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
东海之上。
风起云涌,乌云聚集,雷电隐现。
在小秘境里的殊识舟,以碧落剑为支撑,勉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他双眼赤红,紧紧咬着牙,唇齿间皆是鲜血,表情极为狰狞。
殊识舟缓了一会儿。
他拔起碧落剑,朝旁边一挥,甩尽剑上血。他执着剑,朝已经没了头的巫族走去。
他低头问那尸体:
“你有一颗剑心吗?”
殊识舟剑锋直入巫族胸膛,他扭动剑柄,将那胸膛之中的东西剜了出来。
那是一颗还未彻底死去的心。离开胸膛时,它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殊识舟冷漠地看着那颗心。
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拿着碧落剑,盘膝坐回了洞天秘境中央的石台上。他将碧落收进了剑鞘,放在腿上,闭目入定。
外面聚着乌云,下了一场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暴雨。但那云中要命的紫黑色天雷,却是迟迟没有劈下,正在逐渐消散。
丰天澜和祁元白赶往小秘境的路上,已经将乌云天雷的变化收入眼中。
祁元白松了一口气,说道:
“还好,大师兄天生剑骨,一颗纯粹剑心,不是会被心魔这种东西控制住的人。”
“小师叔,我们回……”
丰天澜已经落在了小秘境入口处。
他以灵力拨开瀑布水帘,走了进去。
祁元白:“……”
祁元白无奈,只能跟了进去。
祁元白这段时日不太想见大师兄。
殊识舟元婴登化神,正在紧要的时期。修真界可就盼着这一个化神期出现,改变僵持局势呢。
祁元白怕自己影响了殊识舟进境——
他怕自己进去了,大师兄问他,小师妹怎么样了?他若是如实答了,大师兄会不会因心痛而心境不稳?
入了水帘,走了没两步。
祁元白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丰天澜也停了下来。
他们看到一个断了头的蓝衣弟子。
蓝衣是主峰弟子服。
祁元白又看了看滚落到一旁的脑袋,沉默片刻,说道:
“小师叔,这不是主峰的弟子,这是巫族之人,命叫祁元陆。”
“大师兄会滋生心魔,难道是巫族搞的鬼?”
祁元白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查看。
他发现祁元陆除了脑袋被摘掉之外,胸口处还被剜出一个洞,里面的心脏被完整地摘了出来。
祁元白觉得有些奇怪。
殊识舟杀人一向干脆利落,一剑封喉。从来没有砍掉了别人的头,再对着胸口来一剑的习惯。更不会痛完剑,还非要将心挖出来。
丰天澜已经走到了殊识舟面前,他拉起殊识舟的手腕,探过之后,说道:
“无碍,他已将心魔压制了。”
丰天澜回头看向祁元白,道:
“把尸体捡回去,让丹心峰或者炼器峰拼一拼,补好之后送回南洲祁家。”
祁元白说道:
“小师叔,这可意味着和南洲巫族彻底决裂,你不如先将尸体藏下来,回头一并清算。”
“巫族此举,还不算彻底决裂吗?”
丰天澜说道,
“他们险些毁了山海仙阁的下一个化神期。”
※
天机石幻境。
秦淮一边背着穆晴上山,一边听她发牢骚。他忍不住笑,笑完之后就对穆晴说道:
“姜是好东西。”
穆晴说道:
“吃姜太多会上火的。”
穆晴又问道: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你脾气好,小师叔脾气却那么坏吗?”
秦淮就顺着她的话讲:“为什么?”
穆晴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
“因为你不吃姜,你不上火,他爱吃姜,他就容易上火。”
丰天澜听到这话必然要敲穆晴的脑袋。
但秦淮不会。
秦淮只会觉得小徒弟很有趣,很好玩,当初听千机子的话收这个关门弟子果然没错。
穆晴没头没尾地问道:
“师父,你最近不会再闭关吧?”
秦淮答道:“应该不会。”
“那你带我去仙阁外面玩好不好?”
