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放肆!”
尤玉玑忽然怒颜训斥,将外面的几个姨娘都吓了一跳,顷刻间停了言谈和手中事情,歪着头朝小间望去。
这么久了,她们可从来没见过夫人这般动怒。
“污言碎语尊卑不分毫无教养!来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景娘子板着脸大手一挥,立刻冲上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压着司菡往外走。
司菡给孙广亮做过一段时日的妾,早已不是昔日心气高的公主。可她仍没有想到主母会因为她对旁的小妾说的两句话下这样重的责罚。
“夫人……”她欲辩解,景娘子立刻用帕子塞进了她口中。
“夫人大概不想听姨娘说话,对不住了。”景娘子客客气气地说着不客气的话。
人很快拖到庭院。掌嘴前,才把堵嘴的帕子扯了。景娘子动作不紧不慢地挽了右袖,接过木条,亲自掌嘴。
第一下打下去,司菡的嘴立刻红肿起来。
“姨娘忍一忍。”景娘子面无表情地好心提醒,手下的力道却一点都没留情。
她等着帮夫人立威这一日可等了太久!
昙香映月的奴仆和各位姨娘带着的侍婢都偷偷望过去,人人大气不敢喘,十分默契。
二十板子打完,司菡的脸一片血肉模糊,甚至她衣衫的前襟也染了一大片血污。
春杏早就从椅子里站起身,缩着肩害怕地望着这一幕。那种对主母的畏惧,再次爬上心头。这段时日尤玉玑对她们太和善,和善得让胆怯的她也敢用寒暄的语气与主母说话。今日打在司菡脸上的二十板子也打醒了春杏——主母是主母,妾是妾。主母再如何和善,仍是捏着她们的性命。
翠玉和林莹莹也噤了声。她们不知道司菡为什么挨打,只是这一刻与春杏生出同样的感慨来——她们是低贱的妾。
若有选择,谁愿作妾。
两个人偷偷望向立在门口的尤玉玑。尤玉玑端庄立在门口,亲眼观看司菡行刑。
景娘子将板子递给身边的嬷嬷,转身望向尤玉玑,恭敬禀告刑罚已毕。
尤玉玑心口的那股气闷仍未完全消却。她开口:“即日起闭门思过,直至醒悟。”
这是打了人还不够,还将人软禁起来,连个期限都没有。
司菡如今的侍婢还是来了王府后分下来的,小丫鬟年纪不大,被这一幕吓白了脸,瑟瑟发抖地过去扶司菡离开。
尤玉玑冷漠地看着司菡被扶着艰难走出庭院,才转身。三个小妾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纵使向来能说会道的林莹莹,也一时哑言。
尤玉玑并没有在意她们三个现在的心思,她直接走进花厅一侧的小间。
小间的门一直开着,司阙刚刚看见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尤玉玑迈进小间的门槛,也没关上房门。
她望向司阙,神色冷淡的眉眼这才逐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她并不压低音量,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只要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外面的几个姨娘和满院子的奴仆这才确定了司菡是惹了阙公主,才被夫人责罚。
外面各异打量的目光望过来,司阙全然没有看见。他坐在窄床边,安静地望着尤玉玑,看着她含愠的眉眼慢慢展颜,对她温柔地笑着。
这就是有人撑腰的滋味?
司阙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当阙公主的时候,没人给他撑腰过。他当毒楼楼主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给他撑腰。
新奇的感觉丝丝缕缕地爬在心头,心上像是落了一场六月淅沥的绵绵雨丝。
见他没什么反应,尤玉玑朝窄床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去拉他的手。
“她在说胡话,不要往心里去。”她轻轻摇一摇司阙的手,声音越发柔软下去,“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枕絮眼皮跳了跳,生怕接下来的场景不适合为外人所观瞻。她赶忙快步走过去将小间的门关上,板着脸训斥庭院里的奴仆:“各做各的事情去,别聚在这里了。”
奴仆不敢再看热闹,赶忙散开。
春杏怯生生地开口:“帮我与夫人说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
翠玉和林莹莹也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外人都退下了,景娘子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望向紧闭的小间房门,心里生出一丝唏嘘来——
她好不容易盼来给夫人立威的机会,却没想到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小间里,司阙垂着眼睛,良久凝望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对这个女人从最初的欲,逐渐又多了许多贪与痴。
尤玉玑没想到司阙仍旧沉默着,只当他想起旧事心里难受,她凑过去,用眉心轻轻碰一碰他的额头,低语:“别不开心了,好吗?”
“姐姐……”司阙长长的眼睫缓慢颤抬,他澄澈的眸子望过来,如水的眸子里浮着一层委屈和讨好,“你能不能……”
“什么?”尤玉玑微微用力握住他的手。她不知他想要什么,可瞧着眼前他脆弱的模样,他不管要什么,她总愿尽力满足。
“亲我一下?”
