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大雨停歇。
方游之死没有在云崖山引起什么乱子,他的命就像这场雨一样,随着乌云一起消散了。
巫族唯一的参赛者死了。
他们便没有继续掺和这场大比的意思,给星倾阁知会一声之后,就要离开云崖山,返回南洲。
他们下山时,见到一人拦路。
那人穿着金纹黑衣,身上散发魔气。他衣服上和皮肤上的金色异文,让南洲巫族隐约觉得有些熟悉,有点像是自家人。
南洲巫族的人不确信道:
“你是……魔族的孟怜?”
孟怜是星倾阁大比的参赛者。
按照参赛限制,参与者的修为境界必须是筑基及以下。
但是,这个挡在巫族去路上的孟怜,此时散发出的魔气十分可怖,无论怎么看都是元婴期的魔修才会有的。
他是有什么压制自身修为的法子吗?
孟怜说道:
“是,我就是孟怜,不过并非普通魔修,而是古魔族之人。”
南洲巫族祁家的人疑惑道:
“古魔族?是和魔君祌琰作对的那个古魔族吗?我听长老说过,古魔族的祖上,好像也是巫族来着?”
※
第一轮比试很快就结束了。
休息一日后。
星倾阁排出了第二轮比试的名单。
青洵在比试中超常发挥。
他开始展露身为剑修的优势了,凭着只有炼气期的修为,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赢下了修为高他一个大境界的筑基期修士,进到了最后一轮之中。
青洵没有因此而高兴。
他只觉得越发紧张——
他要一直赢到最后,夺得这场大比的魁首,才能让那个人收他为徒。
“星倾阁大比决赛,青洵对谢瑶。”
青洵握紧了剑,看着从演武台对面走上来的谢瑶。
他先前就有注意过这个人。
谢瑶是一名剑修,出身自天越剑盟,在剑法方面涉猎广泛,剑式多变。
他的修为也已经到了筑基后期,据说就快要结丹了,是这一次大比的参赛者之中最厉害的。
要赢过谢瑶,对青洵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
青洵握着剑,说道:
“请教。”
他话语落下,执剑便要攻。
谢瑶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我认得你的剑。”
青洵一怔。
谢瑶还记得。
两年以前,穆晴以此剑,挑天越剑榜。她每出一剑,就会击败一个剑修,十二剑之后,她毁掉了天越剑榜和天越剑盟。
谢瑶作为观战者,作为天越剑盟的传承者,他永远都忘不掉穆晴的剑。
谢瑶问:
“你的剑是从她那里学到的?你是她的徒弟吗?”
“现在还不是。等我赢下了这场比试,她才会收我当徒弟。”
青洵认真道:
“所以我不能输给你。”
谢瑶笑了一下,道:
“那很抱歉,我也不能输。”
他当初对穆晴放出过豪言,早晚有一日,会在剑道上超越穆晴,将天越剑盟丢掉的颜面,从她手上讨回来。
若是今日连她的徒弟都赢不过。
他又要如何赢过她呢?
两人都坚定了要赢的心思,一起手,就是自身的极限!
※
千机子看着演武台上剑招相接的两人。
他问道:“你觉得谁能赢?”
“谢瑶吧。”
一道好听的声音答了他的话:
“青洵学的剑法更厉害,但这点优势,弥补不了修为境界上的差距。”
千机子道:
“你倒是没忘了夸自己的剑法。”
从千机子背后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青洵所学剑法的创造者,穆晴。
她穿着一身白衣,一头乌发垂下,和从前一样。但她的眉眼五官变得精致艳丽,气质也更加出尘了,给人一种空旷又清冷的感觉。
穆晴已经到元婴期后期了。
她如今的修为境界,虽然比不过那些化神期的,但在这修真界里,也算是排得上号了。
千机子问:
“你心魔已经除了?”
