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羡鱼动了动唇,还是摇了摇头。
她还是不太想把凤城寒牵扯到这件事里。
“没什么。”她站起身收碗,“玉龙瑶是和你说了什么吗?”
凤城寒却没有回答。这很不科学,因为对方是个极为恪守礼节的君子。
金羡鱼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凤城寒的目光落在了她手腕上。
她衣袖滑落,露出半截青青紫紫的手腕。
他在看她手腕上那些伤痕与吻痕。
他眼睫搭着,看得很认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周身那股温润的气质也变了。
金羡鱼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手,她不是不知道凤城寒对她的好感。正因如此才让她感到棘手。
对方又不曾告白,直说总觉得有点儿自恋的意思。
金羡鱼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玉龙瑶和你说了些什么。”她侧过身子,捋起头发展示给他看,“……我早已斩断情丝了。”
用半月剪斩断的情丝发尾会微微泛红,不仔细看,并不轻易能察觉出来。
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就不刷这位的好感了,谁能想到这位会正直至此啊,金羡鱼无奈。
这还是她第一次把自己已经斩断了情丝这件事暴露在人前。
事实证明,凤城寒果然一怔,他如遭雷击般地懵了半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紧了她的发根,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他抿紧了唇,脑子里轰然一声,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个世界上敢于一刀斩断了自己情丝的狠人说到底还在少数。
一是因为半月剪实在难得。
二是,斩情丝,断情绝欲说得好听,实则治标不治本,心魔不除只是选择了逃避,到时候还是有碍于修行。
凤城寒难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有些发懵,眼里有些茫然,“你……”
金羡鱼迅速就放下了头发,委婉地说:“所以,我其实没什么事。”
毕竟这世上和情之一字有关的事已经上伤不到她了。
少女的态度自然疏朗极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干净净的,两扇眼睫一垂,像是隔绝了所有红尘俗念。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寒玉冷清。
凤城寒不是傻子,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金羡鱼的意思。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看着金羡鱼玉溜般的长发看了很久。
他一颗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喉口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
人们总盛赞他是个君子,说得多了,他好像自己也信了,好像他这回来只是单纯地带金羡鱼走,别无他意。
真的别无他意吗?
他是不是也想卑鄙地趁虚而入?
看到金羡鱼手臂上的痕迹,凤城寒无法想象他师尊和阴阳星君都对金羡鱼做了什么,他浑身冰凉。
这一刻的他好像也没比其他人高尚多少。
凤城寒忽然抬起眼说:“道友,你出去之后往南走,我已经吩咐寒宵去接应你。”
青年的嗓音冷澈,却很坚定。
金羡鱼察觉到不对劲,茫然地反问道:“等等?道友你什么意思?”
这话题是什么时候拐到这里来的??
凤城寒却已经推开了还没吃完的早饭,垂眸拔剑。
金羡鱼首先听到的是一声长啸,似龙吟似呼啸。
琴中剑剑光烁烁,如夏月电光萦绕剑身,隐有雷鸣震震。
这是金羡鱼第一次看到凤城寒拔剑。
凤城寒说:“请道友信我,我今日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带道友离去。”
“道友去后,切忌要小心玉龙瑶。”
这话本来不该由凤城寒这个外人来说,他蹙了蹙眉,“抱歉,总觉得玉星君有些古怪。”
“等等!”金羡鱼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叫道:“你要去干什么?!”
可凤城寒却已抱琴掠了出去,青年冷静的嗓音回荡在晨风中。
“我只能拖得师尊一时,道友快走,勿要忧心我的安危,我自有自保的方式。”
金羡鱼怔了半秒方才回过神来。
凤城寒他这是要正面硬扛谢扶危,为她拖延时间,让她跑路!
可这让她怎么好抛下他一个人独自逃跑,那可是谢扶危。
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心乱如麻。
满脑子反反复复都是一个问题:要信他吗??她要追上去?还是一个人逃跑?
