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惊躺在医院病床上,双眼紧闭,胸膛有规律的起伏着。
床边,一位医生正在检查他的身体。
一项项检查做完后,医生陷入了沉默中,他轻扣着下巴,眉头微皱,仿佛遇到了极为困扰的事情。
“怎么样了?”丁治宇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的看向医生。
“没什么事,”医生摇头,“他应该是太困了,睡着了而已。”
丁治宇瞪大双眼:“睡着了?”
“嗯,他很健康,没有任何伤病。”医生点点头,“现在晕倒应该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确实,2天前他们发现巨浪后就在凌晨赶路,谢不惊只睡了不到4个小时。
挑战巨浪已经几乎耗光了他所有体力,但之后他也没能休息,又立刻赶飞机飞了几十个小时。
因为一直关注着“队友的祝福”的使用状况,在飞机上也不敢有半分松懈。
整整两天忧心忧虑,相当于他这两天里只睡了5个小时,在得知丁海生脱离危险后睡倒,也是情有可原。
“那就好……”丁治宇长长松了口气。
“比起这位,”医生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关于你哥的情况,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丁治宇心里顿时一咯噔,他不敢独自面对,立刻冲了出去:“我让我爸妈过来。”
丁海生病房外,一家人正愁眉苦脸的站在一起。
过了好久,丁国刚这才咬牙道:“医生,您就直说吧,我们做好心理准备了。”
丁妈妈已经开始擦眼泪。
丁治宇咬牙,忍不住又要哭了。
医生点头,表情严肃道:“虽然听上去似乎是不可能,但丁海生的情况在刚才出现了好转。”
“什么?”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看了过来。
“真的吗?”
“好转到了什么程度?”
“意思是……我们还有希望吗?”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情况比我们想象中好了太多,”医生点头,“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他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丁妈妈惊呼一声,高兴得差点儿晕了过去,被丁国刚一把接住。
“别守在这儿了,”医生摆摆手,“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有问题我再通知你们。”
这一觉谢不惊睡了很久,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阳光照得室内暖洋洋的,瓦蓝的天空铺满窗户,一束向日葵插在窗台的花瓶上。明明还是深冬,却已经让人感受到了春天的生机。
谢不惊伸了个懒腰爬起来,浑身骨头都懒洋洋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得这么好了。
“醒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谢不惊抬起头,丁海生正坐在他床头,笑眯眯的看着他,又恢复成了初见时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丁海生?”谢不惊立刻跳下了床,“你已经好了?”
“嗯,医生说我很快就能康复了。”丁海生笑着看向谢不惊,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谢谢你。”
谢谢他?
谢不惊一愣,心道丁海生该不会猜出什么了吧?
但不可能。
如果不是亲自绑定了系统,谢不惊绝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就算丁海生要猜测,猜他们用真情感动老天让奇迹发生,都比这靠谱。
谢不惊清了清嗓子,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说:“大概是我们的真情祈祷感动了上苍。”
“嗯,或许吧。”丁海生轻轻点头。
青年琥珀色的眼睛深情而专注的看向谢不惊,仿佛在看什么珍贵的宝贝。
谢不惊敏锐的察觉了对方态度的变化,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就是感觉,已经很久没这么好好看你了。”丁海生抬手,清瘦的手指细细描摹过谢不惊的身体。
先是额头、眉骨、鼻梁、嘴唇、下颌,然后从脖颈一路往下,拂上了他的肩膀和手臂。
大臂,小臂,手腕,最后到手指……
一寸一寸,仿佛要凭借身体把谢不惊刻在脑海里。
谢不惊被他摸得浑身都不对劲儿了,但是他不敢动,只是有些僵硬的说:“你、你摸完了吗?”
“嗯,摸完了。”丁海生收回手,温润一笑,“你比之前强壮了许多。”
谢不惊舒出一口气,点头:“当然,我毕竟练了一年多。”
担心丁海生还要追问他什么,谢不惊又连忙道:“你现在身体也恢复了健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丁海生摇头:“没有。”
谢不惊挑眉:“没有?”
“真没有,”丁海生苦笑一声,“我之前身体那么差,根本就不敢想别的。”
谢不惊:“不然你现在想想?”