穆晴回答道:“不知道。”
她在千机子身边的空位上落座,捏起一块奶糕,分了一半给摘星。
随即,她才解释起来:
“那日我杀了方游之后,回去喝茶。没想到喝着喝着,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些奇妙之物,像是天地,又不仅是天地……”
“一时间感应太多,我就被迫入定了。再醒来时,我就已经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话时还没忘了看演武台上的比试。
正如她所说。
青洵在剑法上所占的那点优势,远不足以弥补修为上的差距。
过了一百招,他就已经力竭。二百余招时,青洵就已经吐了血,手腕上也全是血,握着剑的那只手浸着血,又黏又滑。
青洵已经站不稳了,全靠剑支着身体。
谢瑶道:
“你输了。”
谢瑶说话时气息不匀,显然是也有些疲累。
青洵察觉到这一点,竟然再次心生希望,提起了战意,想要凭着这副残破躯体,和谢瑶继续秏下去。
他摇摇晃晃地提着剑。
因为累,体力不支,浑身酸痛,他用不出剑招,动作就只剩下了最基础的挥砍。
谢瑶一侧身,轻易躲过。
他以剑尖指向青洵的脖颈,道:
“我说过,你已经输了,别再做无用挣扎了。”
青洵沉默半晌。
他这才松了手,长剑掉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谢瑶也收了剑,礼貌道:
“承让。”
星倾阁的人看清了这一幕,立刻宣布道:
“星倾阁大比决赛,谢瑶胜青洵!恭喜谢瑶夺得魁首!”
谢瑶对青洵说道:
“此战我赢得并不光彩。”
“你在剑法上的才能远高于我,若非修为境界差距,我赢不了你。”
“多谢。”
青洵低着头。
哪怕受到对手夸赞和承认,他此时也高兴不起来。他答应了穆晴要夺魁首,可他没有做到,他当不成她的徒弟了。
※
星倾阁大比颁奖式开始。
获得前五名的修士可得洗髓丹,排第二的青洵放弃奖励,名次顺延。
青洵没有参加颁奖式。
他离开世界演武台,寻了一处空地。拔出悬挂于腰侧的剑,起手就是穆晴教给他的剑式。
那剑式刚起,就被一道剑气打断。
青洵回头:
“穆仙子?”
他话语中带着十足的意外感,他尚且不知道穆晴已经出关。
穆晴问道:
“你受伤不轻,不去找陆燃讨丹药,也不去歇息,跑来这里练剑,是要自残吗?”
“我……”
青洵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没有夺下大比的魁首,辜负了穆仙子的一片期望,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脸见她。
“你什么你?”
穆晴有些不耐烦道,
“别人拜师都是要给师父递茶磕头,你倒好,茶没有,头也没磕,还得做师父的亲自来寻你。”
青洵:“……”
他低着头,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又迅速抬首望向穆晴。
青洵试探道:
“可是,我没有赢下大比。”
穆晴说得很是轻松:
“没赢就下次再赢回来呗,多大点事?”
“我教你教了快要两年,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场大比决赛,就放弃收徒?那我不是白干了吗?”
穆晴又继续说道:
“你一路赢到决赛,也是费了老大的劲吧?我也不能让你白费功夫啊,是不是?”
惊喜来得太突然,青洵反应不过来。
穆晴以为他还在犹豫不决,干脆道:
“你拜不拜师,不拜我走了?”
青洵大声道:
“拜!当然是要拜的!”
说完,他后退数步,三拜九叩首,以天地为见证,拜穆晴为师。
青洵一面叩头,一面想——
有朝一日,他也要成为像师父这样的绝世无双之人。
“起来吧。”
穆晴温和道。
青洵站起身来。
只见天机阁的冬奉从远处慌慌张张跑来:
“穆师妹!穆师妹——!出大事了!”
※
“什么?锁妖塔坏了?”
穆晴一脸懵逼,
“那锁妖塔之前在山海仙阁时还好好的,器修和阵修经常修补,就算以后无人管理,封印也至少可以再维持两百年。”
“怎么会坏呢?法华寺对锁妖塔做什么了?”
千机子倒了一杯茶给她。
“法华寺什么也没做。”
千机子道,
“是你杀天命之子,引天地异象,暴雨惊雷持续七天七夜,有一道异象天雷直接劈到锁妖塔上了。”
穆晴:“……”
对不起,是我的错。
千机子将得到的消息细细讲来。
锁妖塔因天雷而裂,封印不牢,镇于其中的大妖伏城破塔而出,杀法华寺一百七十余名僧人,连只有八岁大的小和尚都没放过。
伏城杀人杀得无声无息。
直到第二人,有人上法华寺礼佛,才发现寺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人们都吓坏了。
恰巧太玄宗修士游历至附近,得知此事,上法华寺看情况,方才发现是锁妖塔出了问题。
太玄宗修士立刻致信各大门派。
仙修们来后,几经摸索,确认大妖伏城已经不在锁妖塔之中了。
“现在消息还未来得及扩散。”
千机子闭目摇头,说道,
“再过上些时日,修真界必然陷入恐慌。”
穆晴疑惑道:
“这大妖伏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全名叫厉伏城,是一只九尾天狐。”
厉?
