星交代道:

“你跟元颖去玩,不要跟上来。”

摘星有许多话想说,可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很好奇穆晴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穆晴这些年来到底有多么不正常,他为此担忧,为此辗转难测,哪怕陪在她身边,也还是常常感觉到心惊胆战。

他觉得自己作为伴生,是该把事情弄明白的。

但穆晴不希望他知道。

摘星点了点头,说道:

“好,我们去玩。”

丰天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挺直着背脊,步子迈得极大,快速地向前走着。

他面色平静,嘴角紧抿着。

像是在紧绷着,不让自己情绪外露。

穆晴远远缀在他背后,追不上他的步子。

穆晴道:“小师叔,你慢点,等等我。”

丰天澜丝毫没有放慢步速。

穆晴小跑两步,像年幼时一样,拉住了丰天澜的袖子。

但丰天澜却没有像那时一样放慢脚步。

他抽手甩开了穆晴。

“等你?”

丰天澜道,

“穆晴,你这些年自顾自地行在你自己的路上,你可有等过我?”

穆晴:“我……”

穆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缩了缩肩膀。

她想,自己和丰天澜吵过那么多架,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吵起来之前就产生退却之意。

丰天澜看着低垂着脑袋准备挨骂的穆晴。

他也的确有很多话想骂她。

穆晴性格顽劣,动辄犯错,有时候还会故意惹他生气。他和她见招拆招,从她七岁就时常责骂她,一直到她长大。

但这还是第一次,他满腔怒火想要宣泄,又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伤人。

他从祁元青的记忆里看见了很多东西。

命运……

天命之子……

违逆天命之人……

穆晴当年执意去西洲取剑,而后杀梦如昔,叛仙阁,挑天越剑盟……

她种种让人摸不清逻辑的行径,其中浓重的违和感,都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她在违逆天命而行。

知命之人,才能跳脱常理,修命改运。

——这是古籍所载。

她一定是早就知晓了天命。

她知道梦如昔魔宗圣女的身份,所以她果断干脆地杀了梦如昔;她也知道天越剑盟会陷害殊识舟,所以她挑落天越剑榜,毁了剑盟……

正因为因早早地知道了未来,她的种种行径,才会让人摸不着逻辑。

常理之中,过去为因,未来为果。

而她所行,未来为因,当前所做为果。

丰天澜看着穆晴,心想——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她自己在原定的命运中会死。她绝佳的根骨,年纪轻轻便拥有的他人一生都达不到的修为境界,她的伴生灵,皆是为他人做的嫁衣。

她什么都知道。

丰天澜想问她:

你为何什么都不说?

可问题还未问出口,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此荒谬命运,就算她说出口,讲明白,又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呢?

丰天澜脑海中流淌过种种。

他难以想象,当年的穆晴,心里到底有多绝望,多疯狂。

“唉,小师叔,你怎么……”

她看见丰天澜眼眶微红,水雾氤氲,一眨眼间,便有一滴晶莹自左眼之中滚落。

“……”

这、这可怎么办啊?

穆晴大脑一片空白,找不出答案。

穆晴在山海仙阁的有种种让人不得不拜服的事迹,偷师祖留下来的酒,引师父和师叔剑诀,门内斗殴,杀人叛逃……

如今又新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把修真界皆惧的丰天澜惹哭了。

丰天澜背过身去。

他问道:“穆晴,你何时知道天命?”

时至今日,事情也无隐瞒的必要了。

穆晴老实答道:

“二十岁的时候,我闭关自金丹末期冲击元婴期,历心魔之考,看见了未来。”

她的心魔,便是因此而生。

偏执行为,也是由此而起。

丰天澜问道:“你为何能看见未来?”

穆晴:“……”

因为我是穿越的。

穆晴回答道:

“或许是因为我天赋太好,修行太顺利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故意给我设这么个难关来阻我。”

丰天澜迈开了脚步。

穆晴从后方跟上,一边走一边说: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算是难关。”

“我虽然因此而生心魔,可我现在活着,还有了这般修为,师门也保下来了,不管怎么看,都比所谓的‘天命’好太多了。”

穆晴问道:

“这结果挺好的,对吧,小师叔?”

丰天澜没有答她的话。

穆晴以为他是情绪还没缓过来。

她也没再多说,而是悄无声息地加快步伐,走到了丰天澜身边。

走着走着,一身蓝衣的医修抬起了手,放在了白衣剑修的头顶,像是安抚小孩子那样摸了两下。但他从来不哄孩子,这动作做得甚是生疏。

穆晴也吓了一跳。

丰天澜抬手时,她以为自己要挨打。他落手时,穆晴以为自己要被他盖天灵或者搜神。直到他摸了两下,穆晴才发现他只是在摸她头。

惊出一身冷汗的穆晴在他挪开手的刹那间,就往侧边走了走,离丰天澜远了些。

丰天澜也未在意,道:

“结果很好。”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只是过程太苦了。”

穆晴就如往常那样,想办法给他讲歪理:

“良药苦口嘛……人生病要好起来,都得喝苦药;我做成了这么大的事,过程苦一点也很正常嘛。”

丰天澜听着她的歪理,也未反驳她。

“穆晴。”

“嗯?”