穆晴故意放软了声音,问道,
“现在出去的话,还能赶上东洲的上元节,我想看花灯,猜灯谜。”
秦淮道:“阿晴,这可不合规矩。”
山海仙阁有规定:
弟子不到一定的修为和年纪,不可外出。
既已入仙途,不可再贪恋红尘繁华。
……
穆晴当然知道这不合规矩。
若现在背着她的人是丰天澜,她才不会提起上元节。丰天澜不止不会答应,还会说教她一顿。
可今天是秦淮在背她。
穆晴又喊了他一声:
“师父。”
秦淮:“……”
大徒弟二徒弟三徒弟是用来训的。
小徒弟是用来宠的。
秦淮一瞬间就参透了这个道理,他问道:
“阿晴,你想去东洲的什么地方?我去主峰接那地方的委托,找个借口带你出去。”
穆晴高兴地道:“平城!”
“唔……平城。”
秦淮迟疑道,
“你是想见你的小未婚夫吗?”
穆晴垮下了脸,道:“谁想见他?”
秦淮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松城呢?你家在松城,你不想回家吗?”
“我不想回去。”
穆晴声音闷闷的。
秦淮想不明白小姑娘的这股子别扭到底从哪来的,只能直接问她:
“为什么?师父记得,你爹娘对你很好吧?”
“好是好,但是……”
穆晴仰起头,回忆起过往,说道,
“师父,你记不记得你到我家,收我为徒的时候?我爹娘没有一丝挽留和不舍,就将我推给你了。”
寻常人家做父母的,若知道女儿要去仙阁,要断离尘缘,再无回归之日,应该会不舍的吧?
虽然为女儿前途着想,不能把女儿强行留下来,但抱头痛哭应该是有的吧?
秦淮背着穆晴,说道:
“也许他们明白,你不属于凡尘。”
穆晴评价道:
“这说法太牵强了。”
秦淮笑着道:
“阿晴,早慧不好。”
穆晴将家里的事抛到了脑后,两手抱着秦淮的脖子,笑着对他说道:
“可是,如果不够早慧,怎么够资格当你的徒弟呢,师父?”
秦淮道:“也对。”
穆晴就是个理包子。
要论讲理的功夫,山海仙阁上上下下,谁也讲不过她。
丰天澜烦死了她这性格。
只有秦淮受得了。
※
秦淮带着穆晴到主峰偏殿接取凡尘来的委托时,引起了众人频频侧目。
“那是秦宗师吧?”
“他身边那小丫头是穆晴。没错,肯定是秦长老!”
“哇,秦长老都快要飞升了吧,怎么还来这里像我们一样接取任务?”
……
殿内一片哗然。
秦淮还没选好任务,这殿中吵闹,已经把隔壁主殿里正在批改公务的丰天澜招来了。
丰天澜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淮,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穆晴拉着秦淮的袖角,一个劲地朝他身后躲。
秦淮从容不迫地答道:
“带阿晴去见识一下鬼怪邪祟。”
穆晴从秦淮背后探出头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丰天澜无辜对望。
丰天澜看看一脸无辜的穆晴,再看看面带笑意,毫无破绽的秦淮。
他从告示板上揭下一件委托来,递给秦淮,说道:“这件委托比较合适,邪祟不厉害,你动动手指就能驱除了。”
秦淮道:“阿晴。”
穆晴明白秦淮的意思,上前接了委托书,有模有样地对丰天澜低头行礼:
“谢谢小师叔。”
待到穆晴和秦淮都出了门之后。
丰天澜一边回主殿,一边嫌弃道:
“明知门规不许,还偏要钻漏子。”
※
东洲平城不如中州天城那般繁华。
但上元节这一日,平城的热闹气氛,丝毫没有输给中州天城。
街边有卖花灯的,猜灯谜的,还有捏泥人、画糖画、卖糖葫芦等等。
穆晴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了半个就嫌酸,不肯接着吃了。她把糖葫芦往秦淮手中一递,要秦淮帮她吃完。
她又买了糖画。
这她可不舍得吃,买完了就交给秦淮,让他用灵力帮她保存起来。
秦淮有些苦恼,问道:
“阿晴,你到底要买多少东西?”
穆晴道:“我买的很多吗?”
“不多,但师父的钱更少。”
秦淮从乾坤袋里摸出钱袋给穆晴看,里面就剩下十几个铜板了。
“师父是个剑修,你要体谅剑修的难处。”
穆晴问:“剑修的难处是什么?”
秦淮答得干脆:“穷。”
穆晴:“……”
穆晴没有再乱买东西了,她拉着秦淮的手,在平城长长的花灯街市里行走。
秦淮侧头看着小徒弟,心里蓦地有些软。
别看穆晴平日里淘气顽劣,气得丰天澜一个头两个大。但实际上,在不该闹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闹腾的。
秦淮揉了揉穆晴的头。
“干嘛呀,师父?”