丁海生:“……”
谢不惊:“我是认真的。”
丁海生被谢不惊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不惊:“加入国家队吧。”
丁海生一愣,迟迟没有说话。
半个月后,万宁冲浪国家队基地。
丁海生站在严中成面前,紧张的扯了扯衣角:“严教练好。”
“海生啊,我可是早就盼着你来了。”严中成打量着丁海生,一副岳父看女婿的满意表情,“之前小谢说你身体不好,现在可以冲浪了吗?”
“可以了,”丁海生点头,说完后,又有些不确定的补充了一句,“大概应该是可以……”
“那就好,”严中成拍了拍丁海生的肩,“明年奥运可要好好加油。”
丁海生一愣,迅速站直了身体:“我会好好努力的。”
办完手续后,丁海生和谢不惊一样正式进入了冲浪队里。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谢不惊的迷妹迷弟,一见谢不惊回来,满脸兴奋的冲他打招呼。还有两个是因为丁海生老粉,见他过来激动得脸都红了。
“5年前听说你身体原因退役了,”一个男生兴奋的看着丁海生,“没想到现在又能和您一起训练了。”
丁海生玩冲浪时,冲浪还是一门小众运动,当时华国连国家队都没有,他几乎是华国职业冲浪的第一批人。当时不少青少年都是受他影响,这才爱上了冲浪。
可惜后来国家队组建起来,他又因为身体原因退役了。
没想到现在还能一起……
“嗯,”丁海生也有些感慨,他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点头,“一起加油。”
年初没有冲浪比赛,他们就在万宁练习花式技巧。
谢不惊几乎冲过了全世界各种惊险刺激的浪点,再次回到万宁,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曾经的他渴望惊险刺激的大浪,而现在褪去浮躁和冲浪,他反而更能欣赏这种温和柔软的定点浪,这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技巧。
又过了半个月,丁海生身体恢复到了健康时期的顶峰水平,队里进行了一场小型比赛。
比赛前,谢不惊抱着冲浪板,面无表情道:“我可不会放水。”
丁海生笑了起来:“这话也是我要说的。”
青年目光直视海面,头发被海风吹到脑后,看上去是那么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谢不惊还以为丁海生这么久没运动,状态肯定会有所下滑。没想到比赛结束,对方得分差一点点就超过他了。
丁海生被谢不惊惊讶的表情逗笑了:“看你一脸惊讶的样子,你该不会是以为我真不行了吧?”
“没有。”谢不惊愣愣摇头。
他只是没想到,全盛时期的丁海生竟然这么厉害。
他都快忘了,这人可是在世界冲浪锦标赛拿过季军,进入过世界第三的排名。
有了丁海生的鞭策,谢不惊变得更有紧迫感了。
之前的谢不惊满世界的追寻大浪,寻找能让心中野兽奔跑的地方。而现在,他开始静下心来,磨炼自己的动作和技巧。
时间一晃到了4月,新一年的世界冲浪锦标赛来临了。
这一年的世锦赛比往年都要激烈,因为运动员们需要在这次的比赛中,拿到明年巴黎奥运会的参赛资格。
世锦赛分为资格赛和正式比赛,只有通过资格赛的选手,才能参与正赛。
除了谢不惊和丁海生外,队里共有7位选手(3男4女)通过了资格赛,可惜在第一场比赛中发挥平平,没能拿到积分,遗憾一轮游,只剩下谢不惊和丁海生继续比赛。
对于谢不惊来说,拿到奥运会参赛资格没有任何悬念。
他这次参赛的目标是挑战总冠军前三,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在比赛中和去年的冠军多明戈·桑切斯一决高下。
半年不见,多明戈·桑切斯外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发和胡子更长了,气质也变得更加沉静坚毅。
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看过来,令人联想到辽阔幽深的大海。
那一瞬间,谢不惊察觉自己可能要输了。
运动员的第六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谢不惊之前遇到各种比赛,都从来没有过这种要输的感觉。
可是当他看到多明戈·桑切斯的冲浪后,他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想法。
果不其然,直到世锦赛结束,谢不惊的积分都没能超过对方。
再次蝉联冠军,多明戈也依旧没什么精神,接受一场简单的采访后就离开了。
事后谢不惊才得知,多明戈会把他得到的奖金投入个人基金会里,专门扶持各种偏远海岸的贫穷地区。寻找无人涉足的浪点时,他也在给当地的居民提供医疗、教育等援助。
多明戈·桑切斯不仅仅是热爱冲浪运动,而是真正把冲浪变成了人生。
那是一种足以让所有浪人钦佩的冲浪哲学。
单论技巧和胆量,谢不惊自认为不输给任何人,但多明戈·桑切斯拥有的是一种更无形、也更强大的力量。
就仿佛一堵没有边际的透明高墙,初一看甚至会觉得不存在,只有站在这堵墙的面前才发现,墙壁又高又宽,永远无法突破。
世锦赛结束后,谢不惊陷入了漫长的迷茫期。
他只知道自己输给了多明戈·桑切斯,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不是发挥失常,不是状态不佳,也不是技巧不如对方。
很奇怪,他就是单纯的赢不了。
运动这么多年,这是谢不惊第一次有这种无力的感觉。
就仿佛是一位痴迷武学的人,功法已经练到登峰至极,已经挑遍了全世界的高手,当他觉得自己无敌时,却败给了平平无奇的一招。
这种时候,如果有师父或者老前辈一语道破,谢不惊就会少走很多弯路。
可惜华国冲浪国家队历史太短了,各方面都还在探索和磨合阶段。教练也给不出什么建议,最后干脆给谢不惊放了个假,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有领导觉得这样太过松散,距离奥运会还有不到半年了,正是加紧训练的日子,怎么能够放运动员自己去外面玩?