丰天澜说道:

“把事情告诉他们吧。”

她一人负重前行,这漫长的路,一定走得很累很累。现在虽然为时已晚,但将所有的事说出来,让他人承担一部分包袱,她总归会轻松一些。

穆晴思索了片刻,应道:

“好。”

一个时辰之后,穆晴和丰天澜回到了主峰。

祁元白、摘星和元颖早就已经在大殿里,等着他们二人回来,商议殊识舟的事情。

祁元白抬头,见穆晴和丰天澜面色如常,松了一口气。

穆晴寻了个蒲团,在台阶上坐下,道:

“大师兄入魔的原因有些复杂,这件事牵扯到修真界原本该有的命运……”

祁元白道:“原本该有的命运?”

穆晴以灵力绘制出了一条线,在某个节点处,长线分叉,变为两条。

穆晴指着那一节点处,说道:

“以我二十岁那年为分支点来说起,首先是原本的命运——这也是天机阁和南洲巫族皆有卜算预言到的天命……”

穆晴将一切细细说来,丰天澜则在侧补充。

穆晴身死,一身修为和伴生剑灵沦落他人之手;秦无相回归妖族,弑父夺位;祁元白被家族控制,成修真界君主;殊识舟因正魔两道陷害,成剑鬼,屠戮仙魔二道;丰天澜被梦如昔一剑刺穿胸膛,至死也不明白徒弟的身份……

还有那在这一系列事情之中不断获利,最终登上修真界顶峰的天命之子……

摘星听了一半就已经愤怒至极。

要不是想让穆晴把话说完,他就要跳起来骂人了。

祁元白也颇感震撼,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师门与修真界的命运,竟会如此凄惨。

穆晴说道:

“虽不明原因,但我在当年心魔之考时,看见了未来,所以执意改之。在天机阁帮助下,我将命运扭转。”

“巫族不甘原本一统修真界的未来被毁,欲灭天机阁和我,被小师叔阻止,未能得手。后来,他们又控制天命之子,结果天命之子被我杀了……”

丰天澜补充道:

“巫族寻天命之子残魂,欲行复活禁术。但他魂魄破碎,所剩无几,不足以复活。巫族便将残魂炼化,另做他用。”

“百年前,那个扮做主峰弟子的巫族之人,入殊识舟闭关的东海小秘境,以方游一缕残魂配合巫族术法,让殊识舟看见了他原本该有的未来。”

穆晴道:

“他被魔君祌琰构陷为魔宗之友,嫉妒他之天赋的正道剑派之人落井下石。他一人力战魔君祌琰,正道在他背后捅刀,以至于他战至碧落剑断。”

“因心存执念和不甘,他在濒死之时,入魔为剑鬼,杀得仙魔二道血流漂杵。”

剑鬼殊识舟,原著之中最大的怪物。

穆晴说道:

“大师兄看见了这样的未来,生了心魔。他入魔,并潜心修炼,飞速进境,意图出关后先杀那些会陷害他、导致他剑断的人。”

祁元白唏嘘:

“那段命运着实离谱。大师兄乃剑道上一代天才,心思纯粹,却沦落到那般下场……”

感慨完后,祁元白又说道:

“我会寻方法,剥离巫族术法对大师兄的影响。但在那之前,师妹,小师叔,你们要控制住他。”

“这有些难。”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原本我们打算一人正面迎击,一人背后偷袭。”

“可要知道,大师兄看见的那段命运中,他正是被正道背后袭击,才会落得化身剑鬼的下场。”

“我担心我们若从背后偷袭他,会让他变得更疯。”

祁元白问道:

“那要怎么办?”

穆晴回答道:“要他答应我正面一战,我以剑修的方式,堂堂正正胜他。”

这时,一缕黑雾从外面飘了进来。

黑雾凝聚,鬼将现身。

这段日子大家在联手牵制殊识舟,为了互通情报方便,祁元白干脆将山海仙阁的结界进出之法告诉了鬼市。

鬼将一现身,便道:

“穆仙子,大事不好!”

“那殊识舟原本还在追着楼主,但他后来似乎是察觉到楼主在故意遛他,他便不追了!”

穆晴:“……”

大师兄这傻子竟然还能想明白这事?

丰天澜道:“殊识舟现在何处?”

鬼将说道:

“他去寻了苍梧剑派,进剑派之后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之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我们将所有剑修藏起来了。”

“他没有继续追逐楼主,也没有再寻下一处剑派,而是隐匿了形迹,消失不见了。”

祁元白:“……”

丰天澜:“…………”

这可真是件糟糕事。

殊识舟此时隐匿形迹让人有多不安呢?

和当年伏城脱出镇妖塔后,藏着不肯现身时差不多。

穆晴仍然从容镇定,道:

“没关系,我有办法引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