小姑娘抬起头,茫然地看他。
秦淮问道:“阿晴,猜灯谜吗?”
穆晴问:
“不是没有钱了吗?”
秦淮说道:“全部猜对的话,钱能拿回来,还能得到奖品,相当于没花钱。”
丰天澜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嫌他丢人。
堂堂天下第一剑,问剑峰的秦宗师,竟然人穷志也短,满脑子都是白.女票灯谜奖品。
穆晴道:“好呀。”
秦淮交了钱,从老板那里接过纸笔,开始猜灯谜。
穆晴就站在旁边瞧。
“一星星,一点点,行大路,钻小洞。”
“脚儿小,腿儿长,顶红帽,披白袍。”
……
穆晴:“……咦?”
这灯谜怎么有些熟悉?
秦淮交了答案,换了一只团扇,他将扇柄递到穆晴眼前,说道:
“阿晴,给你的。”
穆晴看着递到眼前的扇子。
她眨了眨眼,抬头看着秦淮,又揉了揉眼睛。
秦淮看到远处叫卖的摊子,问道:
“还能买一只河灯,阿晴,你想放河灯吗?”
穆晴问:“河灯是什么?”
秦淮说道:
“一种被装饰成了莲花形状的蜡烛,可以在水面上漂。上元节时,人间有买花灯,在花瓣上写愿望,再将其放进河里的习俗。”
说完之后,秦淮望向小徒弟,问道:
“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穆晴沉默了很久,她攥着秦淮袖子的那只手紧了紧,她问道:
“如果愿望太大,河灯装不下,该怎么办?”
秦淮笑了两声,说道:
“阿晴,河灯装不下愿望没关系。”
他弯下身,保持着和穆晴差不多的高度,一手点着穆晴的胸膛处,说道:
“只要心能装下,便无碍。”
穆晴看着秦淮,她抬起手,缓缓抚上自己胸膛,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正厉害。
秦淮道:“我们剑修实现愿望……”
穆晴接上了他的话:
“我们剑修实现愿望不靠河神,靠的是坚毅的心,和能斩断一切的剑。”
秦淮笑着点头。
穆晴看着他,抚在胸膛上的手挪向腰侧,似乎是想要去摸什么东西。
但是,她的手摸了个空。
“……”
穆晴睁大了眼睛。
秦淮问:“阿晴,怎么了?”
穆晴回答道:“……我的剑不见了。”
“阿晴,你还没有剑。”
秦淮两手按在小姑娘的肩膀上,说道,
“你入筑基期后,师父就亲手给你打造一把剑,我们说好的,你忘记了吗?”
穆晴摇了摇头,她拍开秦淮的手,向后退了好几步。
“摘星!”
她大声喊道,
“摘星?你在哪里?”
周围上元花灯节的街景正在变暗,连同着秦淮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了。
穆晴抬手,想要唤来她的剑。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她感觉自己才刚刚清醒,意识就又一次变得昏沉了。
……
穆晴再有意识时,自己正坐在河边的树下,迷迷糊糊地睡着。
有人将她摇醒,道:
“阿晴,不能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穆晴道:“……师父?”
秦淮逆着平城上元佳节的灯火,立在她面前。他从乾坤袋里找了一件外袍,给穆晴披上,将她抱起来。
秦淮抱着她一边走,一边说道:
“你要是着凉了,你小师叔会骂我的。”
穆晴笑着道:“师父也怕小师叔吗?”
“你小师叔脾气太火爆了。”
秦淮将佩剑掷出,踩在剑上,向东飞去。
“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他到底是水属性单灵根,还是火属性单灵根。”
穆晴埋头在秦淮颈间,偷偷地笑了。
这世上有谁不怕丰天澜呢?
连秦淮都无可避免。
秦淮问道:
“阿晴,你在河灯里写了什么愿望?”
“嗯,我写了……”
穆晴回忆了半晌,竟然没记起来。
她弯着眼角,说道:
“我想要这盛世永存不朽。”
秦淮失笑:
“这还真的不是河灯装得下的愿望。”
“还有一个愿望。”
穆晴闭上眼睛,说道,
“——我想要醒过来。”
秦淮疑惑道:“嗯?”