九尾狐?
穆晴:“……”
不是吧?!
千机子淡定道:
“对,这次是你三师兄的亲戚。伏城是现任妖皇的爷爷的亲弟弟,也就是你三师兄的曾祖叔公。”
千机子说道:
“一千多年前,魔君祌琰还未横空出世,也没有天下第一的秦宗师。五洲四海内,最厉害的就是伏城这个大妖。”
“修真界的化神大能们联手对付他,却杀不死他,只能合力把他打进锁妖塔中,施以封印,一日一日削磨他的力量。”
千机子说道:
“当年为了封印他,一共有七个化神期大能参战,三人陨落。”
千机子继续道: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是个比魔君更棘手的存在。棘手之处不仅在他的修为,还在他这个人的行事动机。”
“魔君祌琰想要将修真界收为己有。伏城不同,他只要自己愉悦,为了私人的情绪,可以去毁国屠城,让修真界腥风血雨。”
穆晴:“…………”
知道,愉悦犯嘛,最可怕的那种人。
穆晴揉了揉额角,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吗?”
“有。”
千机子道,
“那锁妖塔上的封印能不断削减妖的力量,伏城在里面待了一千多年,妖力应当被削减不少,状态也不怎样。”
否则他不会屠完法华寺后就不见踪迹了。
以他的性格,如果是自身状况良好,他一定会紧接着血洗别的仙门,将当年封印他的人所在的门派都屠个一干二净。
伏城现在多半是躲在哪里,想办法恢复自身的妖力。
穆晴思索了片刻,说道:
“现在是除掉他最好的时机。”
摘星在一旁不停点头:
“趁他病,要他命!”
穆晴十分现实地问道:
“那么问题来了,伏城现在在哪?”
摘星:“……”
剑修和剑灵一同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千机子,希望这个五洲四海内的第一神棍能给出一个答案来。
千机子拒绝道:
“穆晴,这不是你现在的修为境界,该去插手的问题。”
※
星倾阁大比结束。
来自五洲四海的宾客一一道别离开。
穆晴问道:
“三师兄,江连,你们也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吗?”
“父皇一直发信寻我,说我再不回去,就亲自登门来找我了。”
秦无相坐在穆晴对面,说起妖皇厉无月时,表情颇有些无奈。
江连小声提醒道:
“你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了,真的该走了。你再不走,你父皇会以为你对穆晴有意思,上门来下聘礼的。”
秦无相直接用了以心传心:
“……也不是不可以。”
江连:“…………”
你醒醒啊!你师妹修无情道啊!
江连绝望地抬起头,对穆晴说道:
“妖族的参试者明天就走,我们随他们一起。”
穆晴笑着道:
“也好,人多安全些。”
穆晴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往外走。
“三师兄你爱喝茶,我去千师叔那里偷几盒茶叶给你,你等着。”
这两年来,穆晴和千机子越来越熟络了,一开始她还会厚着脸皮讨东西,现在,毛他的茶叶都不带吭声的。
秦无相瞧着她跑走的身影。
他仿佛又回到了山海仙阁里。
半大的穆晴想要尝一尝忘忧酒的滋味,拉着祁元白一起,趁夜摸进丰天澜的库房里,盗走了一壶荔枝果酒。
她喝了几口就倒地不起,睡了三天三夜。
丰天澜痛斥祁元白后,亲自守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等到穆晴睁开了眼睛,又斥了穆晴一顿。
※
回仙阁的云舟已飞至东洲上方,离东海上的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岛不远了。
洛辰生洗了一盘灵果,分了一些给白晓晓,剩下的都端到严振那里去了。
再出来时。
洛辰生便看见白晓晓扒着船舷往下瞅,小孩半个身子都要栽出去了。
洛辰生赶忙拉起白晓晓。
“晓晓,你看什么呢?”
他一边问着,一边往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骇得他头皮发麻。
云舟的正下方,浓重的黑红血雾翻涌聚集,正在向高处翻滚着。像是一朵诡丽的花,要将飞在高空的云舟,拢进血色花瓣里。
“师父——!”
洛辰生反应过来的刹那,抱着白晓晓就往严振的方向跑。
诡雾中伸出无数只手。
它们抱住了飞舟,让这巨大的浮空船只停滞下来,无法再前行。
一只手绕到飞舟上。
洛辰生的脚踝被抓住,他一个踉跄铺在了地上。
那只手紧握他的踝骨。
洛辰生连忙松开了抱着白晓晓的手臂,被那只手拖得不断向后退去。
白晓晓道:“洛师兄!”
