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的除夕节到了。
城镇之中,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在皑皑白雪上映出繁华灯影。
店铺也都打烊了。
唯有一家店还开着。
几名仙修弟子进了城,他们来自建在城镇附近的门派,门派规模不大,只修法术,丹器符宝都很缺少。
也正因此,他们成了灵品阁的常客。
他们来到灵品阁前,发现店里的伙计正踩着梯子,要将新的牌匾挂到门上。
仙修熟络道:“掌柜的,灵品阁改名了?”
“我们老大嫌灵品阁难听,所以就去求了两根上上签,用签字拼了个名字。”
伙计道:“从明年开始,灵品阁就叫‘星倾阁’了。”
其实一开始是打算更名为星倾楼的。
中州有家离云崖山主阁近的铺子先试了试,结果才换上牌匾没两日,就经常会有纨绔子弟走进来,一副大爷模样道:
“把你们店里最漂亮,最会来事的姑娘带过来。”
鬼怪们:“……”
仔细想一想,问题就出在了名字上。
星倾楼,青楼。
鬼怪们其实也不介意做点青楼生意。
他们鬼市的艳鬼,那身段婀娜,面貌美艳,声音甜美,胜过人间许多娇香软腰。
做起风月生意来,肯定赚钱得很。
可惜穆仙子不允许。
没办法,只好略作修改,改名为星倾阁了。
换好牌匾的伙计从梯子上下去,道:
“除夕了,仙长们怎么不在门派里过节,下山进城来了?”
仙修道:“想来采买一些中品丹药,赠予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做礼物,不知掌柜的这店里可还有库存?”
“还有一些,不知道够不够仙长们用。”
伙计进了店铺,道:“仙长们随我来吧。”
※
中州,云崖山。
除夕前的夜里,云崖山就下了大雪,一直下到现在也未停。天飘白絮,满山银装素裹,衬着鬼怪们挂在树上的灯笼,也算是修真界一绝景。
鬼怪们闹闹哄哄的,气氛热烈。
沉鱼夜道:
“还请穆仙子不要介意。”
“鬼市一向繁华,讲求热闹,每日每夜皆是节日氛围。每逢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九月初九、清明、中元、冬至、除夕等大节,更是要好好庆贺。”
沉鱼夜又说道:“穆仙子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了,庆祝归庆祝,不可惹出麻烦来。”
像是下山绑个活人回来煮着吃之类的行为,绝对不可以有。
穆晴摇摇头:
“介意倒是不介意,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七岁便入道,对凡尘的记忆早已不清晰,所记得的大多都是进了仙阁之后的事情。
山海仙阁希望弟子远凡尘,所以门派中从来不过凡尘节日,一年到头都是清清静静的。
仙修们也总是各忙各的,经常十年八载不见人影,疏于往来,显得人情有些寡淡。
沉鱼夜问:
“那穆仙子喜欢这样吗?”
穆晴扶着剑,眉眼中带着浅淡笑意:
“很少有人问我喜不喜欢。”
“为何?”
穆晴说道:
“我修无情道,于无情道而言,万物不起波澜。喜欢与憎恶皆为阻碍修行的我执,需要放下。”
鬼楼之主不置可否道:
“这样的生活也未免太无聊了些。”
“谁说不是呢?”
穆晴看着在山里跑来跑去,从鬼怪和天机阁弟子那里分糕点吃的摘星,她说道:
“节日热闹喜庆,我此时很欢喜。”
说完,穆晴就抱着剑走了。
沉鱼夜站在后方,苍白不似人类的面庞上带着浅淡笑意。半晌,他摇了摇头,道:
“我在鬼市多年,一向图一个快活,算是行在逍遥道上。但没想到,却有一日,我竟会与一无情道修士同行一途,共谋一事,有所共感。”
“缘分这东西,当真奇妙。”
……
穆晴在云崖山上随意走动着,时不时和遇到的鬼怪们和天机阁弟子们打声招呼。
就这样走走停停间,她来到了山崖上。
山崖清寂,枯树覆雪似逢春。
树下有一人握着剑挥砍,是个穿着黑红配色衣服的混血少年。他行剑的姿势不怎么标准,走势也不顺畅,磕磕绊绊地,看起来有些笨拙。
穆晴看了半晌,才发现他走的剑招和她相似,是她每日都会炼的,自创的那套剑法。
穆晴:“……”
这模仿得也太差劲了吧?
