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扬一直在哆嗦,解别汀走得很稳,单手托着他腿根,单手拍着他背部轻拍着。
若是平时,木扬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羞耻冒犯的姿势,但此刻却像是个溺水者紧紧扒着救命稻草一样,贴在解别汀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温热。
回到酒店门口,解别汀的衣领几乎是湿透了。
木扬哭得没有一点声音,神色空洞而麻木,眼泪却一滴接着一滴。
解别汀全程没放下过他,直到回到房里才将木扬放到床上,给前台打了个电话。
木扬蜷缩在被褥里,怔愣地望着前方。
门铃声响起也没能让他有所波动,解别汀接过服务生送上来的生理盐水和纱布:“谢谢。”
“木扬。”
没有回声。
解别汀没再说话,他坐到床边,手伸到被褥里去握木扬的脚踝,木扬瑟缩了下,声音微哑:“你手凉。”
“……”解别汀站起身,“我去烫烫。”
他去了卫生间,打开热水浇了会手,修长白皙的手指相互摩挲几下,掌心便开始发烫。
解别汀重新来到床边,握住木扬的脚拖出被褥,木扬抓住枕头无声抗议,解别汀拍了下他的身体:“别闹,先处理伤口。”
木扬身体一僵,解别汀隔着被褥拍到了他屁股。
他的小腿应该是在小餐馆里撞上桌脚擦伤了,面积不小,还出了血。
解别汀用棉花沾着生理盐水清理他的伤口,动作很轻,木扬几乎没感觉到疼,反倒是上药的时候有些刺痛。
木扬的脚踝有些劲瘦白皙,骨骼分布得很漂亮,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把在掌心赏心悦目,解别汀握了许久才放手。
木扬大半张脸都埋在被褥里,被阴影遮盖着。
裹上纱布后,解别汀将木扬的脚塞会被褥里,顺道掖好了被子。
他问:“碰见谁了?”
“……你不认识。”木扬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
解别汀有了猜测,他翻过木扬的身体,扶着他侧脸面向自己:“为什么哭?”
木扬扯了下嘴角,反正真相迟早要被揭露的:“我碰到了一个女人——她是我亲妈。”
解别汀:“……”
木扬翻过身去,不和解别汀接触,也不看他:“跟你说个笑话,我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妈,其实是别人的爸妈。”
他紧紧抓着被褥,整个人缩成一团:“她凭什么啊……”
凭什么肆意篡改他的人生,然后突然有一天真相被完全揭开,再摧毁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这样的可悲经历一次也就够了,可命运却又让他重来了一次。
解别汀蹙着眉头,又开始了。
心口泛起了说不清的疼意,不过这次是全新的感觉,不再像之前一样绵缓、钝痛,而是像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的刺痛。
他隔着被褥,覆着木扬的手:“别难过。”
“她害了好多人。”木扬望着前方空气,眼神没有聚焦,“她害了爸妈,害了乔媛……也害了你。”
解别汀一顿。
木扬声音很低:“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应该生活在这座小城里,而不是肆意挥霍着别人的东西。”
他所谓的生母,害木南山和姚鸢跟亲生女儿分别二十多年,就算团聚后也可能反目成仇。害乔媛过了二十多年不对等的生活,失去了本该有的一切资源。
还害害了解别汀,被本不会有相遇机会的木扬缠上,烦了五年。
解别汀无需多想,便可以得出答案:“没有害我。”
情绪麻木的木扬无暇体会他这句回答下的含义,只是僵着身体,过去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在木南山和姚鸢面前呼吸都没了道理。
他不敢看他们,不敢见,即便是想念都成了冒犯。
前世春节时,解别汀曾问过要不要陪他一起回趟家看看,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没人知道春节晚他一夜没睡,他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敢。
他恐惧站在木南山和姚鸢面前,看到他们眼里的憎恨,看到他们的烦闷和责怪。
哪怕他知道这是他该得的,可还是会像个胆小鬼一样瑟缩躲在角落。
“解别汀,冷。”
起身倒水的解别汀闻言走到床边,按了几下空调遥控器:“二十七度可以吗?”
木扬没再回应,他闭上眼睛,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强烈觉得,他到底活着做什么?回到五年前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背着一身罪债,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无法挽回。
解别汀走到另一边床侧,将杯子递到木扬嘴边:“喝一点。”
木扬缓慢地张开双唇,干涩的唇肉碰到温水才慢慢回暖,泛起了些许红润。
木扬日常的唇色很红,唇珠也生得很漂亮,是那种让人看着就想亲一口的唇形。
但解别汀只是伸手抹去了他唇边的水渍:“想让他们找到吗?”