哪怕凤城寒再加上她,碰上谢扶危也绝无胜算。
谢扶危的目标是她,凤城寒也深知这一点,故而只能帮她拖延一时,用不了多久谢扶危还是会冲她而来。
原著里谢扶危虽然无心无感,却还远远不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对这个徒弟却还算不错,否则也不会为凤城寒之死而出关。
可现实已经不留给她抉择之际,凤城寒离去未多时,忽而黑云四垂,霰雪纷纷,白雪漫天。
脚下大地一阵轰隆隆如山之将崩,雷声滚滚大作。
金羡鱼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灰头土脸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她扭头向后看了一眼逐渐铺展开的剑境。
她闭了闭眼,知道战斗已经打响了,再不跑是真的来不及了。
寒风如霜刀,风雪迷人眼。
凤城寒面色不改,浑身染血,横剑以对稳稳地挡在了谢扶危的面前。
目光所至之处,面前已是一片琉璃世界。
朝霞被寒冰冰封,流动的朝霞犹如被封存凝固的琥珀,透着股诡异的美感。
伴随着一只雪白的赤足踩落在地上。一声细微的轻响,凤城寒看到,朝霞如镜般裂开一道道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
蛛网的中心,谢扶危缓缓飘落,白色罩袍垂落,眼中霜白如潮水般覆盖了眼球。
“这还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剑境。”谢扶危说,“你要带走他吗?小寒。”
谢扶危如今眼球洁白,不见如何黑色的瞳仁,由他淡漠地说出这个亲昵的称呼,更多添了分非人生物学习人类习俗的诡异感。
凤城寒却早已经习惯。“师尊。”凤城寒摇了摇头,伸出手揩去了唇角的鲜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迟疑道:“金道友……不属于我们当中任何一人,放她走吧。”
他敏锐地意识到,当他说出“不属于”这个词的时候,谢扶危终于动了。
谢扶危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名为徒弟的人。
他数百年来一直未曾收过弟子,直到十二洞天主动开口,这才收下凤城寒。他并不讨厌他,只是和他的关系足够陌生罢了。也根本没想到他竟然也对金羡鱼存有其它想法。
谢扶危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受,他微含困惑,隐隐有些遗憾和怅惘,轻声问:
“哪怕拦我,你会死?”
凤城寒也只是犹豫着摇摇头,眼神清温和中正,握剑的手定了定,“我答应了金道友,必守此承诺。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凤城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挥剑击出,“抱歉,师尊。”
他也知道,此举无疑于螳臂当车,谢扶危不过略一运劲,凤城寒眉心一跳,面目冷肃,顿觉有千钧之力压下,震得他双臂酸麻。
二人之间这庞大的修为差距,更令凤城寒吃了又惊又愧,唇瓣紧抿。万没想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可饶是如此,凤城寒脸上也未露出任何退缩之意,青年眉目冷凝,挺剑再上!
剑境犹如破碎的琉璃镜,寸寸崩裂,山河倒悬,日月倾倒!飞雪若旋涡涌起,瓣瓣皆裹挟着剑气,化为削骨剔肉的利刃!
不多时的功夫,凤城寒身上就又见了红!
鲜血自他袍脚淌下,蜿蜒成一条触目惊心的小溪。
可呼吸急促的却成了谢扶危。
谢扶危他银发凌乱,看着凤城寒脚下的血溪,他一向漠然秀美的脸上难得蹙了蹙眉,生出了一股不适感。
他忍不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额头,他感到头疼,头疼欲裂。
……金羡鱼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她会有感于凤城寒的牺牲吗?
一个冰冷的想法缓缓地生出。
杀了小寒,他能取而代之吗?像是冰冷的蛇披上温暖的人皮。这样,金羡鱼会愿意接近他吗?