连剑法的创造者都认不出来。
穆晴叹一口气,捂住了眼。
穆晴总爱穿白衣。
在这雪日里,她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极不显眼。
青洵又在树下炼了好半晌,才终于抬目,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女修。
少年一下子就红了脸。
他将手中剑往身后藏起,磕磕巴巴地道:
“穆、穆仙子……?”
他辩解道:“我,我不是偷学剑招……”
他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
未经主人允许,就练人家的剑法,这不是偷学,还能是什么?
偷学招数在修真界是个很严重的事情。
在修真界里,为何散修大都无名?为何占据主导地位的始终是那些组织和门派?
因为门派、组织有传承,年代越久,传承下来的法就越多。而且法不外传,外人不可学,不可炼,否则就是盗法。
盗法一旦发现,就要受门派追究,还要受千人指万人骂。
所以,修真界的散修大多前途有限,那些原本就强大的门派,则是越来越强盛。
青洵低着头道:
“我不是故意偷学……”
他曾在天城,见过穆晴的剑指,并受其所救。自那时起,穆晴的身影就牢牢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毕生难忘。
魔君当初收留他,给他配武器,问他想要什么。青洵想也不想,就回答了剑。
如今上了云崖山,每日看穆晴练剑时行云流水、潇洒快意之姿,他就忍不住心向往之。
他就像孩童那样,提着剑,学着自己憧憬的人,在无人的地方一剑又一剑地挥着。
沉默在山崖上蔓延。
青洵懊恼地想:
完了,这下要被赶出云崖山了。
穆晴迈开脚步走向他。
“剑招不是你这样走的,行气也不是你这样行的。你从来没修炼过,连底子都没有,就想直接学我的剑啊?”
青洵:“……欸?”
穆晴勾了勾手,青洵的剑就飞进了她手中。
“你要先练静功,还要学步法和基本的剑术动作,这些都练完了,才可以学剑法。”
青洵:“欸?”
“你欸什么欸?”
穆晴道:“入了这云崖山,以后的日子敌人多得很,道阻且艰,不学点功夫保命,出事时等死吗?”
穆晴之前一直愁着,该让谁抽点空来教一教青洵。现在得知,青洵有习剑的想法,那刚刚好。
穆晴问道:
“你学不学?不学就下山去。”
青洵惊喜道:“学,当然要学!”
……
于是,穆晴就站在云崖上,顶着风雪,教起了青洵基本功。
青洵学的有些慢。
这也是难免的。
剑道上很多功夫,从孩童时期就要开始练。他的年龄已经有些大了,身体已经差不多长成,再动筋骨会很难。
不过好在他是个混血,骨骼还算清奇,慢点就慢点,也不是学不成。
穆晴有点暴躁。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教了下去。
要是因为烦就放弃,那么,这修真界的无数功法,也不会传承至今了。
青洵已经很累了,停下来稍作休息,看向立在风雪中的剑修,问道:
“穆仙子,你不挡雪吗?”
修真界的大能,大多都一手术法使的出神入化。雨天干衣,遮挡风雪,水下游走,对这些人来说都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
青洵看不明白。
她为什么不将风雪遮去?
难道是有什么淋雪的喜好?
穆晴说道:
“你和我在同一片天地下,若是你被雪淋得一身狼狈,我却干干净净,我怕你心里不平衡。”
“我小时候练功时,为了炼体,不挡雨雪。我师父和师叔只要在,就会陪着我一起淋,叫我心里好受些。”
穆晴第一次在瀑布下打坐时,还将丰天澜一起拖进了水里。以丰天澜那脾气,当时没有暴打她,简直就是个奇迹。
原来是这样。
青洵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份回答。
在他发愣之际,穆晴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
“除夕了,大家都在过节,我们也去吧。”
“是。”
青洵收了剑,跟到她背后。
※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云崖山上挂着的灯笼亮了,楼阁中也以明珠照亮,繁华热闹。
大家在主阁设了一场宴席。
在座的不是鬼怪就是仙修,只有青洵一个普通人,饮食的需求不大,宴席上的食物不多,只有饺子和一些冬日常见的果物。
穆晴带了青洵进到殿中。
青洵在旁边寻一位置坐了,穆晴则是走上首位,坐到了正中央。
不一会儿,千机子进来了。
穆晴要给他让位置。
虽然这星倾阁是她的,云崖山也是她的,但哪有让德高望重的长辈坐边上的道理?
