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只需崆峒派放出她“殒命”的消息就足够了。
白苹香回归,在她的调度下,崆峒派如今显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这件事对白苹香而言不过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白苹香一口答应下来,等白苹香走后,金羡鱼却一晚上没睡。
她坐在栏杆上,晃悠着两条腿,遥望天际那一轮明月,忽然想到了凤城寒,不由忐忑地抿紧了唇。
其实他们会不会来,她心里也没底,尤其是凤城寒。
她想到凤城寒,心里竟然有点儿伤心和怅然,胸口闷闷地,微微刺痛,不是很强烈,是一种温淡的痛楚。
当然不可能是由爱情引起,硬要说,倒像是一个与自己十分要好的同伴和自己决裂了的痛楚。
那天她离开合虚山的时候,凤城寒没来送行,说实话她不是不失落的。但总归是她先骗身骗心,对不起他在先。
凤城寒这样的人,既下定决心保持距离,便绝不会越界。
他像一捧雪,看着温温淡淡,走近了,沁凉微寒。他能化作春水,亦能凝作坚冰,兼具一股脆弱性,与百折不挠的坚固。
三日后,“金羡鱼安放在崆峒的魂灯已灭,无故殒命”的消息即刻传遍了大仙洲。
“这算什么?生死不明的师父刚回来,转头就死了徒弟?”
酒肆里,修士们就金羡鱼的死讯热切交流道。
实际上,无需崆峒派费什么功夫推波助澜,金羡鱼她前脚在太微大典上拔得头筹,身上兼具天下第一美人的噱头,这个噱头足可使流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据说那天,看守魂灯的崆峒弟子,突然心里一跳,感到一阵不妙,走到魂灯塔里才惊觉,金羡鱼的魂灯灭了!”
酒肆里喝酒的人笑那个人说话绘声绘色,像是自己亲眼所见。
“这师徒二人难道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
“问题是,金羡鱼的死究竟是谁干的。”
“我听说前几天有人看到金羡鱼与阴阳星君同行……”
众人交换了个吃惊的表情。
“难道是阴阳星君所为?这不是没可能……”
“她与阴阳星君本为结发夫妻,却和洞真仙君一脉不清不楚,太微大典上,身边不知围了多少个男人。阴阳星君成了个绿头王八,杀她泄愤,倒也是人之常——”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闪电猛然刺到!
那人欲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却惊觉这不是一道黑色的闪电,而是一道黑色的刀光,风雷走火,快不及眼。
他被这道悍狠的刀光吓得失去了言语,黑色的闪电紧贴着他脖颈飞过,刀气将他身后的桌子轰然一声,震作齑粉。
纷纷扬扬的木屑间,站着个以黑色斗篷裹身的少年,面色白嫩得像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眉眼殊丽得又像个姑娘,鸽血红的眼底泛着层淡淡的戾气与阴翳。
那少年示威般地投下一瞥,旋即面无表情地拉拢斗篷,往外走去。
阿巴哈紧随其后,急道:“苍狼,你冷静一点!!”
“你相信?”卫寒宵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
阿巴哈一愣,却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卫寒宵静静地望着他,眼睫微微一动,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拧紧了,险些掉下泪来。
他不相信。
这叫他如何相信!
他在三清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月,后来阿巴哈找到他,叫他不要任性,劝他回小仙州主持大局。
他回到小仙州也不忘时刻关注着她的消息,却等来她殒命的传言。
卫寒宵眼眶微红,眼里隐约可见泪光,但咬紧了牙不愿意漏出半点儿来,似乎一遇到金羡鱼,他就变得格外情绪化。
从小仙州到大仙洲的这一路,他听到无数传言,传得越来越真切。卫寒宵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支撑他走到崆峒附近的。
他面色苍白,神情木然,他的身与魂,上半身与下半身似乎已经分离了。唯一活着的就只剩下那两条腿。
“我得去崆峒看看。”卫寒宵强调说,“我得亲眼去看看。”
他拉紧斗篷,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一路往山上走去。
临到山门前,卫寒宵突然走不动了,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都被放空。
他怔怔地,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一片缟素映入他眼底。
在他眼底开始旋转。
卫寒宵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在反复质问。
金羡鱼当真死了吗?
无边无尽的悔意,如一张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张张嘴,忽然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还没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错,他还没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他对她的心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卫寒宵自言自语地说,忽地攥紧刀柄,大踏步地往山门内走去。
阿巴哈觉察出不妙来:“苍狼!”
卫寒宵冷冷地说:“还没找到她尸身,这样算什么?!”
阿巴哈怕他生出是非来,急道:“哪有这样去捣毁人家灵堂的!”
“寒宵。”
一个熟悉的,有些冷清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卫寒宵瞳孔一缩。
他的佩刀被一双白皙、剔透的手紧紧按住。
他视线直愣愣地往上看。
看到了凤城寒。
青年一袭青衫,眼睫半垂着,面色苍白以至于毫无血色。
他似乎也是得知消息之后匆忙赶来,面色苍白至极。
凤城寒的脚步不动,他缓缓地收回了手,平静地说:“你冷静一些。”
卫寒宵大脑里嗡地一声:“是你?”