木扬怔了一秒,缓缓抬眸望向解别汀。
解别汀看着他的眼睛,好似能掌控一切:“你若不想,他们就不会找到。”
“……”木扬为自己的怔神感到不齿。
前世无数次,他都想过既然一切已经错了,为什么不能一直错下去呢?
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真相,让他那么难堪到无地自容?
病重的那段时间,他甚至后悔过,自己当初如果没去做那份亲子鉴定,没让解别汀帮忙去找乔媛,说不定一切都还能勉强维持表面和平,得过且过。
因为太在乎,所以只想占有,只想私藏,不愿意还予不愿面对真相。
或许真的应了解之语那句话,只有最爱自己的人才妄图占有。
他最爱自己吗?
曾经或许是的。
可如今,木扬谁都爱,谁都没放下,除了自己。
他可以放得彻底。
木扬闭了闭眼睛,声音很轻:“掩耳盗铃真的很蠢。”
手机响了一声,是木扬的手机。
解别汀瞥了眼,备注乔媛的联系人发来一条信息:你背包落我这了,有时间来取呀。
“你背包没带回来。”
木扬呼吸都轻,几不可闻:“不要了。”
都不要了。
这二十多年,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是他可以要的。
太阳从正空慢慢西落,阳光从明媚落至昏黄,木扬从未觉得如此困过:“解别汀……”
“我在。”
“记得吃饭……”
解别汀微怔,他回首看向那几份打包回来的饭菜,原来是带给他的。
*
再醒来又是夜幕,木扬沉默看向落地窗外的昏暗,二十七度的空调仍然让他觉得无比冰凉,周围的寂静让他泛起一阵经久不散的心悸,心慌得让人窒息。
床头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这并不没有让木扬觉得有一点暖意,倒更像是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抹光亮。
他慢慢地爬下床,解别汀也不见了踪影。
他疲惫混乱的神经缓慢地意识到,解别汀也走了。
都不要他了。
木扬走进浴室,再一次迟缓地发现这里没有浴缸。
……
“木扬!”
解别汀厉声唤道,一把拉起木扬问:“你在做什么?”
一滴晶莹的水珠从木扬脸上滑落,他愣了愣:“洗脸。”
解别汀放缓语气:“洗脸不用整张脸埋进水池里。”
木扬慢腾腾地啊了一声:“这样洗得干净一点。”
解别汀蹙起眉头,抱起木扬把人放到床上:“木扬……你不要闹。”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你不要闹来形容。
在看到刚刚那一幕时,解别汀的心跳有瞬间骤停的趋势,他不清楚木扬是不是真的想做什么,只能放缓声音又说:“你要乖一点。”
木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去哪了?”
解别汀拿了条毛巾,擦着木扬布满水渍的脸:“去拿你的背包,还有晚饭。”
木扬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说:“我不要它了。”
“嗯。”解别汀抬起他的下巴,连带着擦去他脖颈里滑落的水渍,“不要就给我吧。”
他顿了顿:“等你想要的时候再拿回去。”
木扬没说话,他躺进被窝里,像只固守领地的流浪狗一样,紧紧守着最后一方天地。
“解别汀,我是不是很讨厌?”
“不是。”解别汀回答得很快,好像真的如他所说一样。
“那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要我?”
解别汀突然抱起他走到桌前:“没人不要你,木扬——”
他说:“伯父伯母不会不爱你。”
“不是的,他们不要我了……”木扬被放在椅子上,他突然用力攥住解别汀的袖口:“你呢?”
“我要。”
解别汀回答得太平静,木扬没能唤起一丝真实感。
他甚至觉得解别汀说这句话时根本毫无波澜,没有夹带一丝丝情感。
“是我不要你了。”
他突然扯了扯嘴角,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低喃着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了。”
解别汀顿了好久,第一次没接话。
他安静地给木扬打开餐盒盖子,饭菜都只有一个人的。
“吃完叫我。”
解别汀没走远,虚掩着门来到走廊,轻靠在对面房门望着那条狭窄的门缝。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危险又剧烈地鼓动着。
就像上一次眼看着木扬的心电图化为一条直线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