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乐安仔细看画稿。
是个分不出男女的人,趟在下水道里，肢体残缺鲜血淋漓，头颅上是月牙形的裂痕,穿透脑浆,血液流进脏水，耗子活蛆争相啃食它的皮肉。
苗乐安：“……”
“没什么意思，在想无限流场景。”铁训兰平淡回答。
苗乐安眼尖瞥见她在聊天,抢过光脑看了遍,气得发抖,忍住情绪问：“你和徐宁天骄聊这些？”
“我夸她特立独行可不知道她本性这样！”
外头人声鼎沸,整座校园都在为文苑连环赛历史性的第二名欢呼雀跃，仅一墙之隔,女寝宿舍却冷如冰窖。苗乐安憋了半天，见铁训兰又开始动笔上色，她一把丢开速写本：
“我觉得你现在有点,思想根源问题。”
“怎么能画血腥……不对,如此细节地描写这些？”
铁训兰奇怪看她：“为什么不能？”
“分尸而已啊，乐安你是活在真空里吗？”
苗乐安深感自己政委做的失败,连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都给教会铁训兰：“身为文豪,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职业特殊性，带给玩家的东西得是积极光明的！”
铁训兰：“？？？”
铁训兰第一次认识苗乐安似的,仿佛在看外星人。
“那我问你，我不写虐杀，恶性犯罪就不存在了吗？”
苗乐安思路清晰：“你这是偷换概念。”
铁训兰：“哦,也不知偷换概念的人是谁。”
“谁规定文豪必须爽文流正剧流了,我靠贩卖情感为生,快乐就卖甜茶,难过就卖苦茶，就这么简单啊。”
苗乐安：“你——”
苗政委发觉，铁训兰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初识的样子，伶牙俐齿，攻击性极强，整个人面对外部世界保持着一种高应激性。
铁训兰发觉，苗乐安此人一直活在象牙塔中，毕业两年多都难以脱离校园环境，三观偏近非黑即白，不太认识世界的灰色。
……
很好，现在两人都增进了了解。
“你要真想按画的写，物种文库不会过的。”苗乐安使出杀手锏。
“以前不会，现在未必。”铁训兰喝口水，“我算明白为什么长梦计划有个角度叫‘脱离网络’了，你们可真是被照顾地太好了。”
苗乐安一顿：“？？？”
“和AI巨神有什么关系？”
铁训兰更惊讶：“你能一秒意识到网络就是AI，可以啊乐安。”
这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空中的虚拟宇宙和小蚕豆：【……】
俩人打开私频：
【首领，吵架内容和我们有关】
【别管，人类不吭声，咱们就装死】
【？？？】
【不明白吗，如果现在插嘴，你就等着被迁怒吧】
两人僵持片刻，苗乐安先服软：“可能是我思想保守，但你不能全听徐宁天骄的。”
铁训兰没吭声。
星际犯罪率远比末法时代低，许多人恐怕都不太能想象除了“病死”外的第二种死法。
如此说来，人类情感衰弱也不是全然负面作用，至少让激情犯罪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我猜，徐宁天骄可能和你一个病症。”
苗乐安：“？？？”
铁训兰：“精神强感症。”
“她说的不无道理，但行为和言语差别很大，乐安，徐宁天骄多年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从理想主义看，我、朱日和，我们这些人比她差远了。”
苗乐安：“……你还吹起她来了？”
铁训兰：“不是，我是在客观评价她，并表示部分认同。”
认同？
苗乐安直觉职业生涯即将遭遇第一次大危机，文豪思想滑坡了，但她不知道怎么挽救。
“你是创作理念发生改变了吗？”
“是的。”
“文途找到新明灯了？”
“没有，徐宁天骄的话我只是欣赏，没有想照做。”
“吓死我了。”
“但她的话给了我启发。”铁训兰道。
“什么启发？”
“找明灯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我找不到的。这是思想软弱的表现，想从他处借力。”