凤城寒这个人一向有着以礼自持的执拗,这表现在生活大小的方方面面,譬如说举手投足,衣着打扮,务求衣冠之正。
但卫寒宵此刻看到他,却想不通他怎么还能这么冷静、这么端正持身的。
他曾经有多喜欢面前这个人,这个时候心就有多冷。
不止冷,他还想到了金羡鱼。他知道金羡鱼对凤城寒一直另眼相待。
卫寒宵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少年的感情大多真挚、冲动,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统统都写在了脸上。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可如今看到凤城寒,他非但没了当日的悸动之感,更觉一股无名的怒火浮上心头。
他竟替金羡鱼感到不忿和委屈,咬着牙说:“你竟然还愿意来。”
他之前觉得金羡鱼的心是石头做的,这个时候却又埋怨她蠢,她对凤城寒之独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微大典不见他来送行也就罢了,这时候他竟然还能这么持正,这么“君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啪”地一拳头挥了过去!
凤城寒没有动的意思,迎面挨了这么一圈,唇角裂开了道口子。
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来,凤城寒身姿依然一动不动,垂着眼道:“我不信她会这么轻易死去。”
毕竟他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具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气魄,心性坚韧,绝不会死得这番不明不白。
他的话还没说完,卫寒宵的刀已压在了他脖颈间。
凤城寒只是眼睫动了动。
卫寒宵脑子里一团浆糊,心里又痛又涨,他不能停下,一停下那股心痛就逼上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脱口而出道:“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你把她当成什么了?什么事都能独当一面自己解决吗?”
凤城寒一言未发,却阖上了眼。
“自顾自地要划清界限。”卫寒宵目光冷冷地望着他,眼里很轻蔑,“你这个懦夫。”
凤城寒仍然没有说话。
卫寒宵收了剑,顿了片刻。
方才抿着唇说:“我一直觉得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铁石心肠。”
他这个时候也稍微镇定了下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了相信金羡鱼的死另有蹊跷之外,他别无他法。
“她对你,对我,”卫寒宵顿了顿,“对师祖都不一样。”
但凤城寒既下定决心划清界限,便恪守着自己内心的信念,说不上这是对他自身“道”的坚持,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薄情。正因为他的坚持,太微大典后他未去相送,也没能见到金羡鱼最后一面。
“我要去杀了他。”卫寒宵望了他最后一眼,自顾自地如此说着,狠狠抹了把眼泪转身离开。
凤城寒怔忪地望着山门前的缟素,刚开始近乎头晕目眩,紧跟着是一阵静,发自内心的一阵静,像是忽然与世隔绝,料峭的山风吹不到他,日光也落不到他身上。
他垂下眼,怔怔出神。
两人之间的朝夕相处,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点点滴滴地浮现。
或许吧。
他想这么说,可也只是想想,因为这一刻,凤城寒忽觉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他很羡慕卫寒宵,羡慕他爱憎分明的少年意气。可他性格一向内敛,内敛久了,一切便都下意识地藏在心底。
如果他承认,仿佛也就意味着太微大典上的一时意气,将使他抱憾终身。
“我看他们师徒二人似乎很后悔。”李平川煞有其事地点评道,“你真不去看看?”
金羡鱼摇摇头,她此刻正托腮专心地望着桌上的一把剑。
本来假死这件事就十分羞耻,她心里愧疚心虚,更不敢去看了。
这把剑长约三尺二寸,重约一斤二两。剑柄以太极双鱼为饰,剑身如薄冰,剑锋似秋霜。文如列星,光若朝霞。
霜锋雪刃,一看便知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由周素履前几日亲自送到崆峒的。
对于金羡鱼的事,周素履震惊之余倍感惋惜。
“金道友曾经托我等打听过神识方面的消息,”周素履道,“这把剑实战中或不及其他神兵利器,却颇有抵御神识侵扰的功效。我想,还是交由贵派保管更为合适。”
“我在想,”金羡鱼爱不释手地对着这把剑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能不能把璇光镜融进去。”
她抱着璇光镜站到血祭大阵里,璇光镜自然也跟着她一道过来了。
这算是她意外之喜。总归没让玉龙瑶占到便宜。
金羡鱼煞有其事地解释道:“这璇光镜本来就是神识方面的一把法宝,融进剑里,说不定能再添威力呢。”
她其实也是个一意孤行的性格,决定下来,说干就干,在韩归云的帮助下开炉铸剑。
剑成,果然光如朝阳初升,色如霜雪,剑光耀耀,殷殷有声。
做完这一切,接下来的时间金羡鱼就耐心在崆峒修炼。
等到时机差不多,这才陆陆续续向外放出曾在符禺秘境见到类似金羡鱼的身影。
将剑以布条潦草一裹,金羡鱼站在山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朗朗晴空,万里长风。
不论是玉龙瑶死还是她亡。
这一切,总感觉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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