穆晴趴在秦淮肩膀上,似乎又要沉沉睡去。
“师父,我做了一场梦。”
穆晴又轻又慢地说道,
“我梦见,我进境到了元婴期,成为了神剑之主,很厉害很厉害。”
“千师叔每年都会给我包饺子,他包的虾饺特别好吃。我也去看过上元花灯节了,天城的花灯节真的好漂亮,比平城要热闹繁华好多……”
秦淮道:“是很不错的梦啊。”
“我在梦里有一个剑灵,他长得好漂亮,比三师兄还好看,但也好聒噪。”
穆晴说,
“他特别特别能说,比我还要能说。”
秦淮眉眼之间带着笑意:“那有点烦人。”
穆晴说道:
“但那场梦也好可怕……”
“我梦见我杀了好多人,和小师叔决裂,背叛了师门……我不小心放出了镇妖塔里的大狐狸,害死了三师兄的父皇……”
秦淮静静听着,等穆晴不再说话了,才说道:
“没关系,阿晴,你现在从噩梦里醒来了。”
“现实里的一切都很好,我们现在回去,过几天你三师兄会从北海回师门来探望,会给你带北海特产的牛乳糖。”
牛乳糖啊……
穆晴隐约记得,那糖有着很甜很香的味道。
“可是,师父。”
穆晴缓缓地说道,
“梦境的那一边才是现实。这里的一切,包括你,都是我的一场梦。”
秦淮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怀里的小徒弟。
被说是假的,是梦里存在的幻影,他也没有生气。
他似乎就当穆晴是刚刚梦醒,平静又好奇地询问她梦中的事物。
“是这样吗?”
秦淮问道,
“阿晴在那一边,也有像我一样的师父吗?”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一模一样。”
过了半晌,穆晴问道:
“师父听过刚刚那些事,后悔收我为徒吗?”
秦淮问道:
“那阿晴后悔拜我为师吗?”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永远都不会。”
秦淮笑意染进了眼底。
“阿晴,你为自己的所做所行感到后悔吗?”
穆晴迟迟没有答话。
秦淮说道:
“阿晴,如果一件事,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会那样做,那就算是无悔。”
“阿晴,你后悔吗?”
幻境里的秦淮和现实的秦淮一模一样。
很少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会问她后不后悔,苦不苦,痛不痛。
穆晴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
穆晴说道,
“我只是有些时候,会觉得可惜。”
“那很正常,这世间有圆有缺,修士一生漫长,要历多少事,多少缺憾?”
秦淮与她说道,
“阿晴,无憾太难,无悔即可。”
穆晴道:
“可我是个贪心之人。”
“我既要无悔,也要无憾。”
若是寻常修士,听见徒弟这样说,肯定要训斥一番,“小家伙,你心莫要太大,小心以后吃苦头!”
可是,穆晴的师父是秦淮。
秦淮放下穆晴,说道:
“不愧是我们家阿晴。”
穆晴也笑了起来:
“是啊,不愧是我。”
她的身形正在逐渐变大,恢复成进入幻境之前的样子。
但她的心却回到了从前,与二十岁刚出仙阁时一样,骄傲自信,如剑锋披靡。
“咔——”
“哗啦啦——”
幻境碎裂,往昔逝去。
穆晴眼前一灭一明,她再度回到了天机石之中。眼前写着“昨日”和“今日”的木牌已经变成了灰色,唯有“明日”还亮着。
穆晴笑道:“这天机石可真够厉害的,我差点就着了道。”
不过,她的话语里丝毫不见“差点就着了道”的后怕,只能听出满满的“不愧是我”的骄傲感。
“最后一关了。”
穆晴伸手,触及“明日”木牌。
她周身景象开始明灭变换。
就在穆晴以为,自己又要跌进什么幻境里的时候,她听见了“咔啦啦”的碎裂声。
穆晴:“?”
她直觉不妙,向后一退。
下一刻,面前光芒乍然变得明亮刺目!
“——轰!”
爆炸声响!
穆晴以灵力护住自己,被爆炸的气浪吹飞。
再睁眼时,她已经在通天柱旁的白玉石径上。
“穆晴,穆晴你可算醒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摘星聒噪的声音响起,
“唉,这是什么?”
有许多小小的碎片,正从云雾中落下来。
穆晴接住一片,仔细一看。
这碎片整体是黑色,却莫名透着一种彩光流溢的感觉。
“……天机石碎片?”
穆晴一脸茫然。
不是要开启“明日”的第三关试炼吗?天机石怎么自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