“同理，认为文豪无论状态好坏都得写出玩家爱看的，让他们傻乐呵的粗雷爽直故事，这也是犯蠢。”
“贩卖情感却想控制情感输出，做什么美梦。”
苗乐安：“……”这不还是我痛苦，所有人都得陪我一起疼吗？
“你——”苗政委气得说不出话。
铁训兰似乎看她生气很高兴，微笑着给她翻了下速写本，快速划过眼前的是各种人间丑态画像，通j、乱n、分尸、凌迟……将年幼的孩子丢进恶狗窝里撕咬、咕嘟冒泡的锅里煮着发丝分散的人头……
……
哐一声，苗乐安摔门出去了。
铁训兰平静回收速写本。
良久安静，虚拟宇宙咳嗽两声：【抱歉，我的话也许有些事后诸葛亮】
【但，如果您确实按画本撰写故事，哪怕我放宽了限制，物种文库通过概率依旧很低】
铁训兰将浓丽红色涂在人舌头上。
“不通过也无妨，我心情不好，所以我不在意钱。”
……
……
……
接到苗乐安通讯前一刻钟，徐衡刚约上政工部书记张璟同志。
张老叔还是一副“忙得很别烦我”的讨债脸。
但听到徐衡问AI月神的设计问题，张璟放低下巴，神情微妙：“问这干什么？”
“月神的公开材料，你问虚拟宇宙就行啊。”
徐衡给他倒酒：“叔，既然私下问了，您就肯定明白，我问的不是公开资料。”
“而且，月神是另类的，它的公开资料不包含原始逻辑和算法。”
张璟笑容不改，特别领导范的慈爱。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舰队高层秘密呢？”
“社会二流子猎头？退役舰队文豪？热心群众？”
徐衡：“徐静的弟弟。”
张璟：“……”
咦？这小子转性了？
我还当他一直不肯面对徐静的死，非觉得有冤呢。
张璟：“这身份倒是可以问，不过你脑子得清楚点，再张嘴闭嘴我姐死得冤，这话题就没有下次了。”
他正要接着说，徐衡却抬手制止。
“不必，叔，我不愿了解太多权责之外的东西，知道越多越危险。”
“我只问一句，长梦计划——的完整版本是不是保存在月神原始逻辑里。”
张璟：“……”
“你这叫不愿了解太多？”
徐衡知道，自己猜对了，对外放出的长梦，果然只是“之一”。
“您的反应给我的是默认之意。”
张璟耸肩，没有反驳。
虚拟宇宙看着两人完成信息传递。
没有语言，没有直接交流，她很难说什么。
【警告一次，张璟书记，您涉嫌在没有银河安全法许可下从事秘密交易活动】
张璟摸索酒杯：“别闹，那法令还是我签的。”
虚拟宇宙：【那您就更该明白，知法犯法，罪不容诛】
徐衡打断两人吵架，“我没深究的意思，暗示已经到位了。”
得到答案这一刻，徐衡像老了十岁。
张璟：“怎么想到的？”
徐衡：“您知道我去数据池的事吧。”
张璟哼声：“知道，瘪犊子荣成第一次带你去，我就知道。”
徐衡：“我见到了徐静的数据体。”
张璟：“……”
张璟沉默片刻，毫无解释，直接绕开了这个话题。
“所以，你怎么想到月神的？”
徐衡缓缓道：“徐静残留碎片中毫无长梦计划，只挂心月神。”
“但长梦是她命陨之处，死前毫无牵挂，这不合逻辑。”
张璟：“……”
“我就在长梦和月神间做了个等号。也许，徐静不是不在意长梦，而是死前对记忆做了处理，暗示成了别的。”
“有什么地方可以一直让长梦计划保留实施的可能性，又不会被不懂内情的星际人挖掘鞭尸呢？”
“放进AI月神就可以。”
张璟：“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徐衡：“这就是正面回答，此前，有人曾告诉我，徐静死那年，就是月神的研发元年。”
“为此我查了所有月神公开的材料，它似乎是个突然提出的倡议，虚拟宇宙应对太空战略事务并没有捉襟见肘，那么月神对外宣称是太空战略专职AI，就显得非常多余。”
虚拟宇宙：【……】
徐衡转头看她，“虚拟宇宙大人，您要解释一下吗？”
虚拟宇宙：【抱歉，机密资料，无可奉告】
徐衡又转回来：“下次换个说法吧，您这话和默认差不多。”
虚拟宇宙：【……】
张璟有点不自在。
长梦计划当年只曝光了冰山一角，就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弹，导致计划流产，残余部分匆匆掩埋，徐家作为领导家族，付出了惨烈代价。
在场三个能说话的智能意识，张璟恐怕比虚拟宇宙了解还多。作为收割文教部残余势力并顶替其位置的政工部一把手，张书记特别有发言权。
