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西洲之后不久,穆晴怕自己白衣剑修的模样太显眼,便想办法将摘星剑隐了形,又给自己换了装扮。
她穿了一身样式复杂,华贵无比的绉褶群。
在天寒的西洲走着,荷色衣摆被风吹起,像是抓不住的飞燕,轻盈又仙气。
摘星十分迷茫,搞不懂穆晴的脑回路: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就不显眼了?”
穆晴问他:“哪里显眼了?”
摘星回答道:
“你现在瞧着像个富贵人家里未出阁的大小姐,乱世里土匪最喜欢打劫的那种人,不止劫财,还要被劫色!”
摘星话语刚落。
“打劫!”
一群穿黑衣的土匪从沙丘后面跑出来,将穆晴团团围住,用刀指着穆晴道:
“小娘子乖一些,我等还能温柔一点。”
摘星:“……”
穆晴摇着手里的团扇,道:
“摘星,你这嘴怎么开过光啊?”
说完,她扇子一竖。
“铛——”
土匪手中的刀断成了两截。
穆晴轻飘飘地把话还回去:
“乖一些,别反抗,我下手利落些,你们走得也痛快,不用受折磨。”
※
西洲边缘的安岐城。
要迁走的城民们,离城五里路,却又在一片诡雾中走回了自己的城池。
他们又试了几次。
安岐城的城门外完全被诡雾包裹。
他们走进那雾中去,待到看不见身后城门的影子,再走上几步,就又会见到那熟悉的红漆大门了。
“这是鬼打墙呢?”
城民们是害怕,纳头就拜。
“鬼老爷们放过我们吧,西洲战乱了,我们不走不行啊。”
“…………”
星倾阁里的鬼老爷心想:
我也想放你们走啊,可我说了不算啊!
又过一段时间。
城民们实在是走不出去,只能说道:
“咱们在这诡雾里出不去,外面人也不一定能进来。进来了就是跟咱们一样的下场,怕什么?”
“也对。”
“咱们各回各家吧,城外的情况,咱们定时派人去探,什么时候能出城了再走。”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不管城民们如何试探,都无法离开这安岐城。
“怎么办啊?”
“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了?”
“我们家虽然有存粮,能吃上一段时日,但也早晚要吃尽的。到时候我们怎么办,饿着肚子等死吗?”
……
城中一片焦虑。
直到半个月后,安岐城迎来了一阵吵闹的声音,有马蹄声,也有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和谈话声,嘈杂又热闹。
靠近街道的城民们连忙探头来看。
是一只车队。
车马上载着货物,车子前方,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们或骑马,或牵着绳子,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安岐城的主街道上。
安岐城的成民们擦了擦眼睛,问道:
“那是人吗?”
他们在这鬼打墙中困了半个月,见了从城外来的生人,第一疑惑竟然是对方是鬼是人。
“是人!”
有人叫唤道:
“那是罗旭大人!”
安岐城昔日曾是由合欢派掌管的地方,这里的民众,自然是认识一些合欢派的弟子的。
罗旭坐在马车上招手:
“唉,是我,我回来了!”
城民们瞧着他,眼中不禁漫上些湿意:
“当年西洲起变,合欢派被攻下,没想到竟有人还活着。”
罗旭摇了摇头,道:
“就只活了我们这些人而已。”
“掌门至今还被囚困在魔君的七层塔极乐殿,不知生死,其他人都死了。”
说到这里,罗旭抬头看了看安岐城,语气之中带上了些许怀恋的意味:
“我们东迁去中州寻了庇护。本以为自那之后,便是丧家之犬,再也无家可言。没想到,我们不仅寻到了家,还能有机会,再度回到这西洲来。”
城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看来罗旭大人你们另有际遇。”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这次回来西洲,还会再离开吗?”
罗旭笑着答道:
“不会再走了。”
※
西洲北州交界地。
江连皱着眉看旁边的半妖:
“你真要掺和西洲的事?”
拥有一头银发,穿白衣,几乎与这苦寒之地的雪融为一体的半妖点了点头。
江连不赞同道:
“秦无相,你要想清楚,你不仅是穆晴的三师兄,你是妖族的皇子!”
秦无相到底知不知道?
