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阑醒了。
这次发作虽然猛烈,但持续时间不长。闻姚坐在床边,替他整理散落脸庞的碎发,看着睫毛翕动,一双澄澈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他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既狂喜,却又克制自己想要狠狠拥抱钟阑的欲望。
他单手托起钟阑的后脑勺,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将温水送到干涸的唇畔。钟阑仍很虚弱,嘴唇不住颤抖,水顺着嘴角滑落。
喉咙却咕哝:“渴。”
闻姚微顿,然后大口含住了水,覆了上去。干涸的嘴唇触及柔软湿润,下意思攫取更多。钟阑在糊涂中没有排斥,甚至有些依赖地索取。
他索取的不只是水,还有闻姚身上的气味。吻得越来越深,钟阑紧缩的眉头逐渐舒展,越来越放松。
过了一会儿,钟阑再睡下了。这次是安睡,娴静舒适。
闻姚起身,走到门外。五重玄铁巨门一层层合上,将钟阑锁在其中。
军务大臣已经在门外焦急等待很久了。
“陛下,燕国最近小动作很多。我们在边境多次发现了他们的斥候,近期恐有事变。请陛下提前下令,加强前线防线。”
“陛下,侦查发觉燕国防线有一处漏洞,在西岭山附近,这机会转瞬即逝,若能攻下西岭山,燕国东南的两座城市便会落入我手。”
“陛下……”
闻姚一边听着,神色不动,眼神却落到守在门前的太监身上。李全低眉顺眼,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闻姚收回视线,淡淡:“去书房议事。”
-
夜深人静,书房灯火通明,后宫却静得连一根针都能听见动静。
李全端着水盆,在众多罗国宫人的视线里走过五道门,走到床前。
“奴才来为您擦身。”
钟阑喉咙里翻转了一声,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发现来者是李全后便轻轻点头。
李全眼中全是愧疚与不忍。
陛下这才落入罗国之手不足一周,竟然就变成了这样子。
先前,他旧疾发作时虽然神志不清,但身子无虞,靠近他甚至还会有被攻击的风险。如今他这番无力、虚弱不堪,怎么可能是旧疾发作?
必定是罗国君手段狠辣,将人糟践成这副模样,然后找了个借口。
李全替钟阑扶起,用湿软的绸布轻轻顺着钟阑的脖颈擦到肩膀和后背。锁链捆绑留下的青红印子与星星点点的紫黑痕迹触目惊心。李全一边擦,一边掉眼泪。
他被接来伺候时发现罗国君竟然就是他们的摄政王心里还有些庆幸与窃喜,此时却将那点侥幸都丢到九霄之外。摄政王暗中培养新势力果然没有好心。
要将陛下救出去。
天微亮,公鸡还未打鸣。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子揣着回娘家的包裹,出了城门,左转右转便进了一间茅草屋。
屋里坐着阖眼休息的人全都惊醒,连忙问:“怎么样?”
姑娘终于忍不住了,以泪洗面:“李公公说,陛下被锁在五道铁门后,身上连一寸好皮都没有了。不仅如此,他还因此生了重病,而那罗国君竟找了个旧疾的借口,都不认那些事情是自己做的。”
“禽兽!”
“此子之心性,日后必堕无间地狱!”
“当年我们陛下掌权,都未多苛责于他,他怎这般恩将仇报?”
其中一位将军重重叹气,脸色深重:“虽然我等并未被罗国清算,仍挂着闲职位,但已无力在罗国眼皮底下调动军队,反抗、复兴了。”
屋子里陷入了同样悲愤的沉默。
“大人,那天的信……?”
气氛陡转,房间众人互相眼神闪躲。
为首的老将军沉吟:“燕国费尽心思给我们传了信,提醒我们陛下处境无比艰难,若再拖下去性命不保。此次我等趁李公公潜入传信,的确证实信中所言。”
“这绝对是燕国特意来挑拨的,”有人接话,“我们明知那别有用心,可若不与他们合作,又怎对得起陛下。”
“罗国核心原是后唐与齐国,都是我们的盟友;且南穹旧军都被打散编入了罗国军队,我们若要起兵,这也是将矛头对准了以前的手足。”悲观的部分人连连摇头,“如此进退两难。”
所有人的视线都对准了老将军。后者的胡子花白,眼神锐利如鹰,死死握着扶手。
“我们必须行动。”
不少人闭上眼睛。
老将军咬牙补充:“西岭山局势紧张,粮草都在往那边调集。运粮通道通过我们能控制的地区,恐怕能切断粮草几日。我们以此逼迫罗国君释放陛下。只要他一放人,我等便让运粮通道复通,亦不影响大局。”
“大人英明。”
“那便如此。”老将军转头,“你们想办法给燕国回信,说我等同意合作。待他们前线消息,我等便控制粮草。”
-
天刚亮,深宫内众人如浪潮般拜服下去,形成一片通路。红衣匆忙,带着通宵的疲倦直奔而来。
“辛国君恢复得很快,精神良好。”
闻姚的脸色稍好。一推门,便看到钟阑正翻身下床。
眼神忽地锐利,刺到钟阑触碰到地面的半个脚掌上,像是要将那儿削到似的。
钟阑:“……”
真是不巧。
闻姚一把将他重新揽回床上。抬手,宫人便端了温水来。他拿起水盆里飘着的绸布,仔仔细细地将那只碰到地面的裸足里外擦干净。
手指裹着绸布穿过指缝,让酥痒从脚趾一路沿着小腿蹿遍全身。闻姚刚开完军务会议,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庄严肃穆的衣着,严肃果决的表情,手上却端着一只苍白的脚,一丝不苟地擦拭着。
脚趾紧绷,牵动锁链发出一声刺耳的碰撞。钟阑的小腿绷得笔直,嘴唇轻碰,眼尾泛红。
他擦完了,一放手,钟阑便将腿蜷缩起来。
“旧疾未愈,还需静养。”闻姚的声音没有波澜,抬眼,黑黢黢的瞳孔像是将钟阑封印的黑色世界,像是即将吞没他的全部。
钟阑轻哼了声:“我没事了。”
闻姚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塞回柔软的被褥间。钟阑身体完全被无骨而舒适的柔软包裹,手脚上坚硬冰冷的锁铐显得格外突兀。
宫人鱼贯而入。有的添置熏香,有的修剪烛芯,还有的在旁边打着扇子。
床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全是钟阑平日爱吃的。
“乖乖待在这里,”闻姚挑起他的下巴,“你瞧,朕对你多好。”
钟阑的第一反应是“哦,挺舒服的”,然而当闻姚放开他的下巴,接触的体温消失,钟阑心里却忽地空落了一角。
闻姚走后,钟阑在床上滚了一圈,隐隐有些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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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君收到南辛旧部愿意配合的消息,哼了声:“他们打着空手套白狼,先逼罗国君交人,然而远走高飞、不影响战局的目的,真当朕看不出?”