他是看过长梦计划全貌的。
所以花大力气制止了舰队彻底销毁计划的意图。
月神便是从那一年开始，提上日程。
徐衡：“月神的原名是什么？”
张璟：“不确定，没保存——”老叔比了个梦想振翅的手势，徐衡知道他在说长梦计划：“没保存这东西之前，考虑过叫虚拟宇宙2号或者雷神之锤——哦，最开始是想重点投放司法领域的。”
“司法领域？”徐衡不解。
张璟看他表情就明白了，“听不懂？”
“傻小子，长梦计划那么激进，如果真成功了，人类情感阈大反弹，社会犯罪率得上升多少？”
“你看HBS那傲娇鳖孙样，担得起全人类司法审判吗？”
虚拟宇宙：【……】
真该把HBS喊来听听。
徐衡沉默不语。
了解越深，越发觉人类上层建筑的思虑周全。
他第一次从意愿上后悔没听从长姐的话，从政不从文，那样，也许真会见识到冷酷宇宙的另一面。
张璟见他这死样，讨嫌地挤兑：“后悔二十岁由着性子做文豪了？浪费多少年啊。”
“按当初徐静的威权，你要从政多坦途。说不准文教部现在就是你的了，何至如此？”
徐衡：“……”这世上总有人爱伤口撒盐。
“叔，公权私用这种事，还是别叫‘坦途’比较好。”
“再者，文教部还有景玉这样的骨干坚守。”
坚守，张璟真笑出声了。
“景秘书这人乍看能干，实际根源思想保守，她之所以呆在文教，一是徐静的知遇之恩，二是她还坚信徐家有翻案的一天。”
“有吗？”
老头敲着桌子，紧紧盯着徐季平。
“你告诉我，有翻案之日吗？”
徐衡：“……”
改革失败者，从无善终。
更别提他还猜到了点长梦计划没曝光出来的部分。
“没有。”他道，话落，心脏像被刀切掉了一块。
张璟静静看他，决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但凡徐季平回答有一点不愿认命的意思，张璟后续都会好好收拾他。
长梦计划只能收尾在“徐静思想滑坡导致计划失败”，而不能是“长梦计划可能颠覆人类现有社会结构，由此失败”。
前者只牺牲少数，后者却会真实地撕裂社会金字塔上层和下层。
良久寂静。
张璟点支烟，抬下巴：“你光脑亮了。”
徐衡看一眼，扣掉，没一会儿又亮了，他再扣掉。
是苗乐安的通讯。
第三次，终于没打通讯，改发图了。
【@苗乐安：不得了了，徐衡，铁训兰发疯了】
徐衡微哂，【她不是天天疯吗？】
【@苗乐安：[图][图][图]】
【@苗乐安：你看她画得故事草图】
点开一看，画风细腻，色彩大胆，除了图画内容令人不适，其他一切完美。
【@徐衡：你想表达什么？这说明她心情不好呗】
苗乐安：“？？？”
【你不怕这样本子写出来后，文豪协会告她吗？】
【@徐衡：能不能发售都是问题，先不用想这么远，写和卖是两回事，苗政委】
苗乐安微妙发觉到了徐衡的放纵。
【文豪是不是都觉得思想反人类无所谓啊】
【@徐衡：这离反人类还差得远，这最多算涉嫌过度刻画犯罪过程，或许，你听说过末法时代的某种文体，邪典】
苗乐安悲伤发现。
全船唯一一个良心好人，真的是自己。
【@苗乐安：有空来北河二一趟吧，徐哥，咱俩得谈谈】
【@徐衡：好，本周我就来，到时约你】
……
……
“聊完了？”张璟点上第二支烟。
“抱歉，失仪了。”徐衡平淡道，张璟撇嘴，完全没看出你小子有歉意。
两人又对饮片刻。
张璟看他礼仪优雅，进退有度，几年下来泥里打滚，徐季平反而比青年时浪荡贵公子更像个规矩人了。
“大浪淘沙啊，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张璟发表一番感慨。
徐衡敏锐看他一眼。
“叔，我做了猎头，就没打算再回舰队。”
——您就不用试探我对敏感问题的反应，也不用明吹暗贬拉我进政工部了。
张璟：“……”
徐衡暗里带刺回应：“开席时您说我不从政可惜，这其实没什么可惜，我没那脑子。”
“也做不来您那样，为爱抛弃文苑副院长，借大文豪之势转身从政的果断。”
张璟嚯一声，乐了。
好小子，开始揭我黑历史了。
“徐衡，我可从没否认过和跳跳姐在一起，有借她权力的意图。”
“三十年前的舰队第一文豪，虽然是挂职吧，名满银河，想追她的人能从猎户座排到大麦哲伦云。”
“只有我成功了呀，这算不算阶级飞跃？”