教练却摇了头:“我们已经训练不了他了。”
“训练不了?”
“冲浪和别的运动不太一样,技巧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他现在遇到的是心境问题,只能自己走出来。”
“他想要的……”严中成竖起了大拇指,“是这个。”
领导一愣,他们之前根本连参加冲浪比赛都是奢望,而现在,他们的运动员竟然敢把目标放在夺冠上。
于是他不再多言,默许了教练这个几乎是有些荒唐的决定。
谢不惊买了张环岛高铁票,满海南岛闲逛。
他看到了海口充满南洋风情的骑楼老街,文昌航天城磅礴的海滨发射场,吃了清补凉、文昌鸡、陵水酸粉……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仿佛当初他内心的野兽在咆哮,于是他踏上了追逐大浪的旅程,从夏威夷的管浪到合恩角的30米巨浪,他的野兽终于找到了奔跑的地方。
而现在,他心中出现的是一种更家神秘而陌生的感情。
这种感情驱动着他的身体四处奔走,却一直无法找到答案。
夜幕时分,远山和海岸化作一片虚影,大约十分钟后,高铁停在了一个谢不惊没听过名字的站点。
站点很小,附近都是一片荒凉的树林,没有人下车,只有几个人提着行李箱走了上来。
风从门口吹进过道,带着海洋和鱼的腥味儿。
鬼使神差的,谢不惊突然背着背包下去了。
这个地方很小,高铁站外甚至没有等候的出租车。
打车软件上的车也稀稀拉拉,谢不惊等了5分钟才叫到车,距离他目前位置4公里。
一路荒凉。
市区倒是比想象中要大一些,但几乎一半都各种鱼摊。供氧机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各种带着鱼腥味儿的商贩穿梭其间,水箱里养着东星斑、马鲛鱼、带鱼……直到现在谢不惊才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捕鱼港口。
而谢不惊穿着干净运动鞋、抱着冲浪板站在这里,就像是偶像剧男主角闯进了生财有道。
农贸市场的气味比想象中还要大,初来乍到的人很难接受这种鱼腥味儿,而且地面也湿漉漉的,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水坑。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不惊却不想走,他在这里找个小旅馆住了下来,仿佛睡觉时都能闻到海洋的腥气。
第二天白天,谢不惊又去了一趟农贸市场,市场外面就是大海,码头停泊着一艘艘脏脏旧旧的小渔船,很多鱼都是渔船直接运过来的。
因为临近港口,这里的海水不似万宁的碧蓝,海面浮着泡沫,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黑。
但依旧有人在玩水,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跳进海里,周围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一周后,谢不惊和楼下小吃店的老板熟了起来。听说对方有亲戚要出海捕鱼,他立刻跟了过去。
谢不惊平时帮渔民们捕鱼,休息时就在模拟冲浪系统里继续练习。
捕鱼比想象中还要辛苦,渔民们一次出海十几天,都只能和海风作伴。
最开始,谢不惊很不习惯渔船的摇晃,而且哗啦啦的海水也吵得他睡不着。
但是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船只摇晃的感觉,等到船靠岸时,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直到渔民把打捞的鱼卖给鱼贩,看着一条条滚出来的银色带鱼,谢不惊简直笑得比丰收渔民还要高兴。
自那以后,谢不惊又和不同的渔民出海了两次,甚至还遇到了一个徒手捕鱼的人。
谢不惊:“海女?”