谢扶危面色还是苍白的,他心里默默盘算,思索,半晌,他才抬眼给出了个诚实客观的建议,除却眼睫颤抖得频繁了些,看不出任何异样:“再继续下去,你会死。”
凤城寒脚步一个踉跄,勉力站住了,不退反进,往前站出了一步,低声说:“弟子多谢师尊指点,还请师尊多多指教。”
谢扶危的眼睫颤抖得更快了,他有些走神,有些游离在外。
雪光难得刺得他眼珠微疼,他眼珠转动了两下,看向凤城寒,仿佛透过凤城寒看到了金羡鱼。
她难道就这么想离开他吗?她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肯为了他留下来呢?
仿佛有无数声音在体内不断叫嚣,这几日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再度袭来。
谢扶危神情恍惚,他开始出现幻觉,隐约间,好像有一个飘忽的嗓音在说话,
“你明明……你明明说过……”
……
像是一根钢—钎插入了脑海中,搅动得谢扶危面色越来越苍白,愈发有种易碎的脆弱感。
白发白瞳的男人漠然地说:“我只是迷恋你的肉—体。”
“你的精神庸俗,浅薄,毫无值得人爱慕之处。”
在这平静而残忍的话语下,少女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身体渐渐冷了下去,只是他们未曾留意到这一点。
直到,金羡鱼忽然栽倒在了他们面前。
谢扶危下意识地闪身上前去接住他。
可玉龙瑶却拦住了他,玉龙瑶神情平静以至于冷酷。
“你还要再被她的把戏所欺骗吗?”
他居高临下地等待着她的计划狼狈落空。
金羡鱼一直没有醒来,玉龙瑶一怔,迟疑地走上前去探她的呼吸。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谢扶危走近,不过他也没有阻拦罢了。
谢扶危在金羡鱼面前半跪下来,少女冰冷的手使他眉心轻轻一跳。
他牵起她苍白的手放在胸前。
谢扶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平缓而有力。
可他触摸的人,却没了心跳,也没了呼吸。
玉龙瑶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失态,他眼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迷惘,呆呆地愣在原地,表情有些狼狈,有些可笑,甚至于有些滑稽。
下一秒,玉龙瑶好像被火燎着了一样,猛然间收回了手,一连倒退了两三步。
她是被他们两个合谋杀死的。
玉龙瑶怔忪出神,他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手忙脚乱。
他想,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不想让她走。
至于他为什么不想让她走,玉龙瑶没有细思,没有深究。
他甚至还联合了谢扶危。
谢扶危感情淡薄,鲜少有七情六欲,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因为金羡鱼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因为金羡鱼的拒绝而动怒,冷血动物第一次的动怒却是将毒牙中的毒液注入爱人的肌肤。
这样第一次被感情冲动所驭使的谢扶危极其趁手,只要稍加利导,就能成为他掌中的棋子。
彼时,谢扶危温顺地坐在桌前,与他相距不过丈远,微微侧头,耐心地听他述说。
她曾经靠那样的囚禁、辱骂驯服了谢扶危,这一次谢扶危生疏地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经验,妄图对她进行掌控。
或许,玉龙瑶想,他利用谢扶危,这更近似于报复,将她留在眼前无时不刻都能报复她,报复金羡鱼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又一次地冒犯他的爱人,扰乱他的计划,掀翻他的棋盘,令他心中无名火顿生。
他应该是为了谢扶危才对,可他昨天晚上甚至都没和谢扶危圆|房。
他对金羡鱼的恶意来得莫名其妙,如今她死了……
想到这儿,玉龙瑶定了定心神,他总觉得金羡鱼绝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去。
玉龙瑶又走上前,去摸她的脉搏,探查她的心跳。
安静,悄无声息,成了蔓延的恐惧。玉龙瑶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落空感。
玉龙瑶的五指轻轻落在她脖颈上,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玉龙瑶感觉到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痉挛般地疼,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表情有多惊惧茫然。
谢扶危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平静地掠去了金羡鱼凌乱的乌发,平静将脸埋在她的胸前,安静得像是拥着她一同死去了。
金羡鱼枕在四散的乌发上,紧紧地闭着眼。
一缕缕的漆发就像是一条条毒蛇,她像是被绝望和恶毒所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