他插手,就相当于妖族对魔宗宣战。
江连说完这话,看见秦无相头顶那对毛茸茸的雪白狐耳动了一下。
江连有种不好的猜测。
他又说道:“……穆晴。”
那对毛耳朵又动了一下。
江连:“…………”
“我想的很清楚。”
秦无相淡淡地说道:
“我是师兄,怎能放师妹一人独行险境呢?这世上从无这样的道理。”
说完,他便迈开脚,踏着厚厚的雪层,经过界碑石,进入了西洲。
江连:“……”
秦无相,你没救了!
他站在原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在寒风里吹了半晌之后,他才迈开脚步,踏过界碑石跟上秦无相。
他一边跟行,一边心想:
穆晴,你这个狐狸精!
如果摘星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对他说:
“姓江的你清醒一点,你们皇子才是狐狸精!”
……
在雪中行进了没多久。
秦无相和江连就见到了一处村落。
西北之地的村子紧密,十来户人家为一村。村子与村子之间离得不远,一座山里能落着好几个村子。
一伙半大孩子正从村里走出来。
他们拿着斧头,背着筐子,似乎是要去山林里砍树捡柴。
孩子们吵吵闹闹的。
“小南,快看那边,有野兔!”
“抓回去红烧吧?”
“不要红烧,还是麻辣的好吃!”
……
江连在远处看了那些孩子一会儿,说道:
“错不了,和穆晴说的一样,这里的人种族挺混杂的,有混血有纯血,妖魔人三族都有。”
秦无相走了出去。
他用了步法。
看起来只是走了几步而已,便移形换位,一瞬间走到了那些孩子的前面去。
小孩们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胡小南,他头上那对棕黄色的狐狸耳朵都竖起来了。
胡小南抬头盯着秦无相。
他视线落在秦无相头顶那对白狐耳上,看了半晌,大胆走上前,试探着道:
“大哥哥,你是谁啊?”
秦无相一手按在胡小南头顶揉了揉,将小狐狸的耳朵压趴下,蹲下身,说道:
“我自北海而来,受人所托,有事要做。”
他问道:
“你能帮帮我吗?”
……
胡小南跑回了家,站在门外就开始喊人:
“娘亲,娘亲!快出来!”
正在院子里洗衣裳的胡夫人回应道:
“就来了,等一下!”
她擦了手,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便愣住了。胡小南正拽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那人一头银发,头上还带有狐耳。
……这也是半妖?
胡夫人小心道:“这位是……”
秦无相朝着胡夫人一点头,道:
“我名秦无相,是穆晴的三师兄。”
胡夫人颤了一下:
“穆仙子……”
两年前穆晴与魔君祌琰决战,被击飞后流落至这石北村,被胡夫人一家救了。她投桃报李,在这里栽果树,养灵谷,还救了被仙修抓住的胡小南。
后来,她还教过他们一些法术。
没教多久,穆晴就被她的师门带了回去,这地方被她交托给了魔君祌琰来护守。
魔君没在这里停留多久,他确认他们不会被风苑楼仙修寻仇之后,便回了魔宗,时不时派人来看一看他们的情况。
村里人很担忧,有朝他们询问穆仙子的情况。
但这些魔修们一开始都是答“凶多吉少”,后来穆仙子似乎叛师门而逃了,他们便回答说“不知道她的行踪”。
胡夫人见了秦无相,回想起来:
穆仙子似乎是有提起过,她有一位师兄,是妖族的混血。
胡夫人急道:
“穆仙子还好吗?她还平安吗?”
秦无相两年前曾来过这里。
他亲眼看着,和穆晴一向关系亲近的丰天澜拔剑指穆晴,也亲眼看着魔君和穆晴往来,称有盟约……就是打那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秦无相其实是有些怨这石北村的。
若不是因为这石北村。
他们师门的关系此时应该还好着呢。
可此时见这石北村之人对穆晴的担忧,秦无相心底那些怨怼便有些消了。
“她无事。”
秦无相道,
“西洲起内乱,她担忧诸位安全,书信与我,要我来保护你们。”
胡夫人实在是想念穆晴,问道:
“穆仙子为何不亲自来?她在忙什么事吗?”