“谁管他海男海女的,反正我们这一族都是这样讨生活的。”大叔说着,在手里抓了跟鱼叉,一头跳进了海里,大约6分钟后才爬了起来,手里已经抓了两条好大的鱼。
谢不惊很惊讶,主动请求和对方一起下海捕鱼。
大叔扫了他一眼,吐出一句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又不是我的海,你要来就来,不过出了事我可不管你。”
谢不惊脱掉衣服,只剩一条四角裤跳进了海里。
大叔放完鱼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副自制泳镜递给了他。
谢不惊接过泳镜戴上,发现这东西虽然看上去简陋,但也不怎么阻碍视线。
就是这里的海域水质不够清晰,黄澄澄的,有着大量漂浮物。比起夏威夷、大溪地动辄几十米的能见度,这里的能见度估计不到3米。
在清澈的海里潜水和在浑浊的海里潜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能见度高的大海能拓展人的视野,给人带来极致的潜水体验,但浑浊的海下更像是一个囚牢,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头,无助而孤寂。
大叔入海后,迅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谢不惊握着鱼叉,独自在海底搜寻着。
他不太习惯这种浑浊海域带来的陌生感,仿佛随时会有怪物从浑浊的海里钻出来攻击他。
越往下光线越少,只有几条灰不溜秋的小鱼从他眼前划过,又迅速消失不见。
直到他肺部的氧气濒临耗光,谢不惊也没有看见任何大鱼。
而且憋气的时间比他预计中短了好多,竟然才刚过三分钟。
要知道,他之前冲浪时做潜水训练,都已经能憋气5分钟了。
谢不惊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动态的无氧潜水,比静态潜水消耗大了许多。
但那位大叔依旧无比矫健,大约3分钟后,大叔再次返回岸边,手上又捏了两条鱼。
谢不惊:“……”
谢不惊留了下来。
跟着大叔下海一周后,他才在水底捉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条海鱼。
圆滚滚的,后背立着一排硬刺。
大叔告诉他这叫黑鲷,当晚就把黑鲷给他煮了汤。
又过了两周,谢不惊已经习惯浑浊的海水,憋气时间也大大延长,已经能和大叔抓到一样多的鱼了。
此时已经是4月初,他已经“自主训练”接近两个月,是时候回去了。
离开时,谢不惊又去了一趟那个充满鱼腥味儿的农贸市场。
和当初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时不同,现在他已经能清楚的辨认出各种海鲜的品种、习性、好不好吃。
码头依旧繁忙而嘈杂,因为休渔期即将来临,渔民们比以往更忙碌了,但在延伸到海里的石阶上,依旧有小孩儿光着屁股往海里跳……他们都是依赖大海为生的人。
高铁奔向远方,雾蒙蒙的车窗玻璃倒映着谢不惊瘦削的侧脸。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大海不止代表度假中那种美好的生活。
洁白的沙滩、碧蓝的海水是大海,脏兮兮的水、破旧的渔船、充满腥味儿的海鱼……这也是大海。
海洋占据了地球三分之二的表面积,有数不清的人以此为生。而冲浪,就是他在大海中的求生方式。
那一刻,谢不惊觉得阻挡在自己和大海中间的那层透明屏障消失了。
他变成了一个沾着海洋腥气的,真正和大海融为一体的人。
回到训练基地时,门卫差点儿没认出谢不惊,还以为他是来找运动员的渔民家长,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放把人放了进去了。
丁海生第一个看到返程的谢不惊,巨大的变化让他不由得为之一愣。
和离开时相比,现在的谢不惊要“落魄”许多。
他身上的运动服已经很旧了,乌黑的头发遮挡眼睛,下巴上冒着胡子,皮肤也粗糙了很多,此刻背着个大大的双肩包,像是一个误闯入基地的流浪汉。
但和他落魄的外形相反,他的精神气却完全不同了。
眼神明亮,已经不带任何犹豫,只有如大海一般的沉着坚毅。
如果说之前的谢不惊是锋芒毕露,是神采奕奕。
那么现在,他学会了把能量一点点内收,只有在比赛时才毫无保留的绽放。
一切都无需再多言。
丁海生给了谢不惊一个大大的拥抱。
“恭喜你。”
谢不惊扬起嘴角:“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