李微松自顾自在一旁拨着果子,满手汁水,悠闲自得:“陛下有主意了?”
“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他们复通粮道后,前线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才能得到补给。南辛旧部必定会选战斗中途,不影响大局;而他们的消息都是从燕国得到的。”燕国君冷笑,“早半个时辰,晚半个时辰。朕又为何要与他们说实话呢?”
这样一来,南辛旧部以为自己掐的是休息的时间点,然而却会是前线部队浴血奋战、弹尽粮绝的时间。
如此,罗国不仅会大败,而且必定会迁怒与南辛旧部,在内部发动一场血洗。罗国内部不稳,自然会给燕国机会。
李微松倒是有些没想到的惊讶:“陛下逻辑清晰。”
他一开始也是如此计划的。
“西岭山本就是朕为罗国设下的陷阱,如今,该落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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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阑被关在无窗的深宫,蜡烛毫无间断地续着,不知昼夜。李全进来伺候的时候会给他提示,帮他知道外面过了多长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每日闻姚都会来。他一来,所有宫人都会退去,将门全锁上,像是要将两人永远单独锁在这片天地里似的。
病发之后,闻姚像是惊弓之鸟,无比害怕钟阑再出差池。他对待钟阑很温柔,有几次来的时候钟阑在睡觉,他也不会惊醒钟阑,只会在床边看好几个时辰,亲吻他。钟阑醒来发现脖颈上新的痕迹才知道他来过。
然而,闻姚这般小心翼翼,反而让钟阑特别不安。
上一次不安是什么时候?
他遇到过危机,遇到过意料之外的惊险,他会惊讶,会努力爬起来解决问题,但不会焦虑不安。
这种情绪,已经几十年没体验过了。
闻姚越小心,越像当年那个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质子,压抑而痛苦,疏离而封闭。
钟阑和闻姚,虽然年纪差了若干轮,但在情爱上却都是初学者。钟阑到底还是年长者,更成熟。
“我们还是需要开诚布公。”他想,“不然,他总感觉我辜负了他。”
然而,后面几天闻姚都没有来。李全说是军务繁忙,具体也说不上来。
“那,”钟阑从未有这般焦急过,“你去问问,我给他本人寄信,总是允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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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辛旧部收到假消息切断补给,此时还浑然不觉。”燕国营地内,信使正在汇报,“罗国前线火力已然耗竭,此时他们手上只有刀剑,无力抵抗。”
“好!”燕国君看着沙盘,冷冷笑着,“待南辛旧部发觉不对,罗国早已溃不成军。他们一群蠢货,若罗国大败,他们敬爱的辛国君又如何保命?”
李微松笑了,眼神也一片冰冷,转头对士兵说:“去吧,速战速决。”
运粮道上,两方穿着相同盔甲的士兵对峙两方。
南辛旧部神色紧张,一边紧盯着南边时刻准备突围的辎重队,另一边眼巴巴盯着前线回信。
只要前线罗国君回信,同时对京城下令释放钟阑,他们才会为辎重队让路。
忽地一阵狂喜的惊呼:“信来了!”
营中站立不安的南辛众人全都起身,连信使都等不及,立刻闯出帐篷。
一只被擒获的信鸽在咕咕咕拍打着翅膀。
“等等,这方向怎么不对?这信鸽难道不是从京城飞往前线的吗?”
“先看了再说。这信筒上有罗国皇家标记,错不了。”
信鸽无比焦急地挣扎起来,狠狠拍打翅膀,然而终究没法保住信筒。
“这信纸怎么是张练字用的薄生宣?前线用这样的纸传信吗?”在旁边探头探脑的人疑惑。
“你怎么这么多嘴?展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若干个脑袋围成一圈,无比殷切地盯着那小卷。
慢慢展开——字映入眼帘——
他们的表情同时凝固,脸不约而同地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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