徐衡笑了下，这都不算，什么才算？
张璟笑着给两人添酒：“难道我和她不是真爱吗？难道我带领政工部发展不好吗？”
“一帮政委，写写不过文豪，扯资源扯不过你们猎头，政工部天残地缺，我能给它发展到银河舰队实权部门之一，甚至顶了文教部塌陷后的权力真空，我问心无愧啊。”
徐衡敷衍两句：“您总是有道理的。”。
三十岁和六十岁，观念不同，他也不爱置喙别人的三观。
张璟看他如此，知道他目下无尘看不起自己，顿时来了发雷神之锤：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见什么徐静的数据体，那没有意义。”
“我会直接要求数据池AI剥离所有徐静的资料碎片，打包发我光脑，拆了那团敢冒充我血亲的玩意儿。”
“——你是真傻，数据体算什么狗屁？它只会应激回答，你问什么，它调取什么碎片，但它只有这些碎片吗？一万片里，你能问出一百片都算有本事。”
“数据池就是在利用生者对死者的敬畏，来最大程度保密残余数据。”
徐衡：“……”
“就一次机会，你选了安慰心中无用的感情，去见个傻子都知道是假货的‘徐静’，而不做别的——谁知下次机会要等到几时？”
“如果当时你选择打碎那些数据，收为己用，现在就不必听我明嘲暗讽来乞讨月神的答案了。”
“好了，天色还早，我去上班，你也去忙吧。”
张璟忽略他满脸震惊，将饭钱结了。
临走前，老书记拍拍后辈肩膀，“友情提醒一句，我知道你是有抱负之人，那就多留意行业前沿动向，舰队、巨头还有协会，我们并不会真对精神症置之不理的。”
……
徐衡久久坐在凳子上，直到机械手来擦桌子才缓缓起身，张璟的话重锤似的砸在脑海里。
我自认做事还算有点手段，在高手面前却像个稚童。长姐，你留遗言让我多向张璟书记学习，恐怕也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再沉溺过去，我真要错过未来了。
他翻找通讯码。
“默默，是我。”
“没大事，我想了解下骑士团最近的资源调动。”
那头，庞默默忙的飞起，左边一堆收来的新本子要筛选，右边还摆着连环赛大魔幻本的细节微调，光脑上则是小强铁训兰新发来的一段文稿。
他就不懂了，商讨细节这种事不去骚扰政委骚扰他做什么？
“资源调动？啥资源调动啊，骑士团最近没买新星球啊。”
徐衡的声音有点空旷，似乎在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对标天火的集团计划。”
“作为竞争对手，柳园大掌柜用小宇宙工程做胡萝卜，吊走了银河系所有的文豪驴子，骑士团不做回击吗？”
庞默默：“……”
他的目光停在铁训兰发的概念图上。几个人样物体牲口似的趴在另一个人身上，啃食吃肉，场景简洁血腥，左上角打个小标，写着[古地质二层]，似乎是座古城的地下遗迹底层。
再看铁训兰发的消息：
“如果拓展一下，架构赏金猎人互相厮杀的故事模型，以厕所为入口，进入古城的庞大遗迹地层探险——这样展开故事，庞老师觉得如何？”
“城市越古老，古地质层就越多，一个朝代过去，洪水冲过，便是新的土层盖上来。”
庞默默火烧了似的松开手，认真思考。
他想到了前几年很火的猎户座科考节目《发掘地球》，那里面讲解的水土变迁对旧王朝的毁立作用。
直到徐衡喊他第三遍才回神。
“骑士团确实有想法。”庞默默道。
“行业鱼龙混杂，但也三足鼎立，天火拉走了文豪一极，我们就拉别的极呗。”
“总不能，叫他们给瓜分走全部资源。”
徐衡：“……”
三足鼎立必然指文豪-政委-猎头。
文豪一极是天火在争取，政委一极数年来一直唯银河舰队政工部马首是瞻，那，剩下的只有……
“怎么，老同学有兴趣吗？”庞默默趁机抛出鱼饵。
“你明白的，我团乍看是尊重文豪个人意愿，随他们闹腾，实际支撑骑士团长久雄霸星际的是发达销售网络以及我们这些身兼猎头之职的中坚游戏师。”
“靠那些天天‘我愿意就行我不喜欢你们就是屁’的文豪菜瓜？自由意志个蛋，天早塌了。”
徐衡：“……”
他这才明白，张璟让他关注行业前沿动向是何意。
势力割据，棋子就位，全息文豪业要有海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