尤玉玑讶然。
司阙望着她的眸子里浮起一层涟漪,那层涟漪逐渐转为一抹可以溺人的温柔浅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静坐等待着,感受着她逐渐凑近的气息。
她本就离得很近,很快凑近他的唇角,将柔软的唇贴了贴他的唇边。
酥柔的触觉从唇角开始,一圈一圈漾开,逐渐涤过他的身体,最终聚在他湿淋淋的心窝,一下子温柔炸开。
可他还来不及回味,她已经离开了他。
她怎这样小气,碰碰唇角就退开。
司阙的眼中还未染上恹戾,下一刻整个人被巨大的柔软包裹。她轻轻拥过来,手心安抚似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她将下巴搭在他的肩窝,玉质细腻的脸侧温柔蹭蹭他的脸颊,她柔声细语:“她说的不对。怎会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我就很喜欢阿阙。”
她又嫣然弯眸,含笑接一句:“百岁也很喜欢阿阙。”
司阙却笑不出来。
幸好,她现在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不需要笑。他垂着眼睛,感受着周身溢满的她身上特有的雅香。
她喜欢的阿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那个戴着面具的阿阙,不是真实的他。
这世上会有隐瞒一生的谎言吗?
若尤玉玑知道真实的他的确是个畜生,她会如何对他?恐怕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给予他一丝一毫的温柔。会厌他,更会再也不理会他。
幸好,他的一生很短。兴许瞒起来并不是很难。
他慢慢笑起来,乖顺开口:“我也喜欢姐姐。”
·
傍晚,陈安之气冲冲地来了昙香映月,气呼呼地质问:“尤玉玑,你好大的威风,谁准你打司菡的?”
尤玉玑正坐在方桌旁,修剪红胆细口瓷瓶里的一支红梅。
“你装什么哑巴?不是说我若同意签了和离书,你就不会再管后宅的事情?怎么,这回又要像上回拿走几个小妾身契时那样拿我母妃做借口?”陈安之冷哼,“还是你后悔了,不想和离了,所以才开始看我的小妾不顺眼?”
陈安之恍然大悟:“我懂了。你看看你把春杏、翠玉和林莹莹她们三个拾弄得花花绿绿的!你这是悄悄怂恿她们打扮成我不喜的模样!好啊尤玉玑,我今日才明白你城府深成这样!你这争宠的手段还真是高!”
尤玉玑一愣,手中的剪子一歪,将好好的一支红梅剪坏了。
陈安之看见了,嘲笑:“你这是被我说中了,所以心虚了?”
尤玉玑轻叹一声,将剪子放下,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陈安之。
不得不说,陈安之的确长了一张俊俏的脸。纵使尤玉玑十分厌恶他,也必须承认在这群皇子皇孙中,就属他容貌最为出众。尤玉玑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是因为他容貌太出众所以自傲成这德行,还是女娲娘娘当初捏小人的时候在他的脸上多用心了些,就忘了捏他的脑子。
“你看什么?”
“你为了讨好阙公主,花了大价钱买来司菡。但你事先可去了解过他们二人关系如何?”
陈安之愣住了。
尤玉玑弯唇,认真道:“我是在帮世子讨好阙公主呢。”
陈安之走的时候,一边想着尤玉玑的话,一边眼前反复浮现尤玉玑嫣然一笑的模样。纵使厌恶这个女人的不守妇道,陈安之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勾人的尤物。她对人笑的时候,世间万物都失去了色彩,让人的眼里只有她一个。
出了昙香映月,陈安之如往常那样去了暗香院的红簪房中。红簪毕恭毕敬地迎上来侍奉。
陈安之捏着红簪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后院的女人都知道世子爷喜欢清雅的女子,总是穿着白衣描淡妆相迎。可红簪并没有长一张素雅的脸,反而有几分天生的妩媚。她云鬓不戴朱钗一身宽松的素衣,瞧上去颇有几分不伦不类。
陈安之松了手,状若随意地说:“你衣橱里那件紫色的裙子挺好看的,也适合你。”
·
尤玉玑重新修剪了一支红梅放进花瓶里,抱着它走进寝屋。
百岁蹲在窗下的藤椅上,司阙坐在它对面的轮椅上。他拿一条尤玉玑的紫色丝帕逗百岁,百岁敏捷地抓住丝帕另一端不肯松开爪子。一人一猫各拽着丝帕一端,争着丝帕都不肯松手,丝帕绷成了一条直线。
尤玉玑瞧着好笑,眼尾轻勾着。
司阙一边跟百岁抢着丝帕,一边问:“世子又过来烦姐姐了?”
“已经走了。他烦不到我。”尤玉玑含笑将怀里的红梅暂且放下,环顾四周,思量着摆放在哪里更合适些。
她此刻心情不错。因为傍晚时景娘子派出去的人送回了消息——今冬要比往年严寒些,又时常落大雪,西太后并不会在东太后喜寿时提前归京。时间不会那样紧迫,让尤玉玑稍微松了口气。
尤玉玑终于找好摆放红梅的地方,她搬了个绣凳在高大的柜子前,一手抱着花瓶,一手提裙踩上绣凳。然而她抬起第二只脚踩上绣凳时,一不小心猜到了自己的裙摆,她提裙的手再去扶柜子已是来不及,不由惊呼了一声,身子失重朝后跌去。
“鸢鸢!”司阙脱口而出,松开和百岁扯拽的丝帕,立刻起身朝尤玉玑快步冲过去,将人稳稳地扶在怀里,就连她手中的花瓶,也帮她扶好。
受了惊的红梅颤了颤。
尤玉玑眨眨眼,侧过脸来望向司阙的腿。