“不用,你就坐这吧,别挪了。”
千机子在她右边的蒲团上坐下。
他看了看大殿,目光落在了青洵身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
他问道:“你教他修行了?”
穆晴:“……”
我这才刚开始教呢,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他的坐立姿势和之前不一样了,背脊要稍微挺拔有力一些了。等再过些时日,练得多了,改变会越来越大,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穆晴:“……”
行吧,千师叔的眼力一向很毒。
千机子问道:“你打算收他当徒弟吗?”
穆晴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
“暂时没这个打算。”
“我没有传承衣钵的需求,从来没想过收徒这回事。而且我也觉得麻烦,我这种没耐心的性格,还是适合独身一人……”
穆晴找了种种理由,最后说道:
“而且,我这个年纪,被人叫师父,不会很奇怪吗?”
她尚未到二十一岁。
青洵多大,十八还是十九?
他们俩年纪这么相近,以师徒相称的话,好像有一点别扭。
“这倒是没什么。”
千机子拿起酒壶,倒了一杯。
他看着杯中澄亮酒液,似乎想起了过往与友人畅饮的日子。
他道:“你和你师父倒是有些像。他以前是个只求己道,自己开心就万事皆好的懒散剑修,从年轻时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也不收徒弟。”
穆晴:“……”
这事儿她倒是没听说过。
穆晴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收徒了呢?”
千机子说道:
“他是问剑峰定好的传人,问剑峰传人无徒可不行,当时仙阁的阁主一直在催他。”
“不过他不在意别人想法,只顾着他自己,旁人催也没用,他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四百岁。”
千机子继续道:
“然后,他的修行遇到了阻碍,修为停留在元婴期,无法再进。”
“你师祖云梦仙子给他指了一条路——收徒,修心。刚好那一年山海仙阁广招弟子,你师父在新入门的弟子里瞧见了殊识舟,看他根骨不错,就把他收了。”
穆晴:“……”
原来,收徒弟是为了修行啊?
穆晴觉得有点意外。
原来师父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但想想这是秦淮,穆晴又觉得,似乎也理所当然。
她的师父,天下第一的秦淮秦宗师,一向行事无常——无常就是不管他做出什么事,都是正常的。
“那时候的修真界里,魔君祌琰才是第一,你师父秦淮的称号就只有问剑峰传人。”
“在收了徒弟,心有所悟后,他闭关数十年,再出关后,战魔修,平乱世,成天下第一。”
千机子道:
“你瞧,收徒弟还是有些好处的。”
说来说去,就是在劝穆晴收徒弟。
穆晴有些苦恼:
“我再想想吧。”
收徒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说收就收的。
沉鱼夜进了殿,在穆晴左边坐下。他看了看自己右边那两人,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
穆晴执起筷子,夹了一只面皮晶莹,肉馅粉嫩的水晶饺。
“这饺子挺漂亮的,谁包的?”
千机子饮了一口酒,波澜不惊道:“我。”
穆晴:“……”
沉鱼夜:“…………?”
我们以为你是个不沾人间烟火气的仙人大能,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千机子。
穆晴把饺子吞进嘴里,用余光去瞧千机子的手。
这双手修长白皙,指甲粉润,握杯的动作斯文优雅,举止之间都透着矜贵。
这也的确是修真界最厉害的一双手——拨弄棋盘,卜天数,改命运的天机阁之主的手。
千机子以前给人算命,一次要收多少钱来着?
总感觉嘴里的饺子好贵啊……
※
新的一年开始,星倾阁增设了新的用途。
他们从民间收集委托,让来星倾阁的修士们接取,完成委托获得报酬。
星倾阁从这其中扮演着中间人的角色,从委托报酬中抽取少部分来作为手续费。
这新买卖,修真界的百姓们很满意,修士们也很满意,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两全其美的生意。
星倾阁还开始收购宝物了。
修士会将一些东西卖给他们,或求钱财,或求以物易物。星倾阁会将这些东西加一些价转卖出去,或者换一些更好的东西来。
这项生意一做起来,星倾阁里就会时不时冒出一两件值得一观的好东西。
修真界的修士们也自此有了个习惯,那就是常常来星倾阁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宝贝。
有些人看星倾阁赚钱,会感到不爽,明面上或者暗地里找些麻烦。
但也不知这星倾阁是有何本领,那些找麻烦的人,后来皆老老实实地闭嘴,销声匿迹了。
……
“穆仙子,这是星倾阁各分阁近日收购到的稀有药材清单。”
穆晴接过纸张,大略看了一遍。
她转手递给陆燃,问道:
“能炼多少洗髓丹?”