就在洛辰生即将被拉到飞舟外面时。
一道金芒从船舱内飞出,将那以手为形的血雾斩断了。
严振走了出来,他道:
“何人放肆?!”
被斩断的血雾重新凝聚,汇成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红衣,一头雪发披垂,眉心带着花瓣一样的红色纹路,妖异双眼中带着笑意。
“秦无相……?”
严振一时以为自己看见了妖族的小皇子。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你是厉伏城?!”
面前这个妖族和秦无相的相貌有三分像,前者比后者更加成熟和危险。
严振道:“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我被镇入锁妖塔千年有余,那阵法日日夜夜吸我的妖力,伤我的筋脉,我孤寂又疼痛的很。”
“我尚未出塔时就在想,当年将我镇入锁妖塔的那几人,我要全部杀掉,一个也不放过。”
伏城笑着,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挑着,带着勾人的魅意。
“不过,我听说云梦仙子已经飞升了?”
“飞升之人已不在这世间,我无法向她寻仇,只能来找她的同门们算一算账了。”
严振紧紧地皱起了眉。
妖邪就是妖邪,行为错乱无章。
伏城舀起一捧雾气,掌心翻过,缥缈血雾落在船舷上又散开。
他笑着劝道:
“乖乖束手吧,还能死得利索一点,不用那么痛苦。”
“你想都不要想!”
严振怒喝一声,双掌开仙诀,启阵法。
巨大云舟散发金光,船体抬高,下方拉扯的黑红血雾小手一一断开。
严振手势变换。
掌心里压着一个金色光团。
他回身,将光团往后一送。
云舟就像被这光团控制着一样,随着严振将它丢出,云舟也在眨眼之间,去到了百里之外的位置。
“呵。”
伏城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云舟,又看向挡在面前,坚决不肯让他越过半步的年迈仙人。
“你这老顽童,真是毁人兴致。”
※
沉鱼夜将盛放纸条的盒子放在了穆晴面前:
“巫族从星倾阁离开之后,没有直接回南洲。而是和古魔族一起向西行了,开在西洲的星倾阁已经见到他们的踪影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道:
“南洲巫族啊,他们要帮古魔族吗?”
“这下魔君可有的受了。”
这局面,可真是狗咬狗,咬到死的那种。
沉鱼夜说道:
“古魔族和魔君执意相争,争执得越明显,西洲的局势出结果也就越快。”
“最多只要五年,魔君和古魔族就能争出一个高下。西洲最后有可能会掌于其中一人之手,也有可能分裂破碎,难以聚拢起来。”
分裂,破碎。
这就是穆晴和沉鱼夜想要的。
他们想把那些大势力打碎,瓦解成一个个再无昔日那种威胁性的小团体。
“但这是在南洲巫族没有插手的情况下。”
沉鱼夜说道,
“南洲巫族插手,魔君必败。魔君败后,以古魔族在西洲原本就具有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西洲之人大多数会选择归顺。”
沉鱼夜摇了摇头,道:
“这样的话,我们得到的结果就不是分裂,而是西洲换了个主人。到时西洲还是西洲,甚至是比往日更加团结的西洲。”
穆晴道:“这可不行。”
沉鱼夜笑着说道:
“想要分裂破碎的结果,就要让魔君和古魔族势均力敌,你死我活才行。”
“现在古魔族有南洲巫族相助,穆仙子不如就作为盟友帮一帮魔君?”
穆晴问道:“两头帮啊?”
前不久,沉鱼夜才刚亲自携着西洲地盘的合欢派弟子罗旭,去和古魔族交流呢。
这转眼间的功夫,又要她去帮魔君。
真不愧是八面玲珑的生意人。
沉鱼夜问道:
“不行吗?”
“行是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穆晴盘膝坐在桌前,说道:
“我和魔君虽然是盟友,但一向是不太对付的那种虚假盟友。我若在此时提议要去西洲,他一定会起疑心,觉得我要谋他的权位。”
沉鱼夜问:“要等到他主动发信来求助?”
魔君会向穆晴写信求助吗?
不见得。
穆晴与其为盟两年,西洲一直面临困境,可祌琰写给穆晴的信里没提过半个“难”字。
而且每一封信都写得像是久别的夫妻在调情。
穆晴回信时生无可恋的表情,沉鱼夜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他们现在还没开始闹呢。”
穆晴摆了摆手,道:
“等闹开了,再看具体情况采取措施吧。”
适时而动,也好。
沉鱼夜点头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