秦无相答道:
“是,她在忙一件大事。”
“虽然她没有提起,但我认为,她所做之事,需要你们的帮助。”
※
罗旭没有在安岐城停留过久。
他与城民客套一阵之后,拿出了芥子须弥,从里面放出十几个从云崖山带出的鬼修,还有乔装打扮过的天机阁弟子。
他说这是他们合欢派新收的小弟,如果城民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拜托他们。
用芥子须弥装人这主意是千机子出的。
他们合欢派这一趟回返西洲,不能明目张胆地带太多人手。不然他们看着就不像是送货的,而是来趁乱夺回西洲的,会引起魔君和古魔族的警戒。
用芥子须弥的话,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将大批的人马带进西洲了。
罗旭继续向西而行。
他在寻找那些尚未完全被卷入魔宗内战,过往属于他们合欢派,人族城民居多的城池。
每到一个地方,他便从芥子须弥中放出十几人,整理城池。
合欢派有人心,天机阁擅阵法和卜算,鬼修们会搞鬼打墙,如此合作之下,竟然将城池整理得井井有条。
有魔修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城中的风向变了,城民们都在支持合欢派!合欢派是不是想要复辟?”
“快通知魔君/古魔族!”
魔修们立刻就要出城回去报信。
可骑着坐骑、乘着法器飞奔出去的魔修,才刚走了不到两刻钟,就又折返了回来。
“你不是去报信吗?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我走不出去!”
那魔修惊恐道,
“我出了城门,外面起了一阵诡异的大雾,我冲进雾中,然后便又回到了我们的城门处!”
另一名魔修问道:
“补充军粮的马车是不是该到了?”
城楼上的魔修道:
“没到!”
“这诡雾起了之后,似乎不止咱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了!”
魔修们有了判断:
“那些合欢派的人真的有问题!”
“快抓住他们,将他们全部都杀了!”
话语落下,魔修们觉得背后一寒。
一股携带阴冷死气的黑烟在背后凝聚成人形,鬼怪手拿砍刀,阴恻恻地道:
“想杀我们啊?”
“你们有这样的本事吗?”
※
几日之后。
穆晴到达了邬城。
这座与沧夷剑冢一河之隔的城池,这几年的命运十分波折。
两年前它属于合欢派。
合欢派开邬城,招待剑修,却被魔修围攻沦陷。随后魔宗没能阻止神剑主现世,就退回大本营,放过了邬城。
可又过一段时日。
魔君祌琰攻打合欢派,将整个西洲都纳为己有,邬城自然也在其中。
前不久,邬城又因魔宗的内战,被古魔族的人从魔君手里夺走了。
“这里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
穆晴看着邬城,叹了一口气。
几经战乱,城池残破。
只能看那半毁的建筑来想象,这座城池,昔日是怎样一处繁盛的地方。
邬城城墙上,有魔修在站岗。
“西洲魔宗的魔修,昔日未有叛乱时,都穿红衣,或者黑红拼色的衣服。如今起了内乱,魔修们穿衣时就开始给自己阵营了。”
摘星藏在被隐去了形迹的剑身里,说道:
“这魔修穿的是黑衣,他是追随古魔族的。”
穆晴点点头:
“我知道。”
“前些日子不是才说邬城被古魔族攻打下来了吗,这守城的人肯定是古魔族的。”
这时,那黑衣魔修也看见了穆晴。
他扒着城墙道:
“喂!你干什么的?”
穆晴摇着团扇,对摘星说道:
“你看,这套打扮还是很有用的。”
“我若是像以前一样穿,他就不会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而是会直接鸣钟了。”
摘星:“……”
穆晴以手中团扇掩唇轻笑,抬头对那魔修道:
“攻城。”
※
山海仙阁。
自从严振出事后,仙阁的氛围一片沉重。
丰天澜亲自为严振收了尸,葬进了山海陵。
而后,他便忙着医治严振的小徒弟洛辰生,他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功夫,也只救回洛辰生的命,没能医治好他的腿。
祁元白给他出主意:
“小师叔,辰生师弟的腿,可以请器修想一想办法,做一双假腿,灌注灵力,也能行动自如。”
白晓晓趴在一边哭泣,道:
“不要啊,假腿终究是假的啊。”
丰天澜一手按住白晓晓的头。
“只有此方法。”
他淡淡地说道,
“是我能力不足。”
他说完,手运灵力,将洛辰生腰脊上的银针一一起了。他卷了针袋,迈步从执法峰的寝殿中走了出去。
祁元白在山海仙阁待过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丰天澜如此沉重又无力的背影。
他闭目叹了口气,抬步追出去。
“洛师兄。”
白晓晓趴在床边,红着眼睛道,
“别听他的,咱们找个更厉害的医修,一定能治好你的。”
洛辰生无奈地笑了笑。
他道:“晓晓,丰阁主已经是整个修真界最厉害的医修了。”
白晓晓摇晃着头,道:
“我以后会成为比他更厉害的医修,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的。”
……
丰天澜回到了主峰,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壶忘忧酒,似乎是想要一醉解忧。
但他迟疑了半晌,又将酒壶放到一边去了。
祁元白问:“小师叔你不喝吗?”