洗髓丹能够洗髓易骨,让天赋平平之人的根骨变好,更加容易修行。
它是修真界最稀有的丹药之一,需要用到天材地宝,就算集齐了材料,用最好的炼丹炉,能炼出它的丹修也不足一只手。
有许多人花费万金去求,却是有价无市。
陆燃估算了一下,道:“六颗。”
他又说道:“你不如还是不要炼洗髓丹,这东西只能用在筑基及筑基以下的修士身上,还耗材料和功夫,费力不讨好。”
这些材料能炼不少高级丹药,能赚到的钱数倍于洗髓丹。
“不,就炼洗髓丹。”
穆晴拍了板,她对递交清单的鬼怪吩咐道:
“放出消息,星倾阁欲设比试,以五颗洗髓丹为奖,诚邀天下修为在筑基期及其以下的修士参加,不限种族和年龄。”
“时间定在明年吧,具体什么时候,和千阁主还有你们楼主商议商议。”
陆燃:“……”
原来你在下这么大一局棋?
陆燃注意到了关键之处:“五颗?那剩下的一颗呢?”
穆晴叫来混血少年,道:
“青洵,多出的一颗洗髓丹,是给你的。”
青洵受宠若惊,正要谢她。
穆晴说道:
“为了避免你未比试就先得洗髓丹,失去求胜的动力。所以,我另外为你设一彩头。”
“如果你能够夺魁,我就收你为徒。”
青洵一时间呆住了。
他小心地瞧着穆晴。
白衣剑修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一副平静又自信,成竹在胸的模样。
她那神情,不像是在逗他玩。
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拿收徒这种事开玩笑。
穆晴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青洵低头道:
“多谢穆仙子,我一定会努力。”
……
星倾阁消息放出,修真界大为震动。
各门派都动了心——谁不想自家弟子根骨变好一些呢?根骨好了,以后修为境界才能高。
这其中也有冒出一些声音。
有人在猜疑,星倾阁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但许多声音将这猜疑驳回了。
“这比试就仅仅限制筑基以下的弟子参加,这能有多大的图谋?”
“他们是做生意的嘛,做生意,自然要搞点大动静拉拢客人。这星倾阁之主啊,出手如此阔绰,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样的脑子只用来做生意,当真是可惜了。”
北海那边率先响应了星倾阁。
“妖族欲与人族共处,愿意参加比试,不求奖励,只求交流。”
妖族这话说出来,倒没多少人反对。
虽然妖族和人族久远之前有过嫌隙,种族隔阂一直存在。
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妖族的皇子是个妖族与人族的混血。妖族想要与人族修好,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
“……”
这事说起来,倒也叫穆晴感慨。
妖皇厉无月多年努力,妖族和人族交好之事都没动静,结果秦无相一回去,这事就有盼头了。
亲缘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候没什么用,有时候又比什么都好用。
也不知道是盼着那几颗洗髓丹,还是要全了妖皇的情面,更或者是另有打算。
没过多久,山海仙阁也响应了:
“仙阁会派出弟子,参加比试。”
西洲魔宗则是一如既往,事事都要与山海仙阁作对。山海仙阁要做的事情,他们就一定要插上一脚才行。
于是魔宗也放出了消息:
“既然星倾阁敢邀,那魔宗便没有不应的道理。”
魔宗这话说得狂妄,似在无形挑衅。
从魔宗掺和进来开始,事态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场由星倾阁做主设置的比试,已然不是一场比试,而是成了仙修与魔修的一场争执。
太乙宗、太玄宗等大门派,纷纷应邀。
穆晴:“……”
祌琰这个家伙……不愧是修真界的大魔头。
别的事不说,论起在修真界翻搅风雨的能力,那可真是一等一的,没几个人比得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