“现在不是醉酒的时候。”
丰天澜说道,
“西洲起乱局,南洲巫族虎视眈眈,厉伏城脱出镇妖塔,北海和北州恐怕也要乱。修真界局势多变,危机四伏。”
他没工夫为解忧而醉酒。
祁元白道:“巫族我可以牵制……”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只灵鸽飞进了主峰,在窗沿上落下,叫个不停。
这只灵鸽有些特殊。
不仅是聒噪,还比别的鸽子肥上一圈。
祁元白没记错的话,这只鸽子应当是小师妹送给丰天澜的。
丰天澜九百岁寿宴的时候。
十四岁的穆晴喝了酒,从灵兽峰逮了一只灵鸽回来,半夜闯进主峰大殿,给丰天澜送贺礼。
她说这鸽子话特别多,和小师叔很像。
穆晴当时就挨了揍,硬生生从酒醉被揍到酒醒,然后去找了秦淮告丰天澜的黑状,导致两位剑道大佬在山海秘境约了一架。
秦淮和丰天澜干架的时候。
穆晴不仅不急,还拉上了三个师兄:
“走,我们去见证剑道的极致!”
祁元白:“……”
师妹在仙阁就待了十三年,可这十三年里,她惹的事比别人几百年都多。
丰天澜抓过灵鸽,拆下它脚上的纸条。
这鸽子还有个特点,脾气大,才刚被抓住,就一翅膀挥出来,差点打在丰天澜脸上。
祁元白:“……”
以小师叔的脾气,忍了这鸽子好几年,还没把它做成烤鸽,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纸条是妖皇厉无月递的。
“厉伏城未归北海,妖族无其行踪情报。若得消息,我必第一时间通知丰阁主。”
丰天澜放开了鸽子。
它忙不迭地展开翅膀飞走了。
丰天澜看着那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一会儿,又有另一只灵鸽来了。
这只灵鸽携来的是千机子的笔迹:
“天机阁欲以厉伏城的情报为交换,邀丰阁主往云崖山一会。”
祁元白:“……”
在此时相邀会面,说自己手上有伏城的情报,这千阁主用心真够险恶的。
“小师叔,你要去吗?”
※
穆晴攻下邬城,未做停留,绕开离河往西南而下,又攻三城。这几座城是西洲最为繁华的地方,在被穆晴强攻之前,都由古魔族所占有。
摘星感慨道:
“魔君可真是个废物啊。”
“明明是化神期大能,却连自己的地都守不住。”
穆晴:“……”
你可千万别在千机子面前说这话。
千机子也是个化神期大能,他也没守住天机阁,被巫族攻破了,差点灭阁。
“摘星,你不明白。”
穆晴说道:
“守地,做君主,不是全靠修为的。”
摘星问:“那靠什么?”
穆晴说道:
“靠人心,靠身边之人的力量。”
“魔君虽然是天下第二,但西洲这么大,他也不能一手遮天,全部揽下来。”
祌琰受到的掣肘太多了。
为了人心,他甚至不可以强行去灭那古魔族。
“他若是灭了古魔族,他还是天下第二,还是最强的魔修,却不再是西洲魔宗的魔君了。”
穆晴道:“西洲之人不会认他为君。”
最可笑的是。
他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心。
西洲的魔族大部分心向古魔族,人族心向合欢派,混血们则是自己艰难存活。
没有几个人,对魔君拥有忠心。
“穆仙子通透。”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穆晴此时正坐在西南第五城的露天茶摊上喝茶,她连攻四城之后就歇息了,在这第五座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日日都来这茶摊上喝茶,还把衣服换了回去。
她这行为,仿佛是在对西洲的势力进行邀请:
“快看,是我穆晴呀,就是我攻的城,你们快来找我啊。”
穿金纹黑衣的青年走出来,在穆晴对面坐了。
“你是……古魔族的孟怜?”
摘星过目不忘的本事还在,
“你不是星倾阁大比时的参赛者吗,不是筑基期吗?你怎么一下子元婴期了?”
穆晴道:
“古魔族有隐藏修为之法,当初梦如昔不就是这样混进仙阁的吗?”
孟怜眯起了眼睛,道:
“穆仙子竟然敢在我古魔族面前,主动提及‘梦如昔’这个名字。”
短短几